溯洄

　　景行再见到行云已经是几天后了。
　　事态离奇，等两人终于梳理完，景行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荒谬。
　　“所以，就是这样。”行云无奈叹了口气说道。
　　“赐福，”景行嗤笑一声，“是福是祸还真是不好说啊。”
　　“赐福是我们对这种东西的称呼，你们爱叫什么病叫什么病，总之，很棘手，寻常方法治不了，看看你姐姐能不能撑到我们找出源头了。”行云耸肩，“拖住病情容易，就怕有妖魔鬼怪作祟啊大监察。”
　　“我知道，”景行忽然望了望门外，眉头微蹙，“找出源头之后呢？”
　　“我不知道，江季琛说话打哑谜一样没告诉我，大抵是有对策的。还有，别闹大了。”行云两手一摊。
　　“嗯？能闹多大？”
　　“你心里有数的事就别明知故问了，我们的处境你是知道的，乱世里趟那浑水就是为了太平之后别再人人喊打，大家都想过安稳日子。”
　　一旦闹大，这样的表面太平还能粉饰多久谁也不知道。
　　景行沉默。
　　“季琛没跟过来？”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
　　按他那性子知道了原委断然不会袖手旁观。
　　行云扬手扔了什么东西过来。
　　那物入手冰凉，月光下流动着水一般的光泽，细瞧甚至能隐隐看到一丝红痕。
　　景行更惊异于它的外形，那是只蝴蝶，和他腰间挂着的那枚一模一样。
　　“伸手。”
　　景行伸出了手。
　　行云指尖凝出一枚极细的冰晶，动作飞速地在他指尖掠过，带出一丝细细的血线。
　　像是受了什么奇异的牵引一样，血线向着他手中的蝴蝶一路蜿蜒，而后汇入了蝶翼中。
　　两道红痕交汇。
　　“嗯？”景行不解。
　　“自己找他问吧，左右摇三下，然后默念他的名字就行，我可不想再做传话筒。”
　　“哦？此等奇物我倒是没见过。”景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只蝴蝶，刚想试一试，余光中却见玄衣疾步向他走来。
　　“绥宁公子，夫人有要事相告。”玄衣匆匆行了个礼。
　　“我这便过去。”景行应下，跟着玄衣走了。
　　左右暂时没她什么事，这里又人多眼杂，行云便也准备离开。
　　她毕竟不是正常人，留在此地怕是会生出什么事端。
　　人多眼杂也有人多眼杂的好处，再加上医馆上下近日忙得不可开交，一路上倒也算顺利，没什么人注意到她就走到了大门口。
　　正这么想着，行云余光中却见一群人声势浩大朝着她的方向走来，而且看衣着和架势多半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
　　啧，晦气。
　　调头就走太过刻意，她收敛了气息，装作若无其事地和那群人擦肩，将将松了口气，一个男声叫住了她。
　　“这位姑娘请留步。”
　　“见过这位大人。”她低垂着脸，看不清神情。
　　“秦先生，这女子可是有何不妥？”清冷的女声响起。
　　“厉宗主，这位姑娘周身的气息似乎不似活人，是我的错觉么？”
　　这男人的声音让人非常不舒服，总有种阴冷之感。
　　“大......”她低声刚要开口，却被厉晴的声音盖了过去。
　　“秦先生有所不知，这位姑娘是监察司的人。”
　　“是吗，景大人用人必有他的考量，看来是我多虑了。”秦熠笑了笑，但不知为何，行云觉得头顶的目光带着些令人不适的黏稠。
　　“诸位大人若无别的吩咐，晚辈这便先行告退了。”
　　秦熠没有再说什么，显然是放过她了。
　　一行人和她擦肩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到门边，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直直对上了厉晴没什么表情的视线。
　　察觉到她的目光，厉晴轻轻点了点头，随后收回了视线，再不回头。
　　厉宗主吗，行云边走边想。
　　她先前听江愍提过一嘴这位厉宗主，既然林家的案子是她来断的，那知道自己的存在也不奇怪。
　　而且，她长得可真漂亮啊。
　　“你来了。”门边似乎有动静，江慈抬头看了一眼，说道。
　　“嗯。”景行走进门，环顾四周，然后在她对面坐下，“有什么要紧事需要摒退众人才能说？”
　　“你跟我来。”江慈也不过多解释，起身带他去了一间斗室。
　　江慈在门口驻足。
　　“这次这古怪的时疫又和他们有关吧？”她转身问道。
　　“嗯？”景行挑眉。
　　他的神色并不惊讶，但江慈也无意探究个中原因——他总有手段知道更多东西，不奇怪。
　　“有个病情没有恶化的醒过来了，”江慈说道，“你进来一问便知。”
　　逼仄的室内只躺了一个男人，见有人进来，恹恹地起身。
　　“又怎么了？”
　　“把我先前问的再说一遍吧。”江慈言简意赅。
　　“我想死，但死不成，仅此而已。”男人漠然道。
　　“为什么想死？”景行蹲下身与他平视。
　　“这世上穷途末路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个个都追问原因，你问得过来吗？”男人嗤笑一声。
　　“那好吧，不问了。”景行被他呛了一句也不恼，“为什么想死没死成？”
　　为什么想死没死成？、
　　男人的目光中透露着一丝空茫。
　　他只记得那天晚上的水冷到刺骨，而他在渐渐下沉。
　　他带着厌倦看了一眼越来越模糊的月亮，随后闭眼沉入了黑暗。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一股奇异的力量忽然注入他的身体，逼着他在痛苦中睁开眼。
　　仍然是水中，仍然是扭曲的月。
　　只是那种湖水灌入口鼻中难以呼吸的痛苦似乎消解了。
　　“你想要活下去吗？”有个声音忽然在他脑中回响。
　　你想要活下去，永存于世，追逐无尽的寿数吗？
　　活着太苦了，不想。
　　他心下说道。
　　而那声音沉默了片刻，又开始重复了相同的问题。
　　它问了很久，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问到他开始动摇，思索着要不要活下去。
　　水面波澜骤起，似乎又有人闯入了水中。
　　怎么今晚这么多人想不开么？
　　他在心底冷笑，可他却发现自己正不受控制地开口了。
　　“生灵啊，为何如此脆弱呢？”
　　“然后呢？”
　　“他把我从水里拉出来，之后我再睁眼就是在这里了。”
　　“那个声音还在响吗？”景行蹙眉问道。
　　“梦里还在问。我一直说不想，它就一直问，忒烦人了些。”男人嘴角抽了抽。
　　“你一直拒绝？半点没犹豫过？”
　　“你就当我是这样吧。”
　　景行觉得荒谬中透着一丝好笑。
　　挣扎求生的人绝望而死，一心求死的人孤独而活。
　　“你是沉在许家村的湖里？”景行又问，“拉你上来的人你认识吗？”
　　“当然认识，”男人淡淡的，“许庸，整个村里最有钱的就是他了。”
　　“多谢。”景行起身，和江慈走出了房间。
　　“他病情怎么样？”
　　“和其他人一样，一直高烧不退，之前手腕上还出过疹子，只是出一阵子之后会愈合，然后循环。”
　　“反复追问长生，还是在水中，我只能想到他们。”江慈顿了顿，说道，“所以和他们的确有关，对吧。”
　　“对。”景行点头，随后将行云的话精简了些许告诉江慈。
　　“我撑不了太久，城里的其他医馆更是捉襟见肘，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江慈沉默了片刻，说道。
　　“不必悲观，至少现在又有线索了不是吗？”景行笑了笑。
　　江慈无悲无喜，不置可否。
　　“对了，暂时先别打草惊蛇，另外两家提醒他们留心些就行，不必说得太细致了。”景行又补了一句。
　　江慈颔首。
　　景行撂下话就走了，江慈也不管他，只是吩咐了人好生看管那倒霉男人便匆匆又赶回了药堂。
　　景行没有走远，他寻了个僻静无人处坐下，摸出了那只蝴蝶左右摇了三下。
　　交错的血线微微亮起。
　　“阿行？”
　　江愍的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
　　这么简单直接？！他下意识向四周望了望。
　　“传音的小玩意儿罢了，除你以外没人能听见，放心吧。”江愍好像看见了他的动作一样，声音带笑，“想说什么默念便可，我听得见。”
　　景行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但到底正事要紧。
　　“你早就预料到了？”他问道。
　　“嗯，听你描述有所猜测，所以稳妥起见我就让行云跟着你了。”江愍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不急不徐。
　　“溯源之后呢？你知道怎么解决吗？”
　　“不至于束手无策，但也没太大把握。”江愍这次倒是难得实话实说，“毕竟这不是单纯的赐福。”
　　“具体什么办法？”景行追问。
　　“有些复杂，三言两语的也说不清楚，过一阵子我会去找你的，到时候再说吧。”
　　“好。”
　　要紧事说完了，可景行还想再听听他的声音，于是又问道：“现在在做什么？”
　　“我么，”江愍环顾四周，笑了笑，“我在钓鱼。”
　　“钓鱼？”
　　“嗯，”江愍笑意不减，“只不过鱼不怎么肯上钩就是了。”
　　掐断了传音，江愍脸上的笑意转眼消失，再转身时便又是那副无波无澜的神色了。
　　“来谈谈吗，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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