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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脱胎换骨
尸祖候卿不难寻，这几日他都在找僻静处作画，有时坐在田头，有时如当下般随便找棵枯树倚靠着。画的是一幅山河图，指向今后尸祖们的藏身处，算是对玄冥教最后的一点交代。不过世事变迁，他们也说不准会在这些地方待多久。至少侯卿自己还有一揽子的云游计划呢。
天暗星寻来时侯卿已经将图完成了。
侯卿吹了个口哨，只见天边一处黑点越来越大，直冲下来，却又半途急停滞空，寻常的鹰可做不到这一点。
天暗星看着那落至侯卿肩头眼眶空洞的尸鹰，莫名生出了点儿亲近感。
侯卿将卷轴封好绑在鹰脚上，放飞后转头问道：“藏地经？”
“降臣尸祖说可来一问，莫非侯卿尸祖不知？”
侯卿目光飘远思索了一会儿，回眸道：”那应该问的是捭阖抄。“
天暗星眼露迷茫，这他是从没听过了。
侯卿缓缓道来：“我习的是泣血录，换血续命此乃人间道，对应的便还有天地之道。天道俯瞰众生，前知千年，后知万载。天乾的那卷早已不知所踪。而地坤之道，便是捭阖抄。”
“尸祖可是读过？”
“读过，却也没有。捭阖抄想来跟天乾那卷一样，不是人选功法，而是由功法选人的。我读了前两页就放弃了。”
“为何？”
“修习捭阖抄，需要身负世间大气运，至阳转至阴，从拥有一切到献祭一切，从抱守清明到自甘疯癫，由精密的秩序转向极致的混沌……而付出如此之大的代价，仅为了遮天眼，乱命盘，却又不能为己。不说能满足条件的人寥寥无几，就是这目的，谁又会去修习？”
天暗星怔住了，他万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番话，喃喃重复道：“遮天眼……迷惑天道……”
侯卿转着手中的伞柄，补充道：“倒也有种说法，阖乃闭藏术法。”他将伞撑开，遮住自身，让伞面在天暗星面前转过两道，再扛于肩头，正巧寒风吹过，枝头积雪纷纷落下，他立于那折射着骄阳形成的闪动光点中，仙人一般。
侯卿歪头微笑道：“得捭阖抄大成者脱人为鬼执掌酆都。不过也只是听说，我还没见过真的鬼怪，或许只是传出来哄骗人的。”
天暗星摸了摸额心，问道：“那这个呢？慈母大神的印记。”
侯卿摇摇头回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单听名字，可能跟大母神有关。大母神据说是天地的容器，万物藏身的深渊洞窟，既能给予生命，也可以收回生命。你可凭尸身行动，不正是卡在生死之间？“
“那尸祖的控尸之术？”
“不一样，尸体也终究是人体，用气固定锚点操纵行动，甚至将行气周转的线路固定下来，使其自行活动也是可以的。非人死物若是能构建脉络一样操控。但你这情况不同，先前我试着控你，你不是感应到了吗？”
“嗯……有感觉到外力入侵气海扰动经脉。”
“可我的感觉是你体内已不是一潭死水，而是冰封到底的湖泊，我扰不动。外在的尸身虽还在腐坏，但内在的一些东西已是凝固在某一个状态上。你失却感觉，想来也有此原因，准确说你现在都不在此处，虽然你还可以跟我交谈，但实际上此间的一切于你不过是那死亡一刻的延续。”
“可我并不是这……”
“你不确定了是吗？你并不知道这身体是谁或者说你并不知道自己是谁？”
天暗星怔然望着侯卿，良久眨了眨眼睛，嘴角带笑，“还真是不能掉以轻心，差点被尸祖带进去。”
侯卿收伞吐了口气，脸上却没什么失落的表情，“大姐没说错，你是真的不好对付。不过我先前说的都……“
“是真的。我信。无论如何，感谢尸祖解惑。“天暗星规规矩矩地向侯卿行了个礼。
“可惜了，三日后这世上就又少了一个趣人儿。”侯卿说得诚心，伸手扶了一道。
“尸祖不必伤怀，我有预感，还会再见的。”天暗星微微一笑。
愉快总是能给时间加速的，好像心美了就要乘上三分命运的权重，恍然间也算做了回天上人，快活一日便耗尽了十年阳寿，曲终人散时刻人总是会觉得身体被掏空了，躯壳越火热，内里就越冰冷。
不过此时茅屋里众人如临大敌状却不是因为什么散场的悲戚，只是为了一道菜，准确说是一张团圆之余又热烈过头的大饼。
“额……馅儿在外面的话，还能叫馅儿吗？”阿姐用筷子戳了戳饼上铺着的荷包蛋，竟还是溏心的。
面对着尸祖旱魃那清澈愚蠢的期待目光，众人吞了吞口水终于还是各给面子揪了一小块嚼嚼意思意思。
“嗯？竟然，还不错。”任文山惊诧道，他四下看看他人反应，确认不是自己终于失去了味觉。
虞如夏将面饼咽下去，皱着的眉头纾解开来，点头赞许：”至少面的部分还不错，劲道之余倒也有蛋奶香气，蛮特别的。“
旱魃目光炯炯地盯着桌旁的其他几位女性，就在阿姐想要发表高谈阔论时突然伸出食指示意等下，从怀里掏出小巧的跟他外表极度不符的毛笔纸册，手指一捻笔头竟是记录上了。
阿姐满面红光，腰也挺直了，酝酿了好一会儿道：“能吃！挺好！”
另外两位小娘子捂嘴轻笑，却是不肯说什么了。
最后还是降臣尸祖来了个大总结，“总之，未来弟媳应是不会饿死或是中毒了，可喜可贺。”她说这话的语气神态居然还带上了几分慈爱，让人忍不住侧目——怕不是你中毒了吧？
天暗星轻拍了下手，欢快道：“干得漂亮徒弟，为师宣布你厨艺大成，可以出师了！”
开玩笑，能扛住从早炸到晚的压力自行顿悟披萨做法，旱魃不出师谁出师呢？天暗星暗自期待起师妹与张子凡这对儿欢喜冤家未来享用露馅儿饼时定该觉得世界又变广阔了些许。这下契约完成，尸祖们也要离开了，任文山的平淡小日子重归，童子们也不用肚皮打鼓，当真是可喜可贺。
离别之时，阿姐唱了两句“长叩关山泪作雨，云化白绫送知音”，是秦腔里《蔡文姬》的词儿，唱得那个情真意切，怆然泪下，唱到撕心裂肺处差点儿把在场的人都送走。眼看着其他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表情都木讷了，阿姐兰花指一翘掩面道：“哎呀，露怯了……不行，行走江湖的，还是得学一个乐器傍身。等着，等我学个唢呐。甭管是娶妻生子，还是登科出殡，包管给你们照顾得服帖圆满。”
阿姐的变脸倒是不用学的，浑然天成，眼泪一抹对着天暗星笑嘻嘻道：“弟弟，永别了呀，等我学成归来，凤凰台上高奏一曲，到时候你要是在幽冥听见了，别忘了差遣孔雀给我报个信儿，不然梦里托只凤凰也是好的呀。”
天暗星失笑哄弄道：“记下了，一定，静候乐音。”
夕阳下天暗星倚靠在院门口望着尸祖一行人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莲生探看了两回却都没有忍心去打搅圣子。她听到圣子那日与幻音坊女帝的话了，虽然圣子没有告诫什么，她却知道无论听到什么、想到什么她都只能埋在心里，哪怕有一日圣子不在了……莲生突然觉得那个未来叫她难以忍受，到那时……这凤翔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又是为什么圣子非死不可呢？
这几日，莲生差一点就把当日发生的一切告诉教主了，可她不确定，那个心狠手辣，什么都可以拿来算计的教主对圣子又能有几分真心？况且她在夜里看到过，教主那个二弟神神秘秘地递上一根双莲的功德签跟教主说些什么，教主随后很激动的样子，攥着那签子抚摸了那刻痕许久，莲生能肯定说得内容与圣子有关。
“莲生，你这几天都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因为那日听到的话？”天暗星出声询问帮他披上斗篷后就不知魂游何处的女孩儿，他声音不大，后者应了一声却是没有回神，俨然沉浸在深思里。天暗星无奈地又唤了一声女孩的名字。
莲生这才惊醒有些惶恐地看向圣子，连告罪都忘了。看这情形，天暗星猜得出莲生怕是听到了些别人的秘密，又在担忧他与岐王的约定，小姑娘不大心里却装满了这些两难的事，怕是这几天来都不好过。
天暗星也不催促，只是温和地注视着莲生，他相信女孩总会自己想明白，知道当下自己该做什么。
将将入夜，凤翔观内院已屏退护卫，由虞如夏、萧隆、何所思算得上教主心腹的三人亲自守在院中，任文山则一人在后堂焚过已无书籍的藏经处敬候，他在等那个由萧隆递送功德签，说是知道这三生莲印记由来、知道圣子为何可凭尸身行动的白袍将军，
不早不晚，卡着约定时间，敞开的侧门处洒在地上的月光被人影挡住，逆光现身的人将近及冠之年，长身玉立、俊美无涛。
“通文馆，礼字门门主，李存礼，见过炽火教任教主。”来人执礼道，声音洋洋盈耳，却不等任文山回应又是转身朝向屋角阴影处再拜，“见过炽火教圣子。”
任文山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控制着表情并不想被那通文馆的门主看出端倪，装作是从一开始他就已与圣子通过气，二人是一起在此处等候的。
“教主不是还有公务？去忙吧，留吾在此处便可。”从天暗星走到光亮处开始，那李存礼便同任文山一般将一只手背在身后死死攥握，他因着外人在隐忍不发，待到任文山听令离开便再也控制不住，几乎是冲到天暗星身前，一双手悬停在天暗星的肩膀上方竟是抖得落不下。
天暗星从没见过这样的李存礼，他印象里李存礼总是城府深沉、剑戟森森的模样，当年那穿心的一剑更是让李存礼那狞笑的脸一度成为他的梦魇心魔。可此时较之当年年轻许多的李存礼满脸忍泪含悲，竟是一副真切的创深痛巨模样。
天暗星冷淡地打量着李存礼，那视线在后者眼中已同看陌生人没什么不同了。
李存礼无法自抑地后退了一步，他眼中天暗星那张充满了死气被流萤照亮的苍白面孔同四个月前那皓齿明眸、神采飞扬的稚嫩面庞慢慢重合——
“若有一天我登基为皇，师哥你一定要来给我当宰相。救焚拯溺，护佑万民。舍了一生去再看一眼盛世模样。”李存礼终于决定下山那个晚上，黔灵派缥缈峰的观鹤亭中，李星河孩子气十足地拽着他的手勾指起誓，末了又拉低他的脖颈，踮起脚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这样说道。
那是第一次李存礼单膝跪地称李星河为殿下。
如今李存礼带着救兵赶来履行他的承诺保护他的师弟、他的小殿下了。他唯一来迟的这一次却是永永远远地迟了。
李存礼手指颤抖着抚摸过天暗星额头正中的那抹血红的三生莲，他当然知道的，那是下山前师父黄鹤告知他仅传授给师弟一人的法门，那是以己之身作为祭品供奉万千花蕊慈母大神的印记，施术者燃尽气海奉献三魂六魄以唤慈母大神垂帘满足心愿，待心愿完成印记消失，而施术者魂飞魄散。
李存礼的声音因为强压情绪而带着颤抖，他低声问道：“他许了什么愿？”
天暗星被李存礼扣住手腕，没有说话。
李存礼的手攥得更紧了，他拔高声音问道：“他许了什么愿！”
天暗星虽感觉不到疼痛，但手臂无法抬起似乎是脱臼了。他皱了下眉，心思转过几道，决定换个方式绕开这个问题。
天暗星眼神闪了闪，表情变得有些迷茫：“我好像……认得你？”
李存礼的动作僵住了。
“……奇怪，吾怎会知汝？”天暗星控制着表情，看上去恢复了三分清明。
李存礼心下一紧，紧紧攥住了天暗星的手，“你看着我。“
天暗星向左微微歪了歪头，“嗯？”
李存礼的瞳孔收缩了一瞬。一样的，是一样的，神态、眼神，分明就是师弟的模样。
“凡人，你好生无礼，怕不是名字里缺了，还不改名补上。你问契者的愿望？本神使才不屑告诉你呢！”天暗星掰开李存礼的手，顺着李存礼的反应仿照着他猜测的这身体原主该有的语气说道。
李存礼的眼睛睁大了，‘明明叫存礼，可是师哥对我总是好无礼……’连话都是一样的。
彼时初见李存礼甚是傲气，只认能力不认人，知道李星河是大唐太子后更是整日严厉以待没有好脸色。奈何李星河天生爱笑善解人意，一点没有贵族子弟的架子，明明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尊贵了却比寻常稚童还要天真上几分，热情上几分，仗着年幼又有好样貌，在门派中甚爱撒娇卖乖。性子也怪，他越是对李星河冰冷，李星河就越是缠着他。但李星河修习功法时却又格外认真，他似乎是做什么都专心致志全力以赴的，无论是玩闹、与人相交、习文练武，永远眼里只有当下的那一件事，一旦决定做便要做到最好。山上同吃同睡的七年光阴，李星河一点点捂热了因唐僖宗不作为而家破人亡的李存礼那颗冰封的心。李存礼渐渐开始相信，如果是李星河的话，如果他坚定地站在李星河身边的话，也许这个大唐还有救，这个世道还可以好起来。
“神使竟还需要景天三重维持尸身不腐吗？”李存礼按下心中泛起的酸涩，眯眼问了个关键问题，在他看来是最大的破绽。
“这些流萤自己愿意围着我的，又不是吾变出来的。吾是灶仙，虫子是不归我管的，你要问得找八蜡神那个家伙……”天暗星打了个寒颤，嘀咕道：“噫，光是提到他我都觉得不舒服。讨厌虫子在食物上爬来爬去。”说着天暗星有些不耐烦地冲着四周挥了挥手，但那些流萤跟灵蝶只是飞远了一小会儿就又围着他转圈了。天暗星撇了下嘴，看向李存礼，眼中甚至带上了一抹委屈。看在李存礼眼中简直跟他的小师弟被他连累罚抄时那个幽怨的小眼神儿一模一样。
李存礼突然间真的分不清了。又或者他情愿分不清，情愿这神啊仙啊的是真的，情愿他那爱吃的小师弟真的去到灶神座下做了那快乐逍遥的守食童子，真的如他所愿那般得了神通守护万民……
师弟的愿望，其实李存礼不用问也是知道的。
就这样天暗星又给自己争取到了一些时间去琢磨万千花蕊慈母大神的献祭术，结合李存礼的态度，跟套出的只言片语猜测后竟生出了一丝后怕。以他对李存礼的了解，若是知道李星河的愿望是拯救凤翔百姓，李存礼保不齐会反其道行之，想办法屠城献祭全部百姓以保下师弟的魂魄。尽管唯物主义战士天暗星很难信这世上有什么灵魂之说。
但现在，天暗星可以让李存礼误认、存疑，多少顾虑下他的意愿。只要还有时间就还可以找到转机。
让天暗星没有想到的是这只笑面狐狸什么都没有做。接下来的两日李存礼只是时不时跟在天暗星身边，也没个话，盯得后者越发紧张。有道是暗箭难防，天暗星不怕李存礼跟他硬刚，他就怕这家伙又给他来一出大宝剑穿胸膛。这具身体凉透了，真真凉透了，眼瞅着胜利在望，可别再来个疯批勤快补刀。
最后天暗星实在是抗不过内心的折磨，他决定放弃耍把戏，使出真诚必杀技，直接对李存礼摊牌道：“无论是谁，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继承前世因果，也不能在来世加以修正。碎冰不能重聚，海水不可倒流。不论你以为我是谁，我只是当下这个我自己。即便昨天的我认得你，今天的我也不会因此罢手。岐国的百姓我救定了，挡我，你死。”
只见李存礼深吸了一口气，那薄情的狐狸眼阖起又睁开，情念消散只留下笃定的平静。
李存礼对天暗星深施一礼，轻声道：“凤翔火起之时晋军定会压境相助，这次绝不会再迟了。”他说得决绝，语毕转身离去。
那是他李存礼曾经决定追随的王，王想要做什么又怎会困于小情小爱，又怎会寄托于他人恻隐。
也许与初衷相去甚远，但想来如今阴阳相隔的二人都还是到达了应许之地。
那小太子便是死了也贯彻信念去救他的民。
而李存礼已然决定终了这一局便要去试着争一争这天下。这次却是只为了他自己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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