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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解
我们在车站附近一个酒店的咖啡厅见面。姐姐回了一趟家,穿上了她先前最爱的白底绿花长毛衣裙,外套的颜色是鲜艳的橙红色。她终于完全摆脱了一身病服,重新回到五彩斑斓的世界。她比事故之前瘦了,衣服显得有点大,不过依旧是美丽的。
我未料到此生还能看她这样精神地坐在我对面,因此从进门看到她开始就感到特别欣慰。我点了咖啡。酒店设置的雅座很能保障私密性,卡座是绿皮椅围成的,椅背相当高,若非是熟人的声音,因为看不到别的桌子坐的客人,完全不知道说话人姓甚名谁。是可以畅所欲言的场所。
这时节,没多少人在这社交。走进来时我注意了,只有最外面那桌坐了两个男生。姐姐坐在最里面,距离门口起码五丈远。客人少,效率就高,我点的饮料很快端上来,快到姐姐甚至还没开始说话,她一直在对面打量我。
我的寒暄她也没有回应。
我经历过景宴那种富有力量感的眼神锻炼,别的人再如何盯着我看,我都不觉得窘迫了,就好比跳高,你跳得过两米二,一定能跳得过一米五,还觉得小菜一碟这样子。
“你的钱都是哪里来的。”姐姐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单刀直入,切进主题。
我也经过了一晚上的心理准备,大概知道她会问些什么,双方都有备而来。我说:“我拿奖学金,还勤工俭学。”
姐姐摇头:“我问的是你那一千万,怎么来的。”
她言语间透着一股冷气。我爱好和平,但也不惧怕冲突,只是,我从来没与家里人吵过架,因而有点紧张。我说:“借的。找朋友借的。”
“你知道筱萸的爷爷奶奶怎么说吗。”姐姐低头,双手捧着咖啡杯,眼睫毛也低垂着。
我不搭话。老人家也许有自己的猜想。我管不着。
“他们说,爸妈偏心给你留了几千万的家产。你拿出来一千万替筱萸她爸爸还了债。”她苦笑了一下,“你我都知道,他们哪里给你留下了什么家产。那点赔偿金你我还是对半分的。”
我沉默着。姐姐待我很公道,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来。当时我年纪很小,赔偿金是她出面谈的,具体数额只有她知道,她全部拿在手里,一分也不给我,我也没办法,因为她算是我的监护人了。而以我的性格,大概率并不会与家人对簿公堂,她可以无波无澜地吞掉那笔钱。但她不欺负我,她爱护我,给我开户,帮我存起来,说等我长大可以花。姐夫最初生意做得不错,想要扩大规模,和她提过,要动用我的那笔款子,信誓旦旦说等赚了加倍还我,姐姐直接拒绝了。因为被姐姐这样疼爱过,所以为她做什么我都觉得无怨无悔。
“关于你的巨款哪里来的,”姐姐的面容沉沉的,是我从没见过的严肃,“只怕那两个老的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一个还在读书的学生,哪里来这么多钱?”
我咽咽口水:“我说了,借的啊,来这上学以后,认识一个很富有的人。她恰好……”
“什么样的朋友,会无缘无故借一千万给你?”她声音很沉痛,“你出卖了什么?”
我捧着杯子的手指发凉,“算不上出卖,就是一种抵押吧。我还是我,我没损失什么。”
姐姐双目慢慢红了:“竟然真的是这样。”
看到她眼睛里的泪光,我有点不知所措。即使是接到父母噩耗那次,她也没在我跟前溃败,维持了一个长姐的风度。她不傻,考虑考虑就能推测出很多东西,加上回家和筱萸相处,大概小朋友跟她说了,让自己印象非常深刻的景阿姨,景阿姨和小姨住在一起。
“对方长得很好看,恰好是我喜欢的类型。”我知道她会负疚,我们家传统就是这样,“我比很多人都幸运,有些人为生活所迫,不得已接触倒胃口的角色,忍着恶心和人亲近,那才是遭罪。我的这位,我还占便宜呢,我花一千万都找不到这样的,结果她还给我一千万。我何止没有损失,我简直赚翻了。”
姐姐的声音从牙齿缝里传出来:“谢妤桐,你有没有廉耻。”
我一怔,有点懵懵的,点点头,“可能我出卖的就是我的廉耻。”
“她结婚了吗?”姐姐又问。
她的肩膀在颤抖。我不想隐瞒她什么:“结了,结了十年了。”
“所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姐姐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你为什么要拿这种肮脏的钱。”
“为了救我姐,为了救筱萸。”我微笑起来,“还能为了什么。难道我有这个爱好?”
“谁让你救了?”她眼泪流个不住,“你是在救我,还是在杀我?”
我默默喝咖啡,过了会儿才说:“当时我真的没办法。他们,那些要债的人,他们给我发筱萸放学路上的照片。你那样之后,这世界上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就只有筱萸。我不能失去她。你也可以这样理解,我是为了我自己的良心。”
“所以你就踩在我的良心上,做这种事情。”她双手抹了一把脸,抹干净了泪痕。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并不是要让她觉得欠我什么。彼时彼刻形势强于人,我没有更好的选择。景宴肯帮我,毫不夸张地讲我甚至有得救的感觉。“我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就可以乱搞吗?要你杀人你是不是也去?”她声音高起来,“有些事情死都不能做!你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我默住。
姐姐低着头好一会儿,再抬起来时,脸上有一抹凄楚的微笑:“你知不知道,从你生下来,我就没有喜欢过你。我讨厌你妈占据我妈的位置,你妈去了那个家以后,爸爸就再也没有怀念过我母亲,他把我妈妈忘得一干二净。而你出生以后,爸爸更是把所有的爱和关心都给了你。我故意早恋引起他注意,他也不在乎,心思全在你们母女身上。而你母亲,呵呵。”
我听得呆住了,我从不知道她不动声色的外表下,心里有这么多的怨怼和委屈。
我还以为我妈妈对她的善意和宠爱,她都接收到也接受了。妈妈怕姐姐觉得自己偏心,给我买任何东西都不会单独购买,而是买一式两份,哪怕我和姐姐年龄相差很大,她也从不要求姐姐让着我什么,反而总是要姐姐先选。长大后我觉得姐姐也许会觉得我妈妈过于小心客气,反而没有亲密的感觉,但她的重视她无论如何总归是感受得到的吧?
后来姐姐本科成绩很好,却并没有深造,早早觅得知心爱人,毕业即结婚,是我妈操办嫁妆的,她把自己祖传的首饰给了姐姐,而不是留给我。我由衷认为她们关系很好。至少我妈对她的疼惜,长了眼睛的人有目共睹。
我更不敢问她那句呵呵是什么意思。
“果然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后代会打洞。”她直视着我的眼睛。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说清楚。”我慢慢觉得脊背发寒。
“你妈就爱做小三。遗传给了你。我最恨的,就是你们这种垃圾。”她的语气很怨毒。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姐姐。我怀疑那个躯壳里住的灵魂,不是我真的姐姐。也许她不是真的醒来。她被什么夺舍了。她是假的。
我艰难地说:“你是不是忘了,我妈妈嫁给爸爸的时候,你母亲早和爸爸离婚了,离了好几年,而且已经再婚,又病逝。我妈她从来就没有插足过你父母之间的感情。你不喜欢我,骂我就好了,我坐在你面前。为什么要去诽谤一个已经过世的人?”
“那是你不在场。你出生前发生的事你怎么敢打包票?”对面坐着的长着谢妤姝面容的女人几乎是咬牙切齿,“你那个妈,很早就认识爸爸,在我爸妈没离婚的时候她就对爸爸有意了,我爸妈刚分开没多久,她就勾引我爸。而她还是我母亲的好友啊。你妈就是这样的毒闺蜜。”
我说:“这不可能。你太主观了,你的偏见蒙蔽了你双眼。”
妈妈真的是非常纯良的女人,连蚂蚁都不忍心伤害,怎么会背叛朋友。
谢妤姝皱着眉:“我主观?你也不看看他们遭的报应。他们结合生下来的你,命硬到把父母全克死。这不就是最好的佐证。你继承了你母亲的爱好,现在去做小三。我最恨你们这样破坏别人婚姻和家庭的渣滓。可今后我在你面前,竟要永远都矮一头。因为你号称是为了我牺牲的,以后我要怎么面对你?我欠你的又要怎么还?你为什么要用我最讨厌最痛恨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你凭什么让我在不知情的情况,背上这么重的人情债!?”
我想知道我的心什么感觉,可是它仿佛麻木了,没给我任何感受上的反馈,喜悦,悲伤,尴尬,疼,统统没有,空空如也。也因此我的语气很平静:“你不用还,你不欠我什么,你以前对我也不错,就当是我们两清了。但我希望你不要侮辱我的母亲,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如果知道我做的事,肯定也是反对得不得了。你不要说她的坏话。”
“你比你母亲更长进,更厉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找了一个女人来做姘头!”她在对面泪流满面,表情非常痛苦,“她至少还正常,你就是一个变态。你让我恶心。”
我这下终于有感觉了,寒气从脊背侵入,在我的心脏上会心一击,像冰锥扎了一下。我含了一下胸。
“我最恨你的一点,你知道是什么吗?”谢妤姝从她的座位下拿了一个东西,放在桌面上,发出咣的一声响。
我惊讶地发现,那是景宴买给筱萸的积木玩具。她把它连包装盒大老远地背过来了。
“你居然带我的女儿去见她!”姐姐压抑地低吼了一句,“你是什么居心!你肚皮里的那副心肠,是什么颜色?你踩到了做人的底线!”
我僵住了。真的,她其他所有的逻辑我都可以体谅。关于筱萸的这项指责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我嗓音颤抖:“连筱萸的祖父母都知道我绝对不会害她,放心把她交给我带。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对筱萸不利?我确实带她去了那个小屋子,但是我……”我说不下去了,我听见自己呜咽了一声。
“你还有脸哭。”对面的人眼神和声音都漠然到极点。
我觉得这不是有没有脸的问题,我不能让跟我有关的人都被她污蔑诋毁一遍,我妈,景宴,在她嘴里全都变成了十恶不赦的罪犯,“我们确实睡在一个床,但是她没有碰过筱萸。我睡中间。她不是恋童癖,她喜欢的是我这个年纪的。她虽然奇怪,但她没有对筱萸做任何不该做的事……”
对面的女人不容我继续辩解,手忙脚乱从装积木玩具的盒子里抓起一把就朝我劈头盖脸扔过来,同时呵斥我:“你还说!你还说!”
其中好几块打到我脸,我右边脸颊上一痛,不由得轻呼了一声,条件反射抬手捂住了痛处,感觉手指沾到了粘粘的液体,我把手拿到眼前一看,是血迹。
她见我受伤,也愣了一下。她轻度晕血,见了血脸色转为煞白,别过脸朝向窗外。但她随即调整好,收起错愕的表情,只当我不存在。
我捂着脸上的伤,笑着说:“我能有什么居心?我卖自己就够了。她虽然是个变态,但她变态的对象只有我,她不恋童,她对筱萸没有半分越轨举动,她甚至在筱萸做客的期间,为了不污染小朋友的眼睛,连我都没有碰过。”
“如果你怕的是小孩子有样学样,以后也与我们一样喜欢了女人。那你不如先自己以身作则,想想看你给她树立了什么榜样。还是努力活着的人想方设法替你遮掩,说你有任务。”我继续说下去,“我是很卑劣,不过我不认为你比我高尚到哪里去。你这个懦夫。”
她站起身来,还是看着窗外,说了与我这次会面的最后几句台词:“你有一句话我同意,就当我们两清了。你别想再见到筱萸。我好好一个女儿,不能让你这种不安好心的东西把她带坏。”
真是华丽的表演。
也许我待在位置上的时间过长了,酒店的侍应生过来问我要不要续杯。我摆摆手,把掉进咖啡杯的积木块捡出来,还有桌面散落的,归拢了扔到桌子下边的垃圾桶里。对面那个包装盒,我也连积木带盒一并扔进去,它体积太大装不下,因此杠在上面。面前放咖啡杯的白碟子内残留有一块,是漏网之鱼,我拿起来,刚想扔,却瞥见金黄色的积木块棱角上沾染了红色血迹。
我把它握在手心。
起身离开时,我忽然福至心灵,刹那间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筱萸的爷爷奶奶不邀请我去他们家过年,甚至连让筱萸多待一天陪我过生日都不肯。
并不是他们对孩子过强的占有欲的原因,也绝非对我依赖之中带着防备。原来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全知道,知道我肯定在这边傍上了某个人。他们觉得我的生日和年节,自然是要和那个人一起过的。
重回阳光下,我脑子里想的全是景宴与我和筱萸共同度过的那两天,那些温馨的场景。为什么这么体恤孩子的人,成了谢妤姝嘴里的变态。我知道景宴某些地方是变态没错,但她对孩子没问题,假如她有孩子,肯定是个好家长。为什么要对没有亲自接触过的人,仅凭自己的臆想,就产生那么消极的判断?这真的公平吗?
法律上尚且疑罪从无。她的审判单凭猜测就定人死罪。
也许是我的脑电波太过强劲,竟把景宴召唤出来了。我刚坐上公交车,手机响,是她给我发消息:“晚上见一面?”
她忙完了。
从上次分别后,到今天之前,我有期待与她再见。我想再亲吻她,想再拥抱她。我每天都会想念她,思念她的气味和体温。不只是周身香氛的味道,还有她肌肤本身散发的幽幽香气。我不认为我爱她,但我对她当然是充满眷恋的。像是某种隐蔽的依赖症。有朝一日再不能拥有了,恐怕会有戒断症状。
可是这个时间收到她约见的讯息,简直像在新鲜的伤口上再捅了一刀。
我没有哭,从头至尾我不认为有什么好哭的,只是家人不理解我而已。人一生之中要遇到的误解与非议太多了,要是都哭一哭的话,眼睛会瞎掉的。但今天我真的没办法和她相见,一来我解释不了脸上的伤,二来一见她,难免就要在脑海里循环播放谢妤姝对我说的一切,那就等同于自虐了。
“改天吧。”我第一次在非生理期尝试拒绝。
景宴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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