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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我还得跟楚将军汇报?
孟夏令月,邺平公主杨姒,成了开天辟地之后,第一位被退婚的王族。另一边,随着容屿将和梁臻的婚约广而告之,誉衍善妒的名号也不胫而走。百姓对她身世的怜悯也只持续了寥寥几日,过了这几日,茶余饭后,全然忘了从前如何心疼她自小漂泊无定,只愤愤不满,嚼着她心胸狭窄,容不下世子多娶一人的舌根。
栖岩十分配合地暂且住进了王宫。她其实还从未仔细想过未来的路,可她知道,不管如何仔细盘算,她都不会打算在这里住一辈子。是以即便她进宫之后碰巧再也没有见到过那焚膏继晷、日理万机的白眼狼世子,她也气定神闲。
杨姒站在日头下,神色却犹如西风叫嚣的寒夜。她的面前,是泱泱一片枯死的花。那花焦暗,蔫塌地垂着根结,霜打了一般,盘根错节地团抱着,是以筋脉纷乱,一时看不出这一夜之间腐败的花,是从何处开始溃烂的。
她一言不发,转身朝一处宫殿走去。兰台毗邻世子殿,是那位刚刚入宫的永世公主的住处。只是这公主身子弱,车轱辘连轴转地称病,除了世子,谁也没有见过她。
杨姒转到兰台的时候,阁内空无一人。她身后的嬷嬷铺好椅子茶具,杨姒一身是谱地坐了下来。兰台洒扫地侍婢跪在一边,也不知道这位贵人为何要到一处空院耍威风。她抬起玉指,动了半截,身后两个侍卫,带着一队嬷嬷仆子,便化作无孔不入的河水,涌入栖岩的兰台,又于一刻后,将小丫头五花大绑地带了出来。
杨姒抬起眼睛:“你叫堇华年?”
小丫头带着一脸货真价实的不知情,点了点头。
杨姒闻言,异常温和地笑了笑。忽然院门外一处空地上,多了一架鞭刑柱。其一侍卫见状,将华年的因为惊吓而微微张开、正好方便他们塞布的嘴堵上,将她毫不客气地绑在了柱子上。
“你们要做什么?”
杨姒回头,见远处一人疾步而来,此人一身便裙,头发上也没什么排场,只靠一张脸,她几乎不假思索,就辨别了来人的身份——看来神秘的永世公主,的确长得十分不赖。
栖岩抬脚迈进院子,环视一圈,若不是头顶匾上’兰台’两个字,她甚至以为是她走错了——除了杨姒坐着的那把椅子,她这院子还多出几杆玉幡、几柄伞盖、以及一排矮凳,上面是正袅袅冒烟、刚沏好的茶水,甚至身后一圈仗人势的侍婢们,一概都是些进口货。
杨姒此番千里迢迢从自己宫里赶来,茶水自备,仪仗自备,一副反客为主的架势,让栖岩的戒备心平地而起。
“妹妹早,”杨姒也不恼怒,见正主不客气,她偏又拿出客气的谱,淡淡一凛,将理据通通摆在栖岩面前,“今日一早,我宫外的落檀花悉数死了,命人调查,查到了妹妹这侍女。想来妹妹知道,落檀是郑国少司命圣花,一路从永鄞好生养着运到安阳,载着两国邦交之仪,如今,却毁在你这丫头手上。触犯少司命,在郑国原是个死罪,不过既然身在朝国,死罪不至于,可也少不了几鞭子,还请公主切勿徇私,视同一律——不算为难妹妹吧?”
栖岩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华年被吓得不轻,话便说不利索:“日前路过一处花坛,有个嬷嬷提着水壶,说,说要出恭,让我帮她看会儿,然后,然后我等着无聊,就顺便浇了浇花……我不知道那是落檀花,滴水不能碰……”
栖岩:“……”
这事究竟怎么个来龙去脉忽然不重要了,她瞧着面前大模大样的人,才明白过来杨姒的目的。
栖岩起身,不见外地拉过杨姒身侧的一把椅子,也坐下,笑了笑:“我家就我这么一个女儿,不曾有过姐妹,公主这声‘妹妹’,誉衍不敢当。”
说罢,她又换了个姿势:“华年触犯少司命,这十鞭,理当要受。只是她哭成这样,我十分心疼,不如容我劝她一二,也好让她服气受刑。”
杨姒莞尔:“公主请。”
栖岩二话不说,拉着华年就进屋了。栖岩冷着脸想着对策,华年站在墙根,大气不敢出,一副受尽欺负的小媳妇样。
如今容屿在不在安阳都不知道,堇瑟、楚朔的裤腰带上也都别着差事,这三人就是三桶远水,如今华年引火烧身,火势已经烧到院角了,若真令人打上十鞭子,大概栖岩去关照阎王爷多照顾照顾华年,都比搬救星来得有用。
她想到什么,倏地起身,眼疾手快点中了华年的哑穴。华年不明所以地看着栖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哭得太大声了。
栖岩从箱底翻出两张人皮面具——当初她离开慈安堂,苏爷悄悄塞在她的包里。她从那会一直留到了现在,这人皮面具只要贴在脸上半刻,便能复制人的容貌,以假乱真。她将一张附在华年脸上,另一张附在自己脸上,半盏茶后,人皮成型,栖岩小心翼翼地揭下,严丝合缝地将她的那张贴在华年脸上,华年那张贴在自己脸上。
杨姒位高权重,撑着郑国的面子,华年十有八九只有白白受一顿毒打,可倘若杨姒打的是她,容屿看在誉恒的面子,也得好好过问这件事,倘若他过问,那么华年的委屈就有人管,而杨姒的谋算,只会是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主仆二人出来,‘华年’便自个颇有胆色地自己朝那恐怖瘆人的鞭刑柱子走去,一脸慷慨赴死,许是从未见过这样温顺的犯人,大哥被她感染地颇为客气,竟还殷切地询问她是否勒得慌。“华年”一边回着大哥“客气了”,一边用内力催着万草链,内力一起,它便立刻筑起护障。
见万事俱备,‘华年’便朝大哥招呼道:“来,速战速决吧。”
鞭子猛然抽下来,护障替她拦下八成力,是以打得就跟澡堂里搓操嬷嬷似的,虽有些难捱,但也不至于痛。栖岩又看了一眼刚刚那位替她捆绑的大哥,脸扭成了一团海津麻花,好似这鞭子落在他身上似的。她环视全院,‘永世公主’死命咬着嘴唇依旧哭得最凶,面上神色最轻松的竟然是她自己。
杨姒低头喝着茶,不知为何,一身不对劲。
院子正打得热闹,蓦然有一冷剑,直直朝柱子劈来,将所有人都吓了好大一跳。
剑锋入木三分,剑气将鞭子霎时搅成碎片,连着“华年”身上左三圈右三圈的麻绳,也顷刻之间,被挑散在地上,施鞭小哥一脸惊恐的连退数步,不明不白地被剑气掴了一巴掌。
栖岩抬眼,只见堇瑟脚底生风,剑若流星而来。她轻踏着树枝,借力从院墙翻身进来,三步并作两步,看不清是跑的还是飞的,弹指间便已然拔剑而出,护在栖岩身前,一双利落英眸紧紧盯着对面的杨姒:“堇瑟护驾来迟,请公主降罪。”
话音落下,一队护卫涌进,一半护在栖岩面前,一半站在堇瑟身后,将院子团团围住。华年也是个沉不住气的饭桶,见到堇瑟的第一下,便激动地站起来了。
隔壁杨姒几乎是和那劈入的剑气同时清醒过来——那女侍卫,竟唤鞭刑柱子上侍女“公主”?
栖岩抻了抻筋,摘了面具,见堇瑟护主的剑硬邦邦地还挡在身前,她敲了敲,堇瑟闻声,松了劲。栖岩走到杨姒边上,敛着背上的新伤,若无其事地拣了一盏新茶,悠悠喝了一口,看了一眼脸色如黑炭的杨姒,才不紧不慢回道:“不碍事,才十鞭,不算为难。”?
杨姒眼底涌着情绪,一言不发,甚至有些想笑——从小到大,不少人在她耳边都说起过瞧不起这位公主的话,说她否极泰来投了誉家的胎,却没有姓誉的命,本该过着九州最贵的生活,却成了个实打实的粗野丫头。杨姒在心底笑了笑,他们都说错了,这永世公主一身本事,三头六臂,比他们嘴巴里的,不知有趣多少倍。
这野丫头生来就带着王家骨相,只是时间久了,融进了江湖气里,于杨姒而言,是明晃晃的炫耀,她甚至不敢细看,因为那她穷极一生也够不着的放肆随意。她的笑是一件素色单裙,敌意想放就放,想嗤就嗤,想捉弄谁都不必瞻前顾后。这衣裳美,美得不可方物,只可惜杨姒不能穿——她与誉衍不同,誉衍活在艳阳高照的十里芬芳下,自然超逸潇洒,可她却活在望不到头的凛冬之下,这单衣,只能让她冻死。
杨姒眼光一闪,脸色倏变,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方才幽微的怒意齐刷刷地熄了:“公主恕罪。”栖岩琢磨着杨姒也不知道何处练的忍气吞声神功,不仅能平复得悄无声息,甚至进而又翻出一副唯恐她受半点鞭伤的样子。
“是我诓了你,你有什么罪?”栖岩不拘小节地靠上椅背,一时忘了背上推陈出新的伤,霎时疼了个龇牙咧嘴,堇瑟就着这当口,毫无遮拦地嗤笑了一声。
杨姒到底是从小在宫规法度里磨出来的,工工整整地拱起袖口,愧疚的模样更上一层楼:“伤了公主玉体,是邺平大意了。”?
栖岩还未答话,瞥见容屿正走来。她失笑,忽然明白过来杨姒这一番堪称绝学的变脸,是借了谁的光了。她心底暗叹,这邺平公主有勇有谋,料事如神,竟然还能随机应变,做出这副里嫩外焦样子,不禁连连称赞:“我看你比你兄长,更适合做藩王。”
容屿迈进院子,不明所以地瞧着满院的人,栖岩缩着双腿坐在椅子上,堇瑟提剑站在一侧,羽林队将院子团了个密不透风,皱了皱眉头。
丁竹了然,站在一侧:“都退下。”
说罢,那些刀剑从发下来开始就只用做沾灰的羽林队鱼贯而出,不到半晌,一刻前还拥挤异常、摩肩擦踵的热闹前院,一下子只剩丁竹和容屿、收剑入鞘的堇瑟、哭得满脸脏乱的华年、跪着不愿起身的杨姒、和看着伤痕累累又惬意的段栖岩。
容屿心底大概有了数,他走到栖岩身边,朝她身后探了探:“怎么伤成这样?”
栖岩配合地朝杨姒努了努嘴。
容屿坐下,朝杨姒淡淡道:“说。”
杨姒应付自如地施礼问安,措置裕如:“圣花被华年姑娘残害,一夜尽败,邺平便依着律法小施惩戒。”
“何处的律法?”
杨姒目光一轻:“郑国。”
容屿又问:“这里可是郑国?”
杨姒沉默不语,眼眶里似有眼泪打转,却迟迟未落。
容屿端坐着,声音不大:“本君谅公主远道而来,是以把花种在你眼皮底下,解你思乡之苦,可不想公主依旧难以适应,身处朝国,还日夜循着郑国的律法,擅用私刑,伤了衍儿。你说,本君该如何处理?”
虽然栖岩心知肚明,容屿只是又一次将她视作人形踏板,要借机遣邺平回家,可那声百转千回的“衍儿”一出来,她还是不免拔地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华年伤花在先,衍儿戏弄在后,刑罚就免了,”容屿轻描淡写道,“便请公主,择日还乡吧。”
除了微微颤抖的肩膀,杨姒没有半分失态。栖岩坐在一侧的椅子上,垂着眼睛,虽然摆出一副局外人的不咸不淡,可手边的茶香,竟倏忽散了。
她被耽搁十三年的敏感心思,在下山后的几年里,日行千里地前仆后继而来。
若自己返本还原,从未离宫,按部就班长大,熟知国事日非、解弦更张,衣冠礼乐烂熟于心,是否也会像杨姒一样,泰山崩于前,也要一副春风不动图,层层叠叠的宫裙下,得藏一颗刀枪不入的心?家国危难时,要这般跋山涉水,不辞辛苦,只为换千里之外两脚泥水的宗亲十里坦途,荆棘满地,也得安然任之,死撑着脸面,仿若一切称心如意?
栖岩没握紧的茶盏,大意摔在地上,本已经走出几步的杨姒,远远回看了一眼她脚边冷透的残盏。
那一眼没有栖岩意料之中的愤恨,没有想象里的不甘和勃怒,只夹杂着她这二十年来浑然不知的情绪,仿佛在那双眼睛里,藏了另外一番天地,另外一番事理,不会被当下的局势束缚,不会被容屿的喜好而左右,红腐贯朽,无庸置辩。
杨姒走后,栖岩趴在床上,华年正轻手轻脚的上医侍开的药。鞭伤未及筋骨,只浅留了一层皮肉伤,与其说上药,不如说是怕留下疤痕。容屿坐在帐外:“看来你跟这些棍刑鞭刑,颇有缘分,隔三差五就得来一次,倘若以后没这些乱七八糟的罪受,是不是还不习惯?”
“落井下石?”栖岩心不在焉地问道。
容屿一听,气地笑了出来,“我究竟是在关心你,还是在落井下石?。”
栖岩一顿,慢慢扭开头。
容屿隔着看不真切的层层幔帐,目光却好像分毫不差地落在她的伤处:“一件事情有很多解决方法,别再牺牲自己,你自己不心疼,总有人会心疼。”
华年见药干得差不多,替她把衣服穿上,转身挽起帘帐,毕恭毕敬地退在一边。栖岩看了她一眼:“事情都过去了,还丧眉搭眼的干什么?”
华年见栖岩宽慰,眼泪再也绷不住,两个膝盖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姑娘今日之恩,华年定记一辈子。”
栖岩挑眉,手支着下巴,想了想:“知道记一辈子就好,少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行。”
容屿抬眼:“感觉好一点了?”
栖岩一边下床,一边点了点头,刚想喝水,容屿空出一个手,递上一杯早早倒好、一直在放凉的茶,又看了看栖岩手上的万草链:“看来你这链子,当真有些用处。”
“那是,”她接过,一仰而尽,把空杯子又递过去,“再来一杯。”?
容屿闻言便又倒了一杯,见栖岩又是一样地豪迈喝法,不禁皱了皱眉头,鬼使神差道:“照你这个喝法,夸父都该称你声爷爷。”
栖岩握着杯子的手,就这么怔愣住了,仿若从天而降了一道符咒,对她施了石化的法术——这话与容屿当日在广陵说的一字不差。说完容屿也皱起了眉头,好似也察觉了这话带出的、似曾相识的夙昔过往,以及好些触手可及、试图破茧而出,却又被不知何物禁锢着的物是人非。
他神情一滞,放下手里的东西,十分不自然地又关照了栖岩几句,便转身离开了。栖岩站在原地,也好半天都忘了动一动。
楚朔听闻兰台出了事,进宫后二话不说往处赶,兰台叠翠的影子刚出现在眼前,就看见世子和丁竹,一前一后从兰台走出来,步子很急。他连忙小跑过去:“出什么事了?”
见容屿充耳不闻,又转向丁竹。丁竹一脸复杂的神色:“邺平公主打了姑娘,殿下一怒之下,将杨姒赶回了郑国。”
“一怒之下?”楚朔目光不自觉又往容屿脸上瞟,“姑娘伤得很重?”
丁竹解释:“堇瑟救得及时,不重。”
“伤得不重,却‘一怒之下’?”楚朔似笑非笑,看向容屿,“你装的?为了赶走邺平?”
容屿看了楚朔一眼。
“你……”楚朔神情复杂,后退半步,“你不会是真的生气了吧?你……真对永世有意思?”
容屿脸色一冷:“怎么,我还得跟楚将军汇报?”
“哈哈,世子恕罪恕罪,我失言了!”楚朔神情陡然清亮起来,看来玉衾侯临终时做的媒,竟真是未卜先知,成人之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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