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时歇

　　令月习以为常，倒也没有多么欢喜，按规矩赏了敬事房一干人，便不紧不慢去准备沐浴更衣了。待到了九洲清晏，却不是宫女们替她脱衣裳等着被太监用棉被裹着抬进去，而是直接让她去了寝殿。
　　原来殿内不只皇帝一人，王秉忠和巩奕都在里头。
　　“坐。”令月行过礼后，皇帝便仰头唤她过来坐下。
　　王秉忠轻声道，“巩太医。”
　　巩奕上前，低着头跪下，取出一方丝帕搭在令月腕子上，不多时松了口气，“回禀皇上，宜贵人脉象稳健，是喜脉，约莫一个月了。”
　　皇帝亦松了口气，“都下去罢。”

　　待人散去，皇帝看着发怔的令月，“想什么呢？”
　　令月微微皱眉，“您……连嫔妃有孕这等苍天庇佑之事也能算计？臣妾……是真的有孕了？”
　　“自是真的，若不是真的，何须叫巩奕亲自来？”皇帝嗤笑一声，“每回侍寝给你吃的药是巩奕的独门秘方，强身助孕的，至于说日子嘛……”皇帝掀开龙帐，从后头埋着的盒子里面取出一枚香包，却只在令月面前晃了一下就收了回去，“这东西是避孕的，你如今闻不得。它不伤男女身体，只是无法有孕。明白了？”
　　令月点点头，“这样虽不能控制何时有孕，却能控制何时不能有孕，皇上英明。”
　　待皇帝收好，又道，“其实你再早些有孕更好，朕前些日子也算努力了，不过现下也还算不错……此事你先别张扬，等再坐稳些。”

　　令月乖巧地点头，“都听您的。”
　　皇帝摆摆手，“你下去准备侍寝罢。”
　　令月一惊，下意识捂住小腹，“这……？”
　　“想什么呢？”皇帝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糊涂东西，召你来侍寝却没上龙榻，你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是。”令月缓缓松了口气。
　　皇帝把玩着手上一枚扇坠子，漫不经心道，“你平安产子，朕会给你封嫔，你可得把自个儿护住了。”

　　知道令月有孕的除了她自个儿和当日在场之人，也就一个沉香了，如今没翻到明面上，可王秉忠异常谨慎，私下叫了沉香去，让她定要照料好龙胎出不得岔子。于是，沉香便以天气炎热吃不下饭为借口，让御膳房每日做些清淡温补的来。碧落还傻乎乎地给令月端冰碗来吃，被沉香严词拒绝，最后令月想了想，也知会了碧落有孕的事。皇帝那边也照常召她去侍寝，不过都是裹在被子里陪皇帝说说话。
　　只不过，很快令月就觉得碧落和沉香太过谨慎，反倒惹人怀疑，忍不住道，“你俩如今这样疑神疑鬼，只怕反而引人注目呢。小心在里子，面子上不要动，要的就是外松内紧。”
　　沉香率先道，“奴才知错了。奴才想着龙胎对小主的前程至关重要，生怕不能给太嫔交代，便过度紧张了。”
　　碧落则道，“小主从前受了那么多委屈，不说皇子，便是个公主，也一辈子有依靠了，奴才也紧张得很。”

　　说到此处，令月突然想起一人，便问沉香，“说起来，明贵人是大公主生母，怎么连个嫔位也没挣上？”
　　沉香明显神情顿了顿，思量了半晌才开口，“明贵人是皇后娘娘的宫女，皇后娘娘身子不好，便送她去伺候了万岁爷……”
　　碧落插嘴问道，“怎么？万岁爷不喜欢她？”
　　“万岁爷喜不喜欢她奴才怎能知道呢？只是……奴才曾听太嫔说过一句，说她若生的是个阿哥，只怕连性命都没了……”沉香眼神闪了闪，“大公主生下来没多久，万岁爷就指明给了定嫔娘娘，明贵人虽是八旗出身，但毕竟只是个宫女，若将来赶上重大节庆，万岁爷开恩，熬个嫔位妃位也是有希望的。”
　　令月闻言倒缓缓叹了口气，“也是可怜人，皇后要她去伺候万岁爷，她也没法子。好在定嫔娘娘出身高贵，大公主受不了委屈。不过……有这样一位蒙古出身的养母，或许将来难逃远嫁蒙古的命运……咱们大清的公主，多为远嫁和亲，留在京中的寥寥几人。恪安长公主死在蒙古，至死未曾见上额娘一面，想来也是太后多年的心结。”

　　许是有了身孕，令月颇有些多愁善感，然而这时若栀轻轻叩门，在外头回话，“小主，肃嫔娘娘宫里的冰溜子求见，像是很着急。”
　　“快叫她进来。”令月一听，总觉得出事了。
　　冰溜子一进来便跪下了，带着些哭腔，“求小主拿个主意罢！我家娘娘今日跟昕贵人、芳常在去乘船游湖，叫奴才回碧桐书院取把团扇，奴才刚取了过去，远远就瞧见惠妃娘娘扶着太后，像是把我家娘娘和二位小主一并扣下了，全给按地上了。奴才不敢过去了，只敢来请您想个法子，现在咋整呢……”
　　令月无奈，提醒过了她不听，这下果然出事了。然而左思右想，太后都要罚她们，自己能有什么法子？可怕的就是卓晴不知轻重，万一再说错什么，更添太后怒气。

　　于是令月最后还是站起身来，“我去一趟，冰溜子，你先回碧桐书院，你要是跟我一起过去，惠妃一看就知道我是你搬来的救兵了。”
　　“小主……”沉香眼神朝着令月闪了闪，当着冰溜子不能说身孕的事儿，可面上的着急却掩饰不住。
　　令月摇摇头，“我得去，碧落，伺候我更衣。沉香，你送冰溜子出去。”
　　碧落见沉香也拦不住，只得乖乖扶着令月进去了。

　　外头太阳正毒，碧落生怕令月中了暑气，又是扇扇子又是打伞，不过令月走得太快倒是没注意。赶到洗碧亭时，令月瞧见太后端坐在亭内，惠妃陪坐在旁，周围十几个宫人皆肃立，而卓晴、昕贵人、芳常在跪在日头下面，昕贵人和芳常在各自捧着一本宫规在诵读，卓晴低着头听，看样子跪了许久了。
　　嫔妃大多出身不错，若无大错必不会刑罚掴面，这也是有辱皇家颜面之事，故而只叫她们罚跪。然而看三人情形，令月亦大抵明白过来。太后一直瞧不上卓晴，这次想必是瞧见卓晴带着她们俩疯玩儿，恼她带坏后宫风气，便命她俩跪着读宫规，让卓晴听着，可谓是杀鸡儆猴。
　　因着敏嫔有孕的事，太后心里一直不安，这下逮着地方发泄火气，只怕一时还消不下去，要想熄火，只怕得……令月抚了抚自己的肚子。

　　令月低头思量了片刻，含笑上前去给太后磕头，“嫔妾给太后请安，给惠妃姐姐请安……嫔妾多日不见您，正想着去跟您请安呢。又记得您没到酷暑便胃口不好，想亲自带人来采莲蓬给您做碗莲子粥，谁知正巧见了您和惠妃姐姐……”
　　太后脸色稍霁，虚扶了一把，“快起来吧，你有这份儿孝心，哀家比什么都高兴。”
　　令月装作听见什么声音似的转过身去，一副为难的样子。按位分，卓晴是嫔位，自己该见礼，可她正在受罚，自己反倒不知该做什么了。倒是惠妃一见，立即便站起身来，言简意赅道，“你是肃嫔宫里人，想必也知道肃嫔正在学宫规和官话呢。她在宫里一向规矩，到了园子里头乘船高歌，惊扰太后，想来是昕贵人和芳常在的教唆。不过太后恩典，只叫她们诵读一个时辰宫规，罚些俸禄，小惩大诫便是了，妹妹不必惊慌，快坐着陪太后说说话。”
　　卓晴出身满军旗，又是藩主嫡女，而她们俩汉军旗出身，自然错是她们的……令月心中惋惜了一瞬，便含笑向惠妃一福，“是。”

　　令月笑着给太后逗乐子，总算是叫太后露出了些笑容，惠妃又说备了冰镇绿豆汤，给太后消暑，令月便接口说要亲自端来伺候太后用。不过刚站起来，便觉得头晕目眩，吓得旁边碧落急忙扶住，惠妃立即问，“先坐下……妹妹怎么了？”
　　令月脸色有些苍白，沿着椅子边缘坐了才轻轻摇了摇头，“无妨，许是刚才起身太快，加上中了些暑气，歇息会儿就没事了。说起来，这阵子总是头晕，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之故？”
　　“哦？那可曾传太医来瞧过？”惠妃顺势关心道。
　　令月摇了摇头，“还没有，总觉着不是什么大事，若不是姐姐问起，只怕我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仔细想来，这一阵子都不大好，吃睡都不安稳，连月信也迟了许久……”
　　话音刚落，太后便声音高了些，“是么？你这孩子，不注意身子可怎么成……荣儿，快去，请太医来。”
　　令月立即起身行礼，“嫔妾谢太后关切。”

　　令月只作懵懂，陪着又说了会儿话，头发花白的程太医总算到了，令月一边看着热得一头汗嘴唇发青的卓晴都要急死了。
　　程太医给令月把脉，似是不确定，又把了两次，这才点头，给太后磕头道，“回太后，宜贵人是喜脉！”
　　太后当即大喜，赏了程太医，命他下去开些保胎方子，又笑着攥住令月的手道，“得宠了这么些日子，有了好消息，哀家是真高兴。你为皇家开枝散叶，便是功臣。”
　　令月摇摇头，“嫔妾不敢居功，嫔妾有今日，靠的是太后恩典，皇上垂怜，惠妃姐姐和肃嫔娘娘照拂，岂敢自大呢？”
　　太后笑呵呵地拉着令月的手，“你是个本分孩子，有这份心哀家就满足了。”太后眼风扫过热到失去表情的卓晴，“……肃嫔素日善待于你，哀家也不忍罚她了。云珊，你叫她们回去罢，昕贵人和芳常在各自禁足一月反省。”
　　“是！”太后高兴，惠妃自然笑脸盈盈，过去同她们说了几句，她们赶紧过来给太后磕了头，然后下去了。令月暗暗松了口气。

　　太后一高兴，立刻叫康永禄备了厚礼，流水价儿一样送进坦坦荡荡。惠妃自然也不落人后，乐得锦上添花。消息一传开，九洲清晏那“不知情”的万岁爷自然也大喜过望，让王秉忠又送了一堆好东西，差不多堆了半个库房。
　　令月无奈笑道，“如今这是在园子里，这么些东西，搬回宫里去可累死人了。”
　　碧落道，“小主您担心这些做什么？反正总有人给您都收拾好就成了，如今您是有身孕的人，谁还敢怠慢了您么？”
　　沉香扫一眼碧落，谨慎道，“消息传开，众人都知道小主有孕，你别光顾着高兴，咱们要守住这块地方，绝不能让小主受到一丝一毫算计，一定平安产下皇子。”
　　“是是是，都听沉香姐姐的。”碧落立即接口，还是笑呵呵的。
　　“小主，肃嫔娘娘来了。”是若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令月点点头，沉香高声道，“请进来罢。”
　　若柳刚开了门，卓晴就蹿了进来，大大咧咧的样子让沉香很是担忧，“令月！你真的有身孕了？！”
　　令月无奈地摇摇头，“还说我呢，你怎么样？在那么毒的太阳下头跪了那么久，中暑了没有？”
　　“没事儿！”卓晴豪迈地一挥手，“没跪多久你不就来了么？我刚回去整了半个冰西瓜，已经好了！”但她有迅速低下头，叹了口气，“就是不知道她俩咋样了？大太阳下头看书眼睛都瞎喽，还得大声读出来，她们两个南方小妮儿身子弱，从小养在深闺的……不像我还跟我阿玛学过骑射……”
　　卓晴又攥住令月的手，“令月，我错了，我该听你的话的，若不是我，她们俩也不会白白受这个罪。现在我沾了你的光好端端的没啥事儿，她俩还得禁足呢。”

　　“现下你知道啦？”令月瞪了一眼卓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出身高贵，有你阿玛在，犯了什么错都不会罚得太重，但是你若有错难免不牵连到别人。宫里规矩多，以后说话行事总得谨慎些。”
　　“是……明明是我带着她们玩儿，可是从头到尾太后都在说她们二人行事不轨，教唆我才失了规矩……我解释说不是如此，太后就更生气了，罚她们罚得更重……”卓晴缩了缩身子，像是被太后吓住了。
　　令月没好气瞪了一眼卓晴，“你敢说太后错了，太后当然生气了。”
　　卓晴本想往令月肩上扭，考虑到她有孕，只敢牵着她的手跟个小哈巴狗儿一样，“我知道错了嘛，令月，你最好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知道你是专门来救我的，冰溜子都跟我说了……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我跟你才是全世界第一好……”
　　听了这话，令月才觉得自己心里那一点点吃醋嫉妒缓缓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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