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雁记

作者:黑铁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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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谢观玉打马而过,准备出城,却在桥头勒住了缰绳。

      几个老船夫正撑着长竿,将昨夜庙会漂下的河灯一盏盏捞起,倒在岸边的竹筐里。那些曾载着无数心愿的河灯,如今与枯枝败叶污浊地缠在一起,透出腐烂之气。

      谢观玉走近正在岸边分拣河灯的老翁,询问:“老人家,这是在做什么?”

      老翁扫了一眼他的装束,手上的动作没停,笑道:“公子出身富贵,光是放河灯了,可曾想过满湖飘着河灯也是需要清理的?这河灯收回来,原料再卖与灯坊,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嘞。”

      这些废弃河灯都会被处理掉吗?
      她的那盏也会吗……

      谢观玉递给他一锭元宝:“叨扰了。我想在此寻一盏旧灯,您不必费心,我自行找寻便是。”

      老翁下意识咬了咬银钱,还未措好词答谢贵人,便见谢观玉已经挽好袖子,在竹筐中细致地翻找了起来。

      洁癖几乎是在瞬间发作,那腐烂的味道、潮湿黏腻的触感,挑战着他恪守的界限。
      雪白的衣裳免不了溅上污水,变得肮脏、斑驳,谢观玉怔了怔,脏过一次,之后便没什么不能忍耐了,他专注地寻觅江雁锡放的那盏莲花灯,可是这本是风靡的款式,他打开一张又一张心愿、核对字迹,又重新折好,放回去。

      老翁见他徒手翻找,不说手被浸泡得发皱,这样翻下去,迟早血肉模糊。他忙递上一双麻制手套:“公子,戴上吧,哪有您这样翻垃圾的?”
      “多谢。”

      太阳渐渐落山了,船夫打着号子,齐齐往岸上来了。

      老翁劝道:“公子,我不能耽误工友们收工,况且,我们也不可能把所有河灯尽数收回来,你要找的那一盏,也许根本不在这筐里面……这钱,我也不收你的了。”

      “抱歉,我再试最后一次,看完就走。”
      谢观玉淡声应道,他不抱期望地将最后一盏几乎散架的河灯从废墟中剥离出来。
      灯芯早已熄灭,他轻轻展开潮湿的纸页,墨迹已晕开了,属于她独有的笔锋骤然撞入眼帘,他的心似乎被钝器凿了一下,比欢喜先来的是痛楚。

      “……我找到了。”

      谢观玉独自倚在桥头,衣服已污浊不堪,他放下因为挽起而尚且干净清爽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盏残灯。

      那张纸上面只有三个字。
      不是祈愿平安,不是恳求解脱,甚至没有她自己的名字。
      干干净净,行云流水,写的是——

      谢观玉。

      ……

      谢观玉幼时养过一只狸奴。

      那只野性未脱的猫在秋猎时误闯围场,谢观玉救下它。
      他叫它小乖,那是他想出来的最亲昵柔软的名字。尽管它一点也不乖,锋利的爪子喜欢在他淡青的血管上摩挲,时不时便留下细小的、疼痛的抓痕。

      从小被赋予沉重期待的谢观玉,自出生起就是用帝王模子浇铸塑成的,豢养宠物若倾注了几分真心,便如同精密的仪器中漏进了沙砾,是失格。

      谢观玉第一次违拗了广明帝的禁令,瞒着所有人,将它带回皇宫,且放纵了自己的情感,虔心照料。

      广明帝发现此事,是因为有一日,谢观玉手背上的抓痕再也难以掩饰了。
      伤痕意味着对权威的侵犯,亦是不容许在他身上出现的,更何况是出自一只卑贱且不可驯服的野猫。

      广明帝的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身上,却一反常态,没有半句训诫。
      也许早在那时,他就预见了结局,要让谢观玉自己重重地摔一次跟头,摔得头破血流,才知道痛。

      小乖越来越依赖他,他亦无法再忍受与这条“正确”道路共生的孤独,于是心存侥幸,他可以养好它、护它周全。

      直到有一日,他回来时,小乖已在垂死挣扎。
      它中毒了,口中不断呕出血来。毒液侵蚀着它的五脏六腑,叫声如厉鬼般凄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观玉脑中一片空白,似有什么轰然倒塌。
      在没有绝对权力庇护时,他所表露的喜爱,只会给它招来祸患,至亲,血仇,都会死死盯住他亲手竖起的靶子。

      他惊痛、惶然,唯一的念头是,不要让小乖再痛苦下去了。

      “小乖……小乖。”
      谢观玉轻声唤着,安抚着,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它扭曲可怖的脸上,手指轻轻覆住它的脖颈。
      骨头被精准地折断了,他亲手杀死了它,那一瞬,全身的血也跟着冷了下去。

      爱是弱点,是破绽。爱是授人以柄的软肋,是必须提前扼杀的错误。
      谢观玉死死攥住腰间的碎玉,血痕自手心蜿蜒而下,熟悉的疼痛令他恢复理智、清醒……

      他不能再犯错了。

      -

      醉仙居。

      “这么说,当初与夫人在一块儿的男人,实则是——”采薇惊声道,又飞快地压低了些,“‘小姐’?”

      “竟真是我淫者见淫……”
      甘棠怔在座位上,讷讷地为自己重新斟了杯酒,敬向江雁锡。

      “当时虽义愤填膺,但现在回过头想想,为奴为婢久了,其实我积怨已久。一看见有让主子不好过的苗头,我便存了报复的龌龊心思,故意煽风点火、嚼舌根……只是没想到事情会闹得那么大、那么荒唐,最后竟是你受罚,阿雁,对不住!”

      “都过去了,结束了。”江雁锡与她碰一杯,另起了个话头,“大家最近还好吗?”

      茯苓道:“说不上来。从前服侍人惯了,乍一从府中出来,才发现之前被圈养的日子其实还不错,想要自己立足,就如进了斗兽场似的,差点给人生吞活剥了。”

      “不过好歹是脱了奴籍。我们姐妹几个,谁不是自幼被家里卖掉的家生子?如今好歹出力做工,挣来的全是自己的,从前想都不敢想。”桑柔踌躇满志,谈起新生来眉飞色舞的。

      “我没有那么厉害,还没找到工,暂时被无相寺收留了,里头的师太很是慈悲,能让我换口斋饭吃。”采薇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头,有些感慨。
      “你们猜我遇见了谁?”

      众姐妹齐齐看向她,好奇:“谁?”

      “崔嬷嬷……”采薇摇头叹道,“夫人的骨灰与牌位都收在无相寺,崔嬷嬷出家剃度,一生都会守在那里了。”

      饶是从前吃尽了崔嬷嬷的苦头,众人不得不公道地感叹一句,崔嬷嬷实在是忠,也许她的世界也很小很小,只有江念慈一人,连她自己都容不下。

      “采薇,你不如跟着我出城看看?天大地大,又不只有江州!”
      甘棠一拍胸脯,生起几分侠气,又忍不住有些八卦地看向江雁锡。
      “对了,阿雁,你与那位贵人,可有再续前缘?”

      江雁锡正抿了口酒,闻言忽然一慌乱,被呛到了,咳得脸颊涨红。
      “没有哦……”她飞快地转移话题,“我也准备出城,去隔壁平安县,听说那里有个何姓女善人,开了家专门收容痴傻之人的善堂。我准备去做义工。”
      直到她也变痴傻了,能有个容身之所,不至于曝尸街头。

      众姐妹又叙了会儿话,直至月上柳梢,醉仙居快要打烊了。

      “来,干杯干杯!敬我们惨淡的过去,敬我们辉煌的前程!”

      最后一杯下肚,众人面面相觑,皆是笑中带泪。

      下一次,不知何时才能凑足银两,再在醉仙居大吃一顿呢。
      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缘能再聚首了。

      ……

      江雁锡抱着一篮山茶花、瓜果和纸钱,上山祭拜。

      她已经仔细清理过坟茔,除掉坟边的杂草,在慧慈师太身侧,立起了一块新的碑文——江月晚之墓。

      然而,坟前竟已有了两盆温室里孕育出的白菊和供香,香火甚至还未燃尽,青烟细细地升着,祭奠之人也许还未走远。

      江雁锡敛眉,警惕地循着地上的脚印看去,是个男人……

      还未想清楚,一道熟悉的冷香便蓦然凑近,将她团团裹住。
      谢观玉不由分说地从身后抱住了她。
      她下意识挣动,谢观玉闷哼一声,极轻地倒吸了一口气,可怜道:“疼。”

      江雁锡怕牵扯他心口的伤,不敢再动了,走也不是,任他抱着也不是,无奈到有些好笑:“谢观玉,你何时也学会这般……没脸没皮了?”

      谢观玉将头抵在她肩上,破罐子破摔似的,决心赖到底,低声道:“那你挣开我。”

      “……”

      谢观玉毫无放手的迹象,江雁锡只好胡乱地念着,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在劝告自己。

      “谢观玉,我不告而别,虽对你有所亏欠,可实在是最好的结果。”

      “看到你身上那道伤疤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是我……你恨我入骨,不是吗?”

      “我自会得到报应的,我很快会变成一个傻子了。你可以给我保留一点可怜的自尊吗?就让我安静地走掉,好不好?”

      谢观玉没应,闷声问:“江雁锡,你喜欢我吗?”

      她拧眉,抿了抿唇:“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所有计划里全然没有你这个人,你明白吗?”

      江雁锡的心肠硬了又硬,决绝的谎话已抵在舌尖。
      就在将要脱口而出的刹那,她的余光骤然瞥见——
      他那双本就被一遍又一遍划开的手,此刻血迹斑驳,破破烂烂的,却以一种近乎偏执的力道,紧攥着一张字条。

      她恍然间意识到那张纸是什么、写了什么,只觉心中那艘毅然决然飘远的小船轰然撞上了大冰山,余震使她心口一痛,晕头转向,脑海中唯余彻底的空白。

      也就在那一瞬,一滴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落进她的颈窝,沿着锁骨滚下,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栗。

      谢观玉的声音贴着她的耳畔响起,认真、低哑,小心翼翼。

      “我爱你。”

      -

      京城,三皇子府。

      谢宸端坐上首,轻抿热茶。水汽氤氲,将他那双温润的眉眼浸得愈发柔和。

      他垂眸,看向跪地的檀迦,唇角噙着点若有似无的弧度。

      “刺杀无果,案子也断不清楚。”他语调淡淡,如叙闲话,“檀迦,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檀迦重重磕头,却早已视死如归:“奴才办事不力,死不足惜!”

      谢宸默了默,殿中有一瞬死寂。

      忽然,他轻嗤一声,眸中的情绪晦涩难明。
      “我在想,最忠心、最锋利的刀,究竟是碰上了什么,才会甘愿卷刃,甚至不惜自毁?”

      檀迦不语。

      谢宸抬脚,锦靴无声地踩上了她布满冻疮与旧伤的手指。
      “她是江州人。”

      虽未说名字,檀迦却听得明白,死死埋着头。

      谢宸面上仍笑着,眼底却是冰冷,锦靴毫不留情地开始施加力道,碾了下去,冻疮顷刻间皮开肉绽。
      檀迦额角渗出冷汗,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响,她咬着牙,一声不吭。

      “你见到她了,是不是?”

      檀迦如置冰窖,脖颈处被他盯着,像缠了条蛇。
      “奴才不知。若殿下指的是江雁锡,还请节哀,山崖之下绝无生还可能,她早已死了。”

      闻言,谢宸有一瞬晃神。
      手中的茶盏倾倒,茶水洇湿了袖子。

      很久没有人提起过这个名字了。

      他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水渍,很快压下眼底的痛楚,恢复如常。

      “想清楚,檀迦。她活着,你才能活。她若死了,你便是连做人质都不够格的废子。”

      檀迦手背已痛楚得青筋暴起,鲜血淋漓,仍从齿缝中挤出字来:“奴才不曾见过……”

      谢宸看着锦靴上刺目的脓血,厌恶地皱眉,觉得无趣。
      他扯了扯唇角,不知是在嘲弄檀迦,还是自己心底那一丝可笑的希冀。

      正在此刻,一道轻柔得诡异的声音飘入殿中。

      “她还活着。”

      檀迦猛然回头。

      年絮由巡风领着,静静立在门口。
      他迎着谢宸与檀迦冰冷如刀的目光,爱恨难辨,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

      “江雁锡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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