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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章天作之合
什么是天作之合?许久之后,轩辕霁霄轻抚着自己越来越大的肚子想着,也许是一见倾心,再见钟情,三见……终生许……
燕州东北与北昌毗邻之地是一座连绵的覆雪山脉,终年雪雾蒙胧,远远望去一片白皑似一条玉龙盘卧云间。此地一年有三季皆是朔风凛冽,漫天风雪迷人眼,群岭皑皑入目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故称“常白”。鲜少有人感踏足常白雪山这片冰天雪地,连修炼之人都不敢轻易尝试。一是因为此地天寒地冻、气候严寒,二是——
妖中狐族便是栖居于此。常白雪山路难寻,或是奇险或是曲折,狐族居所青丘便是在某条雪路的尽头。青丘依山而立,是藏在漫天飞雪中的妖界福地。山曰流云山,山顶覆雪,而往山下走,青绿便逐渐代替了雪白,好似一枝青松盖雪。临山又有绿水碧湖、竹林桃园、九衢三市、农田耕地……皆是有着与外界一样的四季。
呜呜风声之中突然出现沉重的摩擦声,流云山顶上一扇被风雪掩盖的石门缓慢打开,露出漆黑的山洞。听到石门打开的声音,门前一棵枯树上一只云雾凝成般的雀儿向洞口飞去,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接住了它。从中走出的白衣男子若非一头黑发还算惹眼,不然就要和那一地白雪融为一体。那云雾般的鸟雀一落到出洞之人手中身形便散去了,与此同时,那白衣男子眉头微微皱起,喃喃自语道:“什么天命的未婚妻,姑奶奶竟让老头子们去提了亲?”
立在门口半晌,雪都在肩头积了许多,那白衣男子松开眉头,转身关上了石门。他在这里瞎猜半天还不如直接去问姑奶奶。旋即那白衣男子化为一只七尾白狐向着半山腰的某个地方飞奔而去。
狐妖是百妖中尚为特殊的一族,妖狐皆有媚骨,无论雌雄化作人形之后都是一副好皮囊,天生媚相。狐族顶上有一神兽,是天上地下并世无两的一只云狐,狐妖阖族上下皆尊称其一声“姑奶奶”。因有神兽庇护开化,狐族灵智不亚于人类,且同他们那位姑奶奶一样,天生便懂得人之七情六欲。
那只七尾白狐速度极快,不消半刻便见到预料中的那方竹苑。这是他们那位姑奶奶在流云山半山腰的一方小天地,是她的清修之所,其中有一小湖、一竹亭、一竹屋,被一道结界护得四季如春。待那白狐停在院门前,才发现它的七尾中六尾洁白蓬松,唯有一根与其他不同,不似寻常皮毛而是像一团飘渺的云。它在院门前踌躇半晌,终究是化作人形上前敲门。
还没等他伸出手,院门便从里面开了。开门之人是个身着黑色衣装的姑娘,黑裙上好像缀着万千星子。那姑娘一见是他,便笑着道:“去吧,芸娘在里面等你。”
想来狐族之人若非有极为重大之事都不会来打搅姑奶奶的清净,那这位来去自如的女子便是姑奶奶的客人,绝非可无礼的等闲之辈,白衣男子为她让开道路后规矩行了一礼,没有多言。心中猜测着女子的身份,目送她离开后,白衣男子才在门前理了理衣袖,随后轻敲竹门,轻声道:“姑奶奶,云北欢求见。”
“进来吧。”伴随着一道柔和的女声从门内,竹门缓缓打开。云北欢不敢怠慢,快步进了门后又仔细将门带上,然后轻车熟路地一路行到一处香室。室内萦绕着焚香的烟气,清雅的气味在云北欢进来的时候就将他围绕起来。他面前是正坐着的白衣女子,让他坐到对面去,他只得略显乖巧地照做。
看上去廿五年岁的女子并非有着云北欢那样的一双含情桃花眼,她温婉恬淡,虽有身姿曼妙却让人生不起任何邪念,那双明眸隐隐透着看破世俗红尘的意味。芸娘抬眸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可还记得我为何替你取这个名字?”
“记得,我这一辈是‘北’字辈,名字里需得带一个‘北’字,您说妖漫漫需尽欢,便替我借了一‘欢’,”云北欢顿了顿,“随了您的姓是因为我有一条云尾。”
芸娘看向窗外,脸上浮现出些许追忆的神色,柔声道:“当年我还未到燕州的时候,狐族四脉互相仇视,几乎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境地。后来我寻到此地,便默许他们建了青丘,开化最初的赤、鬼、金银、九尾白,禁止它们嗜杀无度,此后四脉合一,才有了今天的狐族。此后天道轮转,偶有幼狐会有同我一样的云尾,狐族以此为荣,便希望让有云尾的孩子随我姓,我也就随他们去了。不过我姓名不分,于是便定下了一个‘云’为姓。”最初的狐族四脉是九尾白狐、赤玉狐、黑身鬼狐和金银狐,其中金银狐里雌为银,雄为金。她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到云北欢脸上,温柔的声音里带来了些不易察觉的哀婉,“众生皆苦,但苦中作乐,悲中寻欢。你一出生便因云尾被定为狐族下一任族长,注定走的是一条要比别人吃许多苦的路。妖生漫长,但和天地大寿相比就是那沧海中的一粒粟米,我希望你,你们,都快乐一点。”
话语中跨越沧海桑田的悲哀几乎要让云北欢忘记他今天的来意,他双眸凝了凝,终究是问道:“您为何已经定下了我的婚事,甚至让老,长老们去提了亲?她,她甚至是一个人类。”想到姑奶奶刚刚说的话,他不自觉像小时候一样带上了点撒娇的语气,“您不是说希望我快乐?可我甚至都没有见过那个姑娘,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她!”
“没个正行,”芸娘笑着轻声骂了一句,随后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淡了几分,但声音依旧温柔,“那是你命定的妻子。越和“神”这个字相关的存在,便越是受灵规天命束缚。神力也好,神兽也罢,甚至是神明自己,越是强大便越有不可违逆的命运。那个姑娘——不如你去看看,兴许会喜欢呢?”
兴许会喜欢?会喜欢吗?云北欢不知道,但他听出了姑奶奶言辞间的松动,有些欣喜道:“若是我去看了,到底还是不喜欢,那这门亲事是否可以不作数?”他不愿接受,也不会承认被强加的婚事,到时退婚,他自会有补偿。
“可以。”芸娘丝毫没有意外,似乎是想到了一件趣事,甚至是捂嘴笑了两声,随后道:“那孩子名为轩辕霁霄,是人族的公主,说起来,人族中有许多人都颇为期待这门亲事。但她已经逃出人族都城,去寻法子退婚了。我倒觉得你们是天作之合。”云北欢呆在了原地,任由芸娘摸了摸他的头后拂袖离去,留他一人在那儿胡思乱想:
他们没有给她看我的画像吗?难道她有眼疾看不出本公子的风神俊朗吗?老头子们办事真是轻虑浅谋!本公子是什么洪水猛兽吗!都没有见过面就要退婚!
云北欢咬了咬牙,起身走出香室,在院子里对着芸娘的寝居行了一礼后,头也不回地下了流云山。向九尾白狐长老讨要了画像,出了青丘他便乘云南下,一路上借着云雾搜寻着地上的轩辕霁霄。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佳人绝色。画像上的人是好看的,可谁知道人是不是和画像一样好看!说不定画像就是拿来糊弄他的!云北欢带着一肚子幼稚的违心话飘在云上,不放过地上任何一个与画像上的人相像的身影,丝毫没有一点自己已经恼羞成怒的自觉。
——
目送照月疏和沧岚月离去后,轩辕霁霄回到山洞中,团成一团的白狐耳朵一抖睁开眼来,见到是她回来便伸展了下四肢,脚步轻盈、姿态优雅地朝她走来。
照月疏留下的夜明珠还在散发着暖意,将整个山洞都照地暖烘烘的。轩辕霁霄又坐回刚才的那处地方,白狐也端坐于她面前。
轩辕霁霄微微一笑,毫不温柔地在白狐头上揉了一把,抱膝轻笑道:“真不知道你为何要跟着我,难道就是因为我不小心踩碎了你窝里的存着的鸟蛋就赖上我了?你是只聪明的小狐狸,还能帮我引开来杀我的妖怪,但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哪天我一不小心落到妖怪手里了,一定有不会什么好下场,你这么一只还算能塞牙缝的小狐狸也一定跑不了。”听得轩辕霁霄说它聪明时,白狐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一样,煞有介事地抬了抬下巴,而又听她说它只是能给妖怪塞牙缝是,白狐又龇着牙那爪子刨了刨地。
这一系列的反应让轩辕霁霄忍俊不禁,只觉这只小东西聪明伶俐,可爱得紧。
数日前轩辕霁霄第一次被妖怪追杀,在树林奔逃之际躲进一个树洞中。却不想树洞的主人是一只白狐,她躲进其中时白狐正好外出觅食,而她一不小心踩碎了它储存在树洞中的鸟蛋,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小白狐狸脸上露出极其像人的悲痛欲绝的神色,脸嘴上叼着的装死的锦鸡都趁它不注意,挣脱逃走了。
就当她以为小狐狸要怒火中烧来咬她的时候,不远处传来细细簌簌的声响和混杂着血腥气和妖怪体味的难闻气息。轩辕霁霄只见那只白狐神色一变,鼻子耸动了几下,双耳一抖,朝她呲了呲牙后转身钻进了灌木丛中。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出声,只得屈身在那树洞之中侧耳倾听。
而那白狐蹿出后不久,她就听到隐约有谁在说捉狐狸,那细细簌簌的声响逐渐远去,那股难闻的气味也逐渐淡去。又过了一会儿,那白狐突然又窜了出来,恨恨地看着她。轩辕霁霄有些讶然,猜那些妖怪已是被白狐引开了,心中松了口气。又感到一股冷冷的视线,轩辕霁霄有些讪讪地盯着狐狸,默默地移开自己的脚,丝毫不敢往脚下看一眼。而那白狐看向她脚移开的地方,脸上又是那种悲痛欲绝的神色。如果这只白狐会说话的话,轩辕霁霄觉得自己一定已经被它用语言攻击得体无完肤。
又见那白狐恨恨地看向自己,轩辕霁霄忽觉自己踩碎了人家的吃食,是做了件天大的坏事,连忙朝白狐作揖赔罪,讪笑道:“狐兄息怒,不如我去抓几只锦鸡来赔你的蛋?”那白狐将眼珠滴溜溜一转,走到她身边将尾巴一扫,优雅得像是哪家的公子一样,伸爪碰了碰她的衣裙,像是同意了一样。
轩辕霁霄又惊又喜,只觉自己终于是有了法子来弥补自己犯下的“天大的罪过”。但一只锦鸡还不够,这只白狐像是赖上她了一样跟住了她,无论是跋山还是涉水,都寸步不离。只有在如厕或是沐浴之时,白狐才会自觉离开那么一会儿,是相当懂礼的。原本小狐狸是不愿被轩辕霁霄抱在怀里的,不过轩辕霁霄自小便喜欢长毛小兽,这只长在她心坎上的白狐怎能让她不生出些想法,在她趁白狐午睡时悄悄将它抱在怀里从头到尾撸了半晌毛后,它竟就不抗拒了,甚至愿意让她抱着睡。不过在她与天语大师同行时,小狐狸却像害羞,要避嫌般不让她碰,只不近不远地跟着。等天语一走,又别扭地跳到她怀里,拿尾巴挡着脸钻到个舒服的位置,也不知在想什么,只让轩辕霁霄觉得好笑。
在想什么?云北欢只觉得自己的脸要在姑奶奶的好友面前丢尽了,而姑奶奶的好友自会将此事告诉姑奶奶,于是他在姑奶奶面前英明神武、乖巧可爱的形象也要像被狂风吹袭的淡云一样,散得无影无踪,再也聚不起来了。
小白狐狸可爱得紧,也聪明得紧。轩辕霁霄突然狐疑地看着白狐,苦笑道:“硬要提亲的是狐妖,而你也是狐狸,你莫不是那狐族派来抓我的小叛徒吧!”她自顾自地说着,丝毫没有发现白狐身后摆动的尾巴顿了一瞬间。
若是轩辕霁霄有读心之术,只消看白狐一眼,便能听到“完蛋”二字犹如滔滔江水奔涌不绝于耳中。但可惜她并不会此等法术。
似乎是觉得自己方才的猜测太过异想天开,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勾唇继续说道:“我也不是那么不想嫁人,我也想过自己的夫君骑马抬轿来娶我的模样——他该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是文采风流的君子,是饶有风趣的男子,与我共战沙场,吟诗作对,执剑共舞。最重要的是,我喜欢他,他也欢喜我,非他不可的喜欢,非我不可的欢喜。我们是天生的并蒂莲花,是天作之合。但这不该是一场交易,我不愿把我的幸福牵挂到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或妖身上。”狐狸歪了歪头,似乎是在疑惑轩辕霁霄说的话,见她沉默,便一蹦一跳地到她身边,将自己的两只脚掌放到她的脚上,抬头盯着她。
见状,轩辕霁霄笑了笑,但那抹并不太灿烂的笑里总有些惆怅,“不是要做游戏的意思。看来你是听不懂我说那么多的意思了,不是小叛徒、小奸细。睡吧!”她就地躺下以外袍为被,将白狐揽到怀里,又掏出一个木盒将夜明珠盖上,遮住一洞光华,但阳光般温暖的感觉依旧透过木盒源源不断传到山洞的各个角落。
黑暗中她没忍住又睁开了眼,抬起手看着上面随着她的动作好似有生命般同时移动的金色印记,发出微光的印记让她眸中浮现出几分希冀。轩辕霁霄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背,没有丝毫睡意,就好像她一闭眼,触手可及的希望就会消失一样。但睡意终究袭来,不知何时双眸不受控制般合上,她的呼吸也逐渐均匀绵长。
第二日轩辕霁霄醒时,怀中的狐狸已不见了踪影,但浑身都是暖和的。她起身穿好衣袍,再把将暖意尽数发散出去的夜明珠装在木盒中收好,便出去寻狐狸。其时旭日东升,似千万簇曳着金尾的炽箭的瑰丽霞光自天际的碎云中穿梭而出,漂亮得让轩辕霁霄几乎移不开眼。不远处的草地上,白狐似足不点地般宛若一团云朵朝她快速飘来。见着小白狐狸浑身皮毛都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轩辕霁霄心血来潮将腰肢一扭,手腕翻作兰花状,右手探出身侧,左手翻上脑后,双目微合神情平和肃穆若忘我。再变换一两个动作后,她收手轻笑着对白狐道:“小狐狸,这是从我的祖先祈求月神开始传到我这一代的祈神之舞。等我们找到神山后回去,我便请祭祀奏乐,以此舞祭神,届时我悄悄留你在台下看好不好?”
虽然只是简单比划了两个动作,但霞光中少女脚步轻盈如燕,身姿曼妙似蝶,青丝墨染,衣袂带霞,面容娇媚,眼神坚定。那是志若高山,心向明月的笃诚。
白狐十分识趣地“嘤”了一声,又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好像要让轩辕霁霄知道它很期待似的。轩辕霁霄见它如此识相,被逗得笑出了声,“你呀,该聪明的时候一点都不笨!走吧,我们该出发了,趁着白天赶路,晚上好躲妖怪。乾坤袋里的食物还有不少,今天就不必特地去找吃的了。”她俯身抱起又双眼迷茫的白狐,摸着柔软的狐狸毛,仔细辨认着手上的印记,往神山的方向去了。
“若是我还在家中,这时也该是带着各家儿女共练祈神之舞的时候了。母后应当会很开心,至少比看着我舞刀弄剑时开心。”
“嘤嘤。”
虽说是不必特地去找吃的,但在林中远远看见一群伏地吃草的兔子的时候,轩辕霁霄还是惦记着小狐狸喜欢吃新鲜的,动了捉两只的心思。她心道:“我天赋不高,法术也只懂皮毛,贸然使用法术引来妖怪就不好了。还是绕到前面去布置两个陷阱吧,再让小狐狸把兔子赶过去。”昔时在北都,妖族还未举军压境时,每年都有春猎,那是她最快活的时候。策马奔腾,拉弦挽弓,再提前设几个大大小小的的陷阱,除了韩家、狄家和楼家修炼法术的那几个,鲜少有人的收获能超过她——她布置陷阱的手法可是特地向最有经验猎人学来的。
轩辕霁霄收了收突生怅然的心思,提气轻身绕过这群兔子,选了个隐蔽的地方,手脚麻利地布下三个简单的陷阱。确认陷阱没有问题之后,她又悄然回到了刚才看到兔子的地方,无声喘息了几下。这只白狐是真的重,但怕它乱跑,所以轩辕霁霄除了布置陷阱的时候都一直把它抱在身上。
“去吧,小狐狸,把兔子赶过去。小兔子们贴好了秋膘准备过冬,你可有口福了。”轩辕霁霄在狐狸耳边轻声说到,随后将狐狸放下,再在它的屁股上轻拍了一下。
白狐回头怒瞪了她一眼,随即“嘤”了一声,便如同一支穿云箭般窜了出去。说话就好好说,不要动手动脚的!
一听到声响兔子就停下了嘴,有一两只直起身子警惕地张望四周。下一秒,一朵白云突然从灌木丛中窜出,兔子们吓得向四处逃去。但白狐速度极快,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又到了兔子们的西边,竟几乎将七八只兔子一齐赶向了陷阱的方向。轩辕霁霄只见一团四处窜动的白影,心中直呼小狐狸厉害,她也不耽搁,见白狐和野兔都钻进了一丛又一丛的草木中便也向着陷阱的方向直行而去。
林中草木茂盛,轩辕霁霄刚接近布置陷阱之地,还未见到自己被触发的陷阱和到嘴的兔子肉,便听到了白狐压抑在喉中,示威似的低嘤。她心中一惊,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急唤道:“小狐狸!”
走近之后,见到咬牙与对峙的男童,轩辕霁霄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设下的三个陷阱都已被触发,两个各自有一根尖锐的铁刺贯穿了野兔的脖子。而剩下的那个陷阱中的铁刺扎进了男童小腿上接近脚腕的地方,汩汩的鲜血留下,小男孩儿痛得满头大汗,却是咬紧了牙关,一声都没有叫出来。
男孩儿不过八九岁的模样,有些瘦弱,衣衫褴褛,满脸都是泥土脏污,唯有一双眼睛还算得上明亮。他本是盯着满头大汗,一脸冷然地和狐狸对峙着,听到有响动便看向轩辕霁霄的方向。轩辕霁霄看他眼中闪过喜悦,却像是看清了来人之后,立刻变为警惕和恐惧,甚至浑身开始颤抖。
在这深山老林,杳无人烟的地方,轩辕霁霄从未想过能遇到其他人,她原本怀疑这是妖怪变来骗她的,但见到男孩儿不停流血的伤口她又立刻心软了。白狐见她过来,便小跑到她脚边,继续虎视眈眈地看着男孩儿。轩辕霁霄呼出一口气,心中一沉,暗中运起自己的灵气,催发秘传的观色之法。见那男童的惧怕和警惕都是真实的,轩辕霁霄撤了法术,有些愧疚地对男孩儿道:“抱歉,这是我设下捕兔的陷阱,没想到伤了你。别怕,我不是坏人,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好吗?”
见轩辕霁霄向自己走过来,男孩儿又瑟缩了一下。他看了看一旁的两只兔子,忍不住吞了口唾沫,看向轩辕霁霄的目光里少了些恐惧,似乎是相信了她的话。见状,轩辕霁霄心中一喜,继续向前走去,却猛然发觉脚边多了些阻力。她看过去,只见小狐狸死死地咬住她的裙角,要将她往后拉。
“小狐狸,别闹了。我们不小心伤了人家,是要好好负责的。乖一点!”轩辕霁霄加重了语气。白狐一听便松开了嘴,恨恨地朝男孩儿呲了呲牙后背过身去不看他们,只重重地甩着尾巴,连轩辕霁霄都不理了。但轩辕霁霄揉了揉它的头以示安抚的时候,它还是好好受着,只是脖子直着比什么都硬一样。
白狐写满冷漠的背影让轩辕霁霄觉得好笑又无奈,她又轻骂了一声“小气鬼”,然后走到男孩身边,为他处理伤口。
“可能有点疼,你忍一忍。”轩辕霁霄轻声安抚了一句。
背对着他们的白狐嘤了一声。忍不住也可以叫出来,装可怜给谁看呢,啧……
男孩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着轩辕霁霄的动作。
“你一个人生活在这里吗?”轩辕霁霄捏住那根铁刺,却是没有立刻拔出来,而是突然如此问到。
白狐又嘤了一声。他身上那么多那么杂的气味,人味儿、血腥味儿什么都有,特别是……呵,人肉的味道。着了他的道我才不会救你!
“不是,”男孩儿弱弱地回答她,“我还有家人——呃啊——”
趁他回答之际,轩辕霁霄冷不丁地发力,十分利落地把铁刺拔了出来,又掏出伤药洒在伤口上,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的裙角裹住了隐隐可以见到骨头的伤口。那铁刺约有一指粗,贯穿力极强,还好没有刺进男孩儿的骨头。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蛾。”剧痛之后,男孩的声音有些虚弱。
轩辕霁霄有些讶然地看向他,她不明白为何有人会为自己的孩子取虫豸的名字,飞蛾扑火,这并未有甚好的寓意。见他又被看得瑟缩了一下身子,她收回了目光,道了一声抱歉,“第一次听到有人叫这个名字。我姓轩辕,名霁霄。”
狐狸鼻腔里发出一声哼气,又是嘤了两声。抱歉抱歉,怎么你对这个素昧谋面的小子比我还温柔!小狐狸不可爱吗?!
轩辕霁霄瞥过去时,看见它不耐烦地抖了抖耳朵。
见男孩儿听到她的名字之时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点了点头,轩辕霁霄又是一疑。但她并未再问什么,扶起名为蛾的少年,在旁边拿了一根树木断枝作他的拐杖。
“带我去看看你的家人好吗?我带的有一些食物,那两只兔子也可以分给你们一点。”轩辕霁霄指着那两只气绝多时的兔子道。见这男孩儿的样子,此地山民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躲避妖怪而居住于此,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便在这深山老林中安了家,竟也不知道人皇轩辕。她身为人皇之女,一朝公主,无论如何也想帮他们一把。山中环境恶劣,也许让他们去北都,或是其他几座都城聚落,他们会生活得更好。
听到轩辕霁霄的话,男孩儿又瞬间变得警惕了起来,但见到轩辕霁霄脸上温暖的笑意,和那两只肥硕的兔子,他咽着唾沫点了点头,“好。”
白狐:冷哼,“嘤”。好个屁!那两只兔子都是我的!
轩辕霁霄见男孩儿不过八九岁的样子,却警惕非常,看向兔子的时候总会咽唾沫,全然没有稚子童真的模样。想她八九岁的时候,也还在父母膝下要糖吃,而此时,她尚在宫中的亲弟,也是锦衣玉食,被百般照顾着。轩辕霁霄的目光里一下子带上了许多怜悯和怜惜,她快速收拾好了两只兔子,在蛾不敢置信的目光里把兔子收进乾坤袋中,又抱起还在赌气的小狐狸,轻声对蛾道:“走吧,你在前面带路。可以走慢些,不急。”
一路上,轩辕霁霄时不时会问蛾些问题,大多都是“你几岁了”“家中有多少人”之类的家常,虽说她每每问一句,白狐都又哼又嘤,但蛾的态度明显软了不少,甚至主动捏起了她的一只袖角,只是还对白狐敬而远之。
狐狸只有脾气是硬的,叫声软,身体软,皮毛也软。轩辕霁霄对此爱不释手,一路上抚摸着狐狸,让那嘤嘤的叫声越来越软。
走了许久,约是申时五刻时,他们路过一棵结着朱果的矮树,蛾主动摘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果子递到轩辕霁霄的面前。白狐见他接近过来,就要一抓拍上去,被轩辕霁霄按了回去。看着蛾眼中没藏好的委屈,轩辕霁霄敲在小狐狸的头上,轻斥道:“休要胡闹。”随后她接过了蛾手中的果子。不知为何,她忽然恍惚了一下,但再仔细感觉时却又什么也没感觉到,于是便在蛾期待的目光里在果子上咬了一口。
果肉脆爽,酸甜可口。轩辕霁霄忍不住赞了一句,“好吃。这是什么果子?”
见到轩辕霁霄吃了果子,蛾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喜悦,声音也实了不少,“不知道。”
似是被轩辕霁霄那一敲打击到了,狐狸没再哼哼,他们一路平和地到了蛾和他家人居住的山洞外面。
太阳已经在天边沉下了半个,暮色四合,昏黄的夕阳从轩辕霁霄身后照来,却照不亮他们不远处的山洞。轩辕霁霄心头一跳,没由来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发觉头脑昏沉,就忘了原本要说些什么。她无力再负担白狐的重量,手上一轻,狐狸无声落到了地上。四肢无力让她不得不扶着洞外的一棵树的树身,昏沉间她才发觉蛾的身影不知何时不见了。
那昏暗的洞中隐约有声音传出,交谈声、脚步声都变成引来头痛的嗡鸣萦绕在轩辕霁霄的耳中。轩辕霁霄身形不稳,一下跌坐在地上,费力地睁眼看着洞中走出的人群。不多,七八个,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和蛾一样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阳光一点一点地离开,让来人的脸上有些晦暗不明,但轩辕霁霄看清了那一个个贪婪的面孔,双眼中闪着饥饿的光芒,好像就要将她拆骨入腹,啖血食肉一样。
彻底失去意识,闭上双眼前,画面停留在蛾那双闪烁着精光的双眼。是那个果子的问题……轩辕霁霄突然有些后悔,那一念之差,如果她没有突发善心,没有想要来见他的家人……但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会救下那个受伤的孩童……如果在遇到谁,她不会再节外生枝……
可是,没有如果了。轩辕霁霄绝望地闭上了眼。
……脸上湿漉漉的,被什么摩擦着,被什么舔舐着……
迷蒙间,轩辕霁霄缓缓睁开眼,只见一团白云占满了整个视线,耳边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嘤嘤声。她猛地起身,发觉离黄昏还有好些时候。见到手边完好的朱果,轩辕霁霄心中一凝,环顾四周,看到了靠着一棵树坐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的蛾。
刚刚似乎是一个梦,但梦中所有的感觉都真是无比,那些丑恶的嘴脸还历历在目。轩辕霁霄闪身向蛾袭去,掐着他的脖子质问道:“那个果子有问题!刚刚发生了什么!”
不知在她昏睡时发生了什么,蛾一脸惊恐,瞪大着双眼,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来:“求,求求你放过我,我,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眼泪顺着他的眼角留下,滴在了轩辕霁霄的手上。大抵是求生的本能在某一瞬间战胜了恐惧,他伸出手来抠着轩辕霁霄紧紧掐着他脖子的手,但他的脸渐渐变得青紫,手上也越来越无力。轩辕霁霄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新鲜的伤痕,是小兽爪牙抓妖出来的,一个个洞深可见骨,两条手臂看上去血肉模糊,不忍直视。
轩辕霁霄看向蹲坐在旁的白狐,后者邀功似的杨了扬下巴。见状,轩辕霁霄的心情莫名好了少许,她松开了手,转身抱起白狐,没有分给伏地干咳的男孩儿一个眼神。她的声音鲜少有如今的样子,像含着冰,“你是把我当作你们的食物了么……呵,你就在这里自生自灭吧。”说完,她又取出一根铁刺,朝蛾完好的那只脚上一掷,贯穿了那只脚掌。
这次,痛苦的呻|吟声没能让她停下。轩辕霁霄抱着白狐迅速离开了此地。
走出好几里,隐隐有流水声传来。一路上小狐狸都十分安静,乖巧地待在她怀里,只时不时换个姿势,提醒她这里还有一只狐狸。
轩辕霁霄其实并非不能理解蛾的做法,人为了活下去总会不惜一切地挣扎求生,即使会失去人性也甘之如饴。因为活着就是他们最大的期盼。但是失去人性,那和茹毛饮血的野兽,和嗜杀残忍的妖怪有何区别?
人族危在旦夕,不是每个人都忘乎生死,为举族存亡殚精竭虑。人心复杂,有心怀大义、大人无己的圣人,亦有私心自用的匹夫。轩辕霁霄说不清谁对,但也不觉得谁错,人终究是为己愿而立于世。
她是个凡人,是个俗人,自然也是如此。只不过她的愿望除了自己,还有人族万万子民。经此一役,倘若她再遇见个谁,便是不会再轻易救了……
依照手上印记指引的方向走了约摸一个多时辰,轩辕霁霄隐隐听见有水流的声音,心中蓦然一喜。加快脚步,拨开树丛之后,眼前的场景让轩辕霁霄一愣,她的眉头不自觉皱起,正要装作没看见,怀里的白狐忽然兴奋地叫了一声,从她怀中挣脱出来,向着溪边趴着的白影奔去。
“笨狐狸!”轩辕霁霄气得咬牙跺脚,但不得不过去了。
白狐凑在半个身子都浸在溪水里的人的脸上嗅了嗅,又扬起脑袋朝轩辕霁霄叫了一声,似是催促。轩辕霁霄又气又无奈,在白狐的屁股上狠狠拧了一下。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出让她一下好像忘了什么,也没注意趴着的白衣人似乎浑身僵了一下。
轩辕霁霄收拾完狐狸才将目光放到了那人的脸上。虽只见到了半张脸,但她还是不由得呼吸一窒,险些倒吸一口凉气,在看清那半张脸的时候,她就觉得这才该配得上那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韩家的那位被赞为天人之姿的,最多能得前半句“人如玉”,丝毫当不起那“世无双”,糟蹋了“天人之姿”这四个字。而眼前之人,虽有些狼狈,甚至昏迷,仅是样貌便让人移不开眼。如果是天人,是仙是神,应当便是以这副样子为底的吧。
不知道是遭遇了什么,男子一脸苍白,看上去十分虚弱,眉头也是微微皱着。轩辕霁霄吞了口唾沫,稳住心神,伸出手谈了谈男子的鼻息,发现虽有些微弱但尚且平稳,应当没有什么大碍。
随后,她心一狠,把手伸向这位公子的脸——的旁边的白狐,拧着狐狸的后脖颈,毫不犹豫起身离去。
没有昏迷但装作昏迷的云北欢一直暗中观察着轩辕霁霄反应,原本在轩辕霁霄作势要摸他的脸的时候,他还紧张了一下,暗骂轩辕霁霄不知羞耻。没想到她是抓狐狸离开,丝毫没有想要救他一把,丝毫没有想要对一个落难绝世美男子出手相救的想法!
很好。云北欢很欣慰,很欣慰轩辕霁霄有了教训之后没有好了伤疤忘了疼。但是,他不接受这是轩辕霁霄不救他的理由!
难道是他这张脸不够好看,没有吸引到她?有那么一瞬间,云北欢第一次对自己的容貌产生了怀疑。轩辕霁霄她甚至更想着那只狐狸!明明那就是他的真身,他的云尾变成的真身!
轩辕霁霄刚迈出一步就感觉到了脚上一股略显熟悉的阻力,可是小狐狸在她手上嘤嘤嘤,用无辜的眼神控诉她粗暴的行动。她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僵硬地低头看去,看到一只白皙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裙角。
不好!轩辕霁霄心中大呼不妙,果然,一转身便对上了一双皓月明眸。
那双桃花眼当真生得十分好看,眉目含情,叫人想要沉溺其中。
不对,不能被迷惑!轩辕霁霄你清醒一点!轩辕霁霄心中警铃大作。
“姑娘,多谢你救了我。”男子依旧趴着,虚弱的脸上略显吃力地挤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差点让轩辕霁霄不知今夕何夕,只想顺着他的话点头称是。
但也还是差一点。
轩辕霁霄抓住裙子猛地后退一步,将裙角从男子手中抽出,不带丝毫感情道:“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姑娘不必骗我了。我一睁眼便见到姑娘正要离去,想来是姑娘心善,大仁大义,只愿做善事助人而不愿留下姓名。”男子依旧温和地笑着,丝毫看不出阴霾,但轩辕霁霄现在已经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观色之法了。
见她不回答,男子也不闹,依旧好声好气求道:“我还有些乏力,姑娘能否搭把手扶我起来?”
“这个可以。”轩辕霁霄一手拧着扑腿挣扎的白狐,一手伸出去抓住男子的手臂,却是没有费多少力气便将其拉了起来。男子起身后便作揖道谢,墨黑的发丝有些散乱,被打湿后紧紧贴在他的腮边,仔细看去,男子的双眼似乎因被水冲刷而眼周有些泛红,颇有些可怜。
翩翩公子,墨发白衣,身如玉树,落难之姿也掩盖不住的风流潇洒。手上的狐狸挣扎得厉害了,轩辕霁霄索性也就松了力气,由它落地之后围绕着白衣男子东闻西嗅,甚至甚是欢喜地拿身子和尾巴蹭着那男子的脚,皮毛被水沾湿了也不在意,看得轩辕霁霄心中酸骂道:没良心的小狐狸,见到美男子就走不动道了!
那白衣男子丝毫不排斥白狐的接触,反而俯身抚摸了它两下,随后对轩辕霁霄道:“在下云北欢,家中排行老七,姑娘可唤我‘云七’。请问姑娘芳名?”
见云北欢这一副有礼的模样,轩辕霁霄面上还是回了一礼,“袁霁霄。”有心防备这出现得十分巧合,并且十分可疑的男子,轩辕霁霄没有说出自己的真正的姓。
听到她的名字,云北欢眼中闪过一抹光彩,诵念道:“青山霁后云犹在,自有云霄万里高。”轩辕霁霄先是一愣,随后面上一红,岔开话题道:“你并无大碍,想来可以自己走出这片林子去寻外面的城镇或是回家。我还要赶路,不奉陪了。”她话音刚落,正要唤回亲近云北欢的白狐,却见眼前彬彬有礼的男子神色突变,一脸凝重。还不等她反应,忽来一阵北风,风中有熟悉又陌生的腥气。
糟了,妖怪要来了!轩辕霁霄焦急起来,刚想去捞回小狐狸向南奔逃,寻个地方藏身,眼前白影闪过,云北欢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趟过了溪流,白狐紧紧跟在他们身边。
“妖的原身多为野兽,嗅觉灵敏。我们得用水掩住自己的气味,前面就有一潭静湖!”云北欢脚步不停地解释到。
修长的手指紧紧地锢着轩辕霁霄的手腕,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再越变越快,同时,一阵腥风紧随在他们身后,不断接近着。轩辕霁霄止不住地喘息,用尽全力跟上云北欢的步伐,一时间也顾不得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吸气!闭气!”
耳边突然响起两声低呵,轩辕霁霄下意识便照做了。下一瞬,她猝不及防地跌入水中,被带着整个人都没入湖面。湖水并不算多澄澈,她也不会游水,感觉到手腕被松开,紧张中她不小心吐出一口气,反手抓住了两个修长的手指。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唯一的克星便是水。轩辕霁霄不敢睁开眼,却感觉到一只手克制地虚虚扶在她的腰侧。
狐狸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藏起来。但比起白狐,轩辕霁霄现下更担心的是她自己,她不会水,也没有专门学过闭气,方才匆忙间吸的那口气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反正——应该不会太久。
没过多久,轩辕霁霄便感觉到胸中一阵撕裂般的痛苦。意识正在渐渐失去,她即将被冰凉的湖水湮没,但她不想死。求生的欲望让她伸出手抓住了什么向自己的方向拉来——她想要新鲜的空气!轩辕霁霄微睁开了眼,看见被自己揪住的衣领和不断接近的脖颈,她甚至能看见脖颈上隐约的青色血管。
有什么近在咫尺,她即将从其中汲取到需要的东西。但原本虚扶在她腰侧的手突然握住了她的腰,将她往上托去。胸口的压力骤然减轻,轩辕霁霄双手撑在云北欢的肩上,张开嘴巴呼吸着湖面新鲜的空气。
经此一遭,他二人浑身都湿透了,束好的头发都散乱得不成样子,远远看去好似在湖中交颈缠绵的戏水鸳鸯一般。
白狐在岸边嘤嘤叫了两声,听到声音,轩辕霁霄望了过去,这才发现他们竟然是到了湖中央。她在水中不敢放开云北欢,二人便离得极近,如此情形不由得叫她脸热,但她还是硬着头皮道:“我不会水,麻烦云公子带我到岸上去吧。”被她叫到的人好像比他更为窘迫,不自然地回答:“哦哦,好,好……”握着她的腰的手突然松开,随后她整个人被云北欢横抱在身前,一路浮水到岸边,直到上了岸才将她放下。
刚落地时,轩辕霁霄还有些腿软,要不是云北欢扶了她一把,她就又要跌进湖中。
“袁姑娘,”云北欢轻咳了一声,目光移到在轩辕霁霄脚边打转的白狐身上,“妖怪们暂且追不上来了。天色将暗,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生火将衣服烤干再说其他。湿衣服穿在身上对身体不好。”
轩辕霁霄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衣服下毕露无遗的身材,也不敢看对面的云北欢,盯着自己的鞋尖,吞吞吐吐道了一声好。
人遇到妖怪时拼死逃命是再正常不过了,轩辕霁霄对云北欢暗中感激,但此人借报恩之名对她穷追不舍,让她实在心中烦闷。要不是看他长得不错,她下不去手,她早就将他一掌拍晕后丢在山洞里任他自生自灭了。往后三日,任轩辕霁霄好话坏话说尽了,云北欢都只有一个回答:“报恩。”
“云公子,我真的没有救你,我甚至想回到昨日你醒来前再补上一刀。”
“姑娘说笑了,任姑娘如何欺骗、搪塞在下,这个恩,在下都是要报的。”不知云北欢从那里掏出了一把玉骨折扇在手中把玩着。
……
“云七公子,跟着我是会死!前日的那群妖怪是追着我来的,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少!”
“那正好,在下有机会报恩了。”云北欢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鸡肉干,逗着躺在轩辕霁霄怀中的白狐,一人一狐玩得不亦乐乎。轩辕霁霄看着,咬紧了牙。
……
“云七!别跟着我了!我每天还要多准备你的食物,很累的!”
“那让在下去便好,霁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带来。”
轩辕霁霄坐在篝火前,看着不远处躺在树上的人和躺在人上的白狐,心中没由来地觉得气愤。自己带了个甩不掉的尾巴,自己养了好久的白狐就跟白眼狼似的,见人家长得好就巴巴地贴了过去,偏生自己还舍不得那个没心没肺的小蠢蛋!
空气中传来一股奇异的幽香,轩辕霁霄心烦意乱,被火烤得脸上燥热,一时觉得呼吸不顺,想要离开此地去他处冷静冷静。她一起身,云北欢便将目光移了过来,见她要离开便问道:“你要去何处?”
“不要你管!”轩辕霁霄没好气地答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一次见轩辕霁霄如此气愤,云北欢一时怀疑自己以云尾化作狐身又以人形待在她身边是否真的错了。但他终究是担心轩辕霁霄,便熄了火堆,循着轩辕霁霄的味道一路寻去了。
越接近轩辕霁霄,云北欢便越觉得不对。除了轩辕霁霄的气味,还有一种奇异的花香也在变得浓郁,直到他在一处山谷中看见了倒在粉白相间的花海中的轩辕霁霄的时候,他才猛然想起那红白相错的细小花朵代表着什么——
情花,花香成毒,催人情欲,放大心绪,却对妖无效。但若以人体为媒,妖沾染了人体内情花毒,那也是无从可逃d。
此处情花谷当将有妖诞生,花香才会如此浓烈,以至将二里外的轩辕霁霄吸引至此。
云北欢觉得这是姑奶奶给他的考验,也是上天给他的报应。他不该隐瞒身份赖在轩辕霁霄身边,不该仗着自己的狐狸身躯便坦然接受轩辕霁霄的亲近。狐族族规森严,因着姑奶奶的缘故而极重礼数,他一路上也算得上识趣懂礼,最大的不该便是那日没有忍住私念,将轩辕霁霄引至湖中使二人有肌肤之亲。
但他第一眼见到她是便动心了,那双眸子里闪着的不屈的光芒胜过他平生所见的珠光。可他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趁人之危……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轩辕霁霄紧闭的眼睁开一条缝,泛着不正常的红润的脸上露出些许痛苦,但整个人都无力地瘫倒在花海中。
“别怕,我来帮你。”温润如玉的声音像是她长行于沙漠中偶遇的甘泉。
“云,云……”轩辕霁霄嗫嚅着,说不全一句话,显然已是失去了大半神智。
云北欢盘腿坐到轩辕霁霄身后,将她扶起,声音里是无法掩饰的温柔,“是我。”似乎是因这一番动作而清醒了些许,轩辕霁霄断断续续地说着:“抱,抱歉……我,不该,不该乱跑……”她浑身无力,柔若无骨,云北欢只得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轻声安慰道:“该说道歉的是我。”
轩辕霁霄心中疑惑,还未再问却被体内的燥意逼得狐狸似的嘤咛一声。云北欢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拿出自己苦修时的自制力稳住心神,一掌轻贴在轩辕霁霄的背心,暗中云起灵力来。
“你果然也是修炼之人,会使用灵力吧!”感受到自己背心突然印上一只有些冰凉的手掌,轩辕霁霄觉得自己体内的燥意突然少了许多,有些复杂地说到。
“嗯,”云北欢运功极快,身体已是出现了不适,额上冒出点点冷汗,“抱歉,我没有告诉你此事。”
察觉到自己症状的减轻和云北欢身体的变化,轩辕霁霄已是明了云北欢所谓的“帮”是如何帮的了,不过是将她体内的毒吸到自己体内。但他也是关心则乱,他二人在情花谷中,任由他将她体内的毒吸取得再干净,她也还是会再次沉沦。
体内积蓄的情花毒已被吸去了大半,轩辕霁霄手脚也恢复了写力气。她心念一转,忽然挣脱了云北欢的怀抱,猛地转身将云北欢扑倒,坐在了他身上喘息道:“美人,换个法子帮怎么样?我,本小姐可是对你这张脸垂涎已久,好几天了!”她怎会让别人独自承受自己犯错的恶果。
“别闹,让我帮你把毒吸出来。这点程度,我受得住的。”云北欢胸膛起伏,用自己的小臂挡在眼睛上,不去看轩辕霁霄。但看到他滚动的喉结,轩辕霁霄信他个鬼。
“云北欢,我喜欢你。虽然我可能明天就会死,但我还是喜欢你。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想带你去见我的父亲母亲。”她面色潮红,盈盈的眸中仿若有着万千星辰。
云北欢猛地起身握住她的肩膀,有些不可置信地道:“当真?”见他这幅样子,轩辕霁霄便知道自己并非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话本苦情,笑道:“真的,比真金还真!”
此后一夜旖旎,月亮都羞个遮在了云后面。云狐探飞霄,唯有第二日因此诞生的情花妖才知道那红白花海中的风月。
情意迷乱时,谁也顾不上许多,直至一夜一日,云北欢将人前前后后折腾个遍之后方才罢手。好在他赶在天明前便带着轩辕霁霄另到了一处无甚草木的石山上,现刨出一个偌大的山洞,又用法术打理了一番才将轩辕霁霄安置下来。美人如画,情不自禁。
轩辕霁霄醒时,只觉浑身酸软,连一分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又躺了许久,身后有热源贴了上来,她一羞恼便往侧边用力一拐,手臂却被人握住,微凉的手指在她的手肘摩挲了两下。“醒了?”温热的气流喷洒耳边,有些低哑的嗓音像狐狸尾巴一样挠过她的心。
“嗯,”轩辕霁霄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什么时候了?”环着她的腰的手臂僵了一下,云北欢讨好似的蹭着她的脖颈,“唔,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日夜。”亲密过后,轩辕霁霄面对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人时,心中多了些莫名的悸动,不同于倾心的欢喜,而是想要贴近更多的冲动。她分明不了解这个人,但是那一眼万年,便是所谓的一见倾心,再见便钟情,三见即许终生。
好像一个话本里的故事,美救英雄,英雄救美,知恩图报定终身。但轩辕霁霄喜欢一个人,不会因为他对她好、他对她有救命之恩而喜欢他。她会感激他,但那不是喜欢。她喜欢一个人,会因为他的挺身而出而感到心动,那只是因为挺身而出的那个人是他。轩辕霁霄喜欢云北欢。
这场喜欢,应当是一生一世,轩辕霁霄要拼得的一生一世。她在云北欢怀里转了个身,主动在他嘴上轻啄了一下,在云北欢略显惊讶的目光中缓缓道:“我骗了你。我不叫袁霁霄,我姓轩辕……”她将一切和盘托出,看他是去是留。他若是怕了,那就当她轩辕霁霄又瞎了眼,看错了人,昨夜之事便是一个随口揭过的错误,二人从此别过,互不相欠。
“……一路上妖魔追杀,不知距神山多远,亦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命到神山求见鸿蒙真神。若是你怕了……”她后面的话被尽数淹没在云北欢心疼的目光里,和紧随其后狂风骤雨般的亲吻中。轩辕霁霄并未细说自己一路上遇到的诸多险阻,危难险局均是一语带过,但云北欢早就以云尾化身待在她身边,岂能不知。但云北欢犹豫着自己究竟要不要也说出自己的身份,但轩辕霁霄不喜被逼迫,而他算得上是让她落到如今境地的罪魁祸首,他怕他一言明真身,轩辕霁霄一怒之下便会离他而去。
情爱会成为软肋。云北欢终于体会到了姑奶奶这句话的意思。
察觉到他有些走神,轩辕霁霄惩罚似的咬了他一口,冷笑道:“若是……”若是你怕了想要离去,那就趁早,别待在我身边碍眼。
“没有若是!我陪你,我陪你去!此地已经离鸿蒙神山不远了,我陪你去。有妖也不怕,我会保护你!”云北欢忽然紧紧抱住轩辕霁霄,这是长了腿脚会自己跑掉的珍宝。他想到那年赤玉狐的长老从海外带回族中的珊瑚树,色彩斑斓,姿态奇特,连姑奶奶都夸赞了两句,此后那株珊瑚树被奉为至宝,羡煞旁人,赤玉狐的长老在其他四位长老面前神气了好一阵。轩辕霁霄就是云北欢的那株珊瑚树,容不得旁人敲碎分毫。
“好啊,此事一了,我便带你回去见我的父皇和母后。”轩辕霁霄和云北欢紧紧相贴,体温的交换仿佛能温暖到心底,暖到让她不禁畅想起他们的未来。
“我,我也带你去见我的家人,他们都会很喜欢你。”云北欢神色有些复杂,松了松手,将轩辕霁霄揽在怀里,“再休息一夜吧,明日再动身会安全些。”
“好。”轩辕霁霄虽感到周身不适,但身上却是干爽的,想来是云北欢趁她昏睡替她清理过了。思及至此,她面上又是羞红,不敢再看云北欢,飞快地闭眼欲睡。似乎是累极了,肚中空空也饿过了头,轩辕霁霄很快就睡着了。云北欢见着她的睡颜,心中长叹,能拖多久拖多久吧。
一夜好眠。
日出之时,轩辕霁霄换好衣裙走出山洞,正好看到一人一狐一站一坐地等着她,这更让她心情舒畅不少,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云北欢向她伸出了手,她便从善如流地握住了,只是那耳下爬上的薄红暴露了她的心绪。
草木青葱,溪水澹澹,虽为秋日却有一幅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景象。白狐在轩辕霁霄和云北欢的腿脚间窜来窜去,十分快活,身形灵巧没有将两人绊住。此地平坦,而远处似有渐浓的雾气,其尽头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这座山极为高大,白云出岫,奇就奇在整座山自山脚至山巅都被若有似无的云雾包裹着,看不清全貌,只隐约能看见云雾之下的青绿和时不时出现在山上某处的华光。
“越接近神山便越是灵气充盈,才有此番四季如春之景。”云北欢单手将折扇一甩一合,用扇子指着那座山,说道:“那便是鸿蒙神山。”
自己上下求索之地就在眼前,轩辕霁霄不由得喜形于色,但她也还算清醒,抬手看了看上面那个金色的印记,发现其上那金色的光点正落在眼前那座山的方向。她正要招呼云北欢和白狐走快些,却感觉到抓住自己左手的力量一松,云北欢突然消失在她面前,只是消失的前一瞬还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周围突然静得让人不安,原本细微的流水声和虫鸣鸟叫都消失了。轩辕霁霄从乾坤袋中取出自己佩剑,警惕着周围。
雾气变浓了,轩辕霁霄只能看清自己十步以内的景象。突然,一阵急促奔跑的脚步声传来,轩辕霁霄看向自己的右手边。
“嘤!”白狐从浓雾中窜出来,围绕着轩辕霁霄打了个转。
“你没事就……”
突然一股令她寒毛竖起的杀气从身后传来,轩辕霁霄急忙转身,一柄金尖长枪以惊雷破空之势向她袭来。这个速度,她完全躲避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轩辕霁霄只听到一声狐嘤,一个白影以更快的速度向长枪冲去。轩辕霁霄看着近在咫尺的枪尖和缠绕着长枪令其停下的冰凉云雾,忽然灵光一现。她回头看去,果然,白狐已然没了踪影。
轩辕霁霄有些复杂地低喃:“小狐狸,果然……你也是妖啊。”她刚欲转回头去,变感觉迎面扑来一阵冷风,随后便听“铮”的一声,她已然被突然回来的云北欢旋身带到一旁,那柄长枪被云北欢以折扇拨了回去。而缠绕在枪上的云雾尽数融进了云北欢的身体。
见状,轩辕霁霄整个人僵硬了一下,她隐隐猜到了什么,曾经自己胡乱的猜测可能要成真了。她看向云北欢,又怒又悲,声音有些颤抖,“你骗我!”
听见轩辕霁霄因悲怒交加而颤抖的声音,云北欢心中一骇,一时间竟有些口不择言,“抱歉霄霄,是我不对,等会儿你怎么打我骂我都好,现在等我现解决掉那只妖龙再来好好向你赔罪。我不敢奢求你不生气,但现在先等等,好吗?”
说话间,一个身材修长的青衣男子缓步从云雾中走出。他面容俊俏却始终带着阴沉,方才攻击轩辕霁霄的金尖长枪正握在他的右手上,而他左侧则是有一颗金色的散发暖意的珠子浮在空中。那颗金珠正是方才引开云北欢的神器。金尖长枪和金珠都给人一种温暖之感,与男子身上的阴冷放在一处显得矛盾至极。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对我二人出手?”云北欢将轩辕霁霄护在身后,紧盯着面前来者不善之人。
青衣男子嘴角扯出一个残忍的弧度,阴恻恻地道:“让你们这对亡命鸳鸯死个明白吧。周灼,妖军统帅,如今的——众妖之主!”要不是那群废物办事不利,怎会轮得到他亲自动手!不过他既已出手,那这二人便逃不掉了。收拾掉这只云狐震慑狐族,他回去便会下令发兵,让妖族彻底吞并人族。
“是你!”轩辕霁霄和云北欢同时喝道,只不过云北欢脸色变得更加凝重,轩辕霁霄则是满腔悲愤。
但不管再如何悲愤,轩辕霁霄都明白,现在不是她可以任性的时候。连她都能分辨出他手上的那两样法宝不是凡物,云北欢便更会清楚此战艰险。
连略有神力的云尾都只能将那柄金尖长枪停住而不是直接毁掉,可见其非凡。云北欢心中一沉,明白今日必定是凶多吉少,不过,无论如何他也要护得轩辕霁霄周全——没有谁能击碎他的珊瑚。
“霁,霄霄,”云北欢伸手握了握轩辕霁霄的手又很快松开,“一会儿我缠住周灼,待你看见他周身都被云雾包裹,便立刻向神山的方向跑。你手上的印记来历非凡,不会轻易失效。只有你安全了,我才能安心使出全力同他周旋。”
轩辕霁霄看了看手上尚存的金色印记,咬牙道:“没有拜天地,你要是死了,我是不会为你守寡的!一天也不会!”
“霄霄真是狠心啊——不过,要听话哦。”云北欢话音刚落,便化作一道白影向周灼袭去。他二人速度极快,轩辕霁霄只能看见一青一白的两道影子狠狠撞在一起,发出金石碰撞的声音。青色的影子周身缠绕着金色的光,挥出的金色光刃击打在白影上,每次都让云北欢的速度微不可察地慢下几分。
几番如此,云北欢突然身形暴涨,化作云雾将周灼包裹在内。轩辕霁霄隐约看见了一只巨大的白狐身影,它有七条雪白的尾巴,七尾中有六尾洁白蓬松,唯有一根与其他不同,不似寻常皮毛而是像一团飘渺的云。她没有多做耽搁,只多看了两眼便咬牙转身朝那重重雾气中跑去。
雾气弥漫不可视物,轩辕霁霄循着手上印记指引的方向奔跑着,一路上跌跌撞撞,脑中却不断浮现着这些天与白狐,与云北欢相处的画面。突然,她脚下一踩空,跌了好大一跤,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不知身上又多了多少擦伤,浑身都火辣辣的疼。
“霄霄,我会怜惜你的。现在还不是时候,等陪你找到了神山,我就告诉你我的身份,全部都告诉你,绝不隐瞒一点!”途中休息时,云北欢单膝跪在她身侧,真诚恳切,叫她如何能不答应。
“蠢狐狸!一点也没有狐狸的狡猾样!”不知道是身上的伤痛得厉害,还是心痛得让人窒息,一滴滚烫的泪珠抵在轩辕霁霄撑着身子的手背上。但她很快咬牙擦干了泪,爬起来要继续跑。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劲风,一只七尾的狐狸被甩到轩辕霁霄的身边。她不过逃了半刻,周灼竟已经打伤云北欢追了上来。
七尾白狐落地后翻滚了几圈,随后化作人形,咳出一口血来。云北欢常用的那柄玉骨折扇也算得上是灵器中的极品,却也经不住那金尖长枪的七下劈斩,早早地拦腰断去。
失了武器,云北欢便赤手空拳地与周灼周旋,虽有云尾相助,但依旧不敌拥有两件神器的周灼。
“云七!”轩辕霁霄惊呼一声,急忙跑到云北欢身边让他靠着自己坐起。
“我没事。霄霄别担心。”云北欢看着眼前人焦急的表情,咽下喉中的鲜血,声音有些嘶哑低沉。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周灼握着长枪缓缓做来,“别挣扎了,你们谁都跑不掉的。”
“周灼,妖力属阴,强行驾驭日神神器必将反噬自身。这两样神器,你也用不了多久了吧。”云北欢在轩辕霁霄的搀扶下站起,身后出现的七条尾巴将轩辕霁霄的身形遮住。轩辕霁霄怕自己给他添乱,虽然担心焦急却也十分有自知之明地不多事,她只恨自己修行天赋不高,无法修炼到更高的境界,在这种时候除了听话就一点用也没有。
“呵,”周灼冷笑一声,自己的处境被看穿了也丝毫不着急,“等到反噬之时,我早就送你们去阴间了。你还得多谢我好心,让你们能做一对鬼夫妻!这两件东西……就不劳你费心了!”他留下的东西,那么温暖,他怎么可能放手!他走了,说什么神妖殊途,都是屁话!不过是他是高高在上的日神,藐视顽钝野蛮的妖,认为小小妖龙不配待在他身边。
周灼阴寒的妖力纠缠着神枪炽热的枪身,不断发出滋滋的声响。云北欢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脏的声音。他突然感觉身形宁静,能够清晰地感知到方圆十里的灵气和灵力的流动,分清谁是谁的灵,谁更纯粹,谁更驳杂,谁更寒凉,谁更温暖。
轩辕霁霄原本高悬的心突然在为突如其来的宁静氛围中变得安定下来,但这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让她觉得更加不安。一个不清晰的预感突然出现在她心中,轩辕霁霄刚想开口问云北欢他做了什么,就听到他温柔沉静的声音,“霄霄,你是我的珊瑚树,是我在云天之上怀抱的碧霄。”她莫名感觉到其中的疯狂,声音不禁有些颤抖:“云北欢,你要做什么!”
云北欢双手掐出一个古老的法诀,一字一句都说得颇为艰难,“诸星神魔,移山填海,但为情故,万古同悲,以我之灵,祭易愿法,吾欢长安,伤者尽诛!”但他的声音仿佛跨越了亘古的时光,悠远绵长,却又像云雾般飘忽空茫,既像重重落在耳中又像是擦着心头而过。
一种从未有过的悲痛忽然出现在轩辕霁霄的心里,她眼前只剩云北欢一个温柔的笑容,随后便是不可视物的白茫,而她的周身却像被云雾包裹一样。
不知过去了多久,轩辕霁霄忽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
“还是……来晚了……”
一听到这个声音,轩辕霁霄猛地清醒,视线中的白茫如潮水般褪去。她看见了漆黑的天空,看见了漫天星辰,看见了躺在不远处的云北欢,和站在他身侧不似敌人的银灰道袍男子。
男子的那一头银丝让轩辕霁霄隐约觉得熟悉,但她现在丝毫也顾及不到,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爬到云北欢身边,终究是忍不住啜泣了起来,“笨蛋狐狸,你骗了我,怎么就能够这么死了啊!你要补偿我,你要活着好好补偿我!你逼婚,你还骗我,你现在还要丢下我!我是不会为你守寡的!你还没有跟我坦白!你还有好多事没有跟我说!你还要带我回家的……骗子……骗子狐狸!怎么要让我动心啊,笨蛋狐狸!我不会为你守寡的,不会的……”
轩辕霁霄的泪水滴到云北欢的脸上,却无法让紧闭的双眼睁开,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再也睁不开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和怀中的身体逐渐流失的温度一样。
“他应该为你留下了一样东西。”一旁沉默地看着轩辕霁霄哭泣的男子突然出声。轩辕霁霄抬头看向他,但眼中蓄满的泪水让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男子继续说道:“你要吗?”轩辕霁霄毫不犹豫地点头。
男子手中突然出现一柄银尾拂尘,他握着那拂尘一挥,轩辕霁霄便感觉自己怀中的重量变轻了。轩辕霁霄连忙看去,云北欢的身体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巴掌大的一团狐毛,像是一小团云朵一样。
“这是他的云尾,”男子的眼中浮现出怜悯,“也是他留给你的法器。”
轩辕霁霄紧紧握住云尾,直接用袖子擦干了自己的眼泪,看向那男子。
男子见她似乎恢复了些许,颔首道:“那只妖龙又不少日神留下的法器,方才也仅是重伤远遁。若非我现身,恐怕他还是会执意杀你。”
见男子始终都是平淡而冷静的样子,轩辕霁霄忽然想起另一个也是一头银发、不食人间烟火般的人,犹豫问道:“您可认识月半道长?”
男子一愣,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复杂但也很快恢复了平静,“认识。”
“月半道长为我指路鸿蒙求见真神,寻制妖救人之法。我人小力微,道长能否助我上鸿蒙神山求见真神!”轩辕霁霄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方才分明还那么痛心,现在却好像已经完全放下了一般,满心满意都是自己这一路上最大的目标。
她见男子忽然侧耳倾听着什么,神色诧异了一下,随后道:“我名戚梓鸾,是月神眷属,你也唤我一声道长便好。妖族之事你不必担心,一切已有定居。如今在你身上,有一件更未重要的事情。”说道这里是,戚梓鸾似乎是有些羞于启齿一般顿了顿,但很快接着说道:“你已有孕了。我可以送你去狐族一趟,他们不会为难你。”
闻言,轩辕霁霄原本平静下来的情绪突然激荡起来,双眸中又蓄起了泪。她将脸埋在手中,断断续续道:“有……有劳了……”
另说狐族之中,一场大乱才由姑奶奶的现身而平息。少族长的命石突然碎了,举族震惊,一时之间乱作一团。但此次姑奶奶很快便出现了,神兽的威压笼罩了整个青丘,沉甸甸地压在每只狐狸心上,让他们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命定如此。轩辕霁霄已经怀了欢儿的小狐狸,不日后将会前来,阖族以少族长之妻之礼相待。”芸娘的声音落到青丘每一只狐狸的耳中。他们原本都知道云北欢有一个命定的未婚妻叫轩辕霁霄,现在知道轩辕霁霄如今的境况,悲痛之余又多了些许期待。云北欢九尾的母亲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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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北欢其实还有很多话要跟轩辕霁霄说,很多很多,那是他的义无反顾。
原本他以为他是有机会说出那些话的,但日神神力天生克制妖,即使他也是有带着神力的云尾也毫无招架之力。阳灵对妖来说就是剧毒。所以在以自己数千年的修为为祭,换得一个愿法后,他便再也无力睁开双眼了。为何在意识逐渐沉入无边的黑暗时,他听见他的霄霄在哭?
抱歉,霄霄。原本他就想那这句话当开场白来坦白一切,但如今紧接其后的话要改一下了:抱歉,霄霄,丢下你了,没办法带你去青丘,去我生长的地方了。
他想告诉她,他们是天作之合。云北欢想告诉轩辕霁霄:云北欢和轩辕霁霄是天作之合!
他想说其实在看到画像的时候,他就在期待和她的见面了。而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觉得欢喜,他可以很确定,在那一刻就可以确定,她走进了他的心。
没有人能拒绝可以和自己心上人亲近的机会,所以他狡猾地变成了自己的原形,隐去六条尾巴待在她身边。为了避免霄霄更加生气,他一定会好好说明,他自小家教严,不该看、不该听的绝对都没有看没有听!
他也会邀功,比如数次引开了妖怪,暗中解决了不少妖怪。但这也可能是周灼最终决定自己亲自动手的原因,但不重要了。他只想要霄霄不生气,所以他会继续说,遇到蛾的那一次他早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于是他暗中施法,让她在幻境中看清真相。她沉入幻境时,是他把那个臭小子收拾服帖的。也是他略施法术让她一再忽视了幻境一事。这些,他原本是打算坦白的。
只是后来他突然怕他的霄霄不长记性,还会乱救人,于是就化作人形去试探。霄霄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够狠心。
但真的只是这样吗?不是的。是他吃醋了,他吃自己的原形的醋了。他担心霄霄只喜欢狐狸不喜欢他。在看到霄霄眼中的惊艳的时候,他满意了,但也恼那几个老糊涂蛋居然忘了在提亲的时候把自己的画像拿给霄霄看!说不定那时候霄霄要是见他好看,一下子动心了,不反对这门婚事了,那不就皆大欢喜了?
后来他就以人身赖在霄霄身边了。其实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和骨头一样硬。说着是赶他走,但每天还是会替他准备食物。
霄霄很可爱,会拿虫子捉弄他,他只好装作被吓到,完全不顾自己一向彬彬有礼的优雅公子模样。只要霄霄高兴便好。
情花谷一事,的确是他疏忽了。但没想到,他和她也是借此互表了心意。
那一夜一日之中,他只觉自己是何其幸运。
可是,抱歉,霄霄。抱歉你都听不到了……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想带你去看我闭关的雪山,想带你去寻一个好地方重修一个家,想和你生一窝的小狐狸,小狐狸们像你也像我。
可是,抱歉,霄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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