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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斐尔逃亡
(小提示:本章建议自配一段小提琴奏鸣曲作为BGM观看)
“哥哥,行装都收拾好了,我已经为你又检查了一遍。”夏琳·圣克莱芒利落地摇着轮椅接近拉斐尔,“该是时候动身了。”
“果真要逃走吗?就我一个?”他仍望着桌上弄脏了的三色徽章,目光呆滞地喃喃。
“你是为了我而走,亲爱的拉斐尔。”夏琳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我拜托你,命令你,为我这孤苦无依的女孩子留下最后的亲情。”
他听见这话,视线又转向她:“那么,你呢?我的妹妹!丢下你,独自远赴他乡!”
“他们不会对我这样一个可怜的瘫子怎么样的。”夏琳微笑着摇摇头,“还记得吗?四年前人们举着火把冲进我们的城堡时,脸上挂着那样的怒火,也在看到我这模样后化为了怜悯!毕竟,我这样一个站都站不起来的残废姑娘,对他们又有何用处呢?”
“要是非得带上我,反而只会连累我们俩啊,哥哥!”她此时看上去那样柔弱,却具有一种让人发自内心信服的力量。
艾迪特缓步走进屋内,心情沉重地问道:“准备好了吗,拉斐尔?”
“谢谢你,艾迪特。我知道你一定会过来的,”夏琳转过头来,轻松地对好友笑笑,“只有你来了,哥哥他恐怕才肯动身呢!”
拉斐尔绕室疾走,长筒靴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我在你们眼中就这样懦弱!朋友们都留下来等待命运的裁决,只有我不得不像个罪犯似地在深夜里逃离巴黎!”他嗓音激动地嚷嚷着。
“这只是以防万一,拉斐尔。”艾迪特声音干涩,“就算委员会真的胆敢采取行动,人民也会用他们的全部力量保护丹东和德穆兰公民的。我相信革命法庭的公民们会给出公正的判决!”
拉斐尔冷笑一声:“公正的判决!如果尚有那种东西存在的话,丹东他们此时又怎么会面临逮捕的危险!”
夏琳双臂在轮椅扶手上撑起,忧心忡忡地与好友对视一眼:“不能再犹豫了,哥哥。迟延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加深你的危险!”
拉斐尔停下来,颓然地走入一旁放置行李的小室之内。
“我去看看他。”艾迪特叹息一声,对夏琳示意。
艾迪特在身后关上小室的门时,圣克莱芒一下子像耗尽了生命力那样将身体倚靠在书架上。连日的睡眠不足和烧酒让这个前贵族青年眼前眩晕,周身发热;他当下的健康状况真叫糟糕。
“命运永远在欺骗我。”他再一次开口,眼神阴郁,声音又哑又弱,“曾经,你们告诉我我是高贵的,我的血管里流着高贵的血;后来,人们说这不过是个恶劣的玩笑。我照着你们所指示的去从事高尚的事业,一度以为自己获得了真正的高贵,而如今却又遭到彻底的否认!”
艾迪特说不出话来。她看着拉斐尔走到写字台前,定定地望着窗外昏沉的夜色。
“这是对我的惩罚吗?”他又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仅仅因为你属于他,而我胆敢肖想你的垂怜,对他来说便是无可饶恕的罪孽!他就要这样惩罚我!”
“克制克制你自己吧,拉斐尔!”她感到他在纵容自己朝着某种可悲的结局走去,从青年身后握住他冰凉的手。
“和我一起走吧,艾迪特!我恳求你!”他忽然转过身来,紧紧捏着她的手。
“什么?”她怔怔地望着他。
拉斐尔越说越激动,几乎要让他自己喘不上气来:“你难道还看不明白吗?你所爱的凯尔奈和他那帮人已经把灵魂出卖给了恶魔!他们对鲜血的贪婪是无穷无尽的。他迟早会杀了我们,杀了你,最后再杀死他自己!”
“够了,拉斐尔!不要胡思乱想。”她浑身打了个寒战,急忙打断了青年,背过身去,声音尽力听起来镇静,“我会留下替你照顾夏琳的。你可以安心地到卡昂去。丹东他们会重获清白,我们三人很快就会团聚!”
“不会有那一天了。不会了。今日一去,便是永别了!我心里是清楚的!艾迪特啊,艾迪特!”
他跌进座椅,一手按在自己的眼睛上,浑身哆嗦着,心都要碎了:“啊,此时将我放逐,与宣判我死刑又有何异!”
“振作振作吧,亲爱的拉斐尔!”艾迪特朝他俯过身去,可说出的话自己也觉得苍白无力。
她急于将他从阴沉的思绪中引开,瞥见角落里摆放的小提琴,便心慌意乱地冲他说:“为我再拉一曲琴吧!我有多久没听过你的琴声了?”
“是啊,再拉一曲!最后的一曲!”拉斐尔从不会违抗她的话。他拖着脚步,似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走到墙角,拾起那把落了灰的旧提琴。
他尚未压下身体的那一阵痉挛,一时几乎端不稳那琴;可当他开始时,从那弓弦上流泻而出的乐曲却是平缓纯熟的。
这段音乐对她而言很是陌生。她讶异地望向拉斐尔,却见青年已经闭上眼睛,惟有浅色的长睫随着手臂的动作,像忍受着疼痛那样阵阵颤动。
艾迪特感到那淙淙潺潺的琴声将她带进了一片冥想之中的幻境。她也阖上眼睛,看到清幽的新月升起,洒下的光辉缥缥缈缈地笼在自己周身。她顺着那片迷雾漫无目的地徐徐前行,心中彷徨地想要寻觅某个人的踪影。
她耳畔听到波涛引人沉醉的翻卷,林叶随着微风沙沙作响。这是一段空灵的催人安眠的乐曲,从大地上升腾而起,缓缓飞向天穹。那些若隐若现的神秘音符围着她旋转起舞,时不时通过她的双耳穿过脑海,又跳到眼前,领着她朝某个方向走去。
可这时耳边萦绕的琴声倏忽一转,一阵风暴吹散了迷雾,却将周边拖入更为深沉的晦暗之中。皓月忧伤地在乌云后隐没了她的身形,凄冷的秋风在耳畔尖啸着,将鬼魅般的曈曈树影吹打得枝叶飘零。
少女情不自禁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搂紧了胸前的披肩。穿过重重叠叠的雾霭,她似乎窥见了远处那金发的颀长的背影。他茕茕孑立于悬崖的边缘,伴着暴风雨的撼动而摇摇欲坠,随时便要跌落峭壁下那恐怖的吞噬一切的海潮,再寻不到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她心生恐惧,想要高声呼唤他,张口时却不知道该喊出谁的姓名。环绕整个世界的音乐已变成葬礼上的安魂曲,仿佛哀号着英年早逝之人的宿命。
随着一声刺耳发颤的弓弦之音,激昂的乐声戛然而止。艾迪特从方才梦幻般的忧伤中觉醒,双眼一张一闭,两道热泪便汩汩涌出,心上感觉空落落的,可又舒畅了许多。
她不由自主地朝拉斐尔走近,嘴唇嗫嚅着,想要请求他继续下去。然而那提琴猛地摔落在地,这段悲歌令人着魔的旋律一下子压垮了心情绝望的演奏者,他终于难以自持地将脸埋在手肘中。
他情绪激动得叫她害怕,却也感染了她的灵魂,使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再贴近他一些。
拉斐尔忽然将手中的琴弦丢在一边,将艾迪特整个人强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胸膛尽力去贴紧她的胸脯,发狂地吻起她的嘴唇来。
“拉斐尔!”她惊慌地挤出一句呼喊,旋即又被他唇上传来的滚烫的体温包裹起来。
她伸手去推他的肩,动作却虚弱无力。他像个溺水的人从河面上吸取最后一点微弱的氧气那样,不顾一切地、贪婪而无望地啜饮她的唇舌。
他的鼻尖和她的相碰撞,一只手疯了似地把她极力扭开的头按向自己的双唇。艾迪特尝到两人混合在一起的咸涩泪水,心神变得更加迷乱无措。
“拉斐尔!”她终于拾起了些许的力量,声音又透出劝导式的冷静。
拉斐尔这次没再挣扎,任由她将自己推坐在写字台上,头偏向一侧,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刚刚杀了个人。在方才的激情中弄乱的一缕金发从他的额前耷拉在鼻尖,遮住了那双光彩丧失殆尽的蓝眸。
艾迪特站在原地,起先恼火地瞪着他,看到他这副模样,眼里渐渐又换上了怜悯。
“原谅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目光仍直视着面前的虚空。
“原谅我。”他又说了一次。接着胡乱地抓起手边的行囊,跌跌撞撞地逃离了烛光昏黄的小室。
艾迪特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直到桌上摇曳的灯烛随着一阵冷风倏地熄灭了,四周陷入一片漆黑,才慢慢地跟出来,前厅已不见青年的身影。
圣克莱芒女公民摇着轮椅从暗处进入了她的视线。看见她的目光,艾迪特便明白已不需要再解释什么。
她伤感而遗憾地对好友垂下头:“我很抱歉,艾迪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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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迪特仰靠在自己卧房的门上,手探向自己仍瑟瑟战栗的嘴唇,心中对拉斐尔既是气恼又是怜爱。
她感到他通过那个炽热而绝望的吻,将一种毁灭性的诗意渗透进了她的整个身心。
“可是我这是怎么了?”她在心中困惑地对自己低语,“难道在我这一边,对他不是向来只存有同情的吗?”
她又想起拉斐尔与安德烈那种奇妙的、戏剧式的肖似。
“或许,是他太像安德烈了!”她对自己发出一声叹息,“像过去那个率直的、温柔的安德烈!”
门外的轻击惊了她一跳。安德烈疲倦而恳切的声音隔着一道薄薄的木板,仿佛近在耳旁:“艾迪特?我们能谈谈吗?只说几句话!”
她的两片嘴唇犹疑地翕动了几下。
“我累了。”她最终只是低声回答。
门外的人沉默了一会儿,脚步仍凝滞在原处。她听到他将额头贴上门板的沉闷声响。不知过了多久,那脚步才拖着远离了,听上去就像是幽灵的滑行。
艾迪特没有开门。
第二天上午,少女起来时,注意到阿黛勒姑妈既忐忑不安又如释重负的神情。
“凯尔奈昨夜里自个儿搬走啦。”她目光躲闪地解释道,不过语气颇为轻快,“我猜他也感觉得到,自己已不适合再留在我们家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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