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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惶府（六）
刺鼻的苦味弥漫在舌尖，口腔里回荡着横冲直撞的苦涩，唾液尚未冲刷掉那苦意，又一股滚烫的药汁钻进齿缝。
傅春柳偏过头，躲开下一口药。
汤匙穷追不舍塞进唇中，被人钳住下巴，又喂了一口。
要命的苦味直冲天灵盖，傅春柳猛的睁开眼，床幔交叠，青色帐下，同波澜不惊的一双眼撞上视线。
谢桐歌坐在床边，单手捏她下巴，身旁侍女战战兢兢端着药碗。
“醒了？”他语调平平，端起药碗递给她。“都喝了吧。”
“这是什么？”她虚弱无力，坐起身打量周围。
“现在才警惕未免太晚。”他又将药碗送上前些：“快些，已经凉了。”
傅春柳接过来几口吞咽下肚，细长眉毛拧成一团，身旁人早有预料递上温水。
清水冲淡了舌尖苦味，她面色稍作好转，疑虑不减：“这是哪？我怎么会在这？”
“你体内两道灵力不稳，气血亏损过度，体力不支晕过去，此处是冀州宝员外府上，还是他给你拿的药材。”
傅春柳揉着额角，突然回神想起一件事。
“糟了！”
她面色一变，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谢桐歌出手将她摁回榻上：“怎么了？”
傅春柳扯着他的袖子，焦躁不安：“府君的林子中，可有看到一个人？”
“林子中都是鬼的尸体，没看到有人。”谢桐歌眼睛向下瞥，落在她手上，沉静退后些许，抽回衣袖。
“鬼的尸体？是你杀的？”
他摇摇头：“百十余只恶鬼一击毙命，我的功力远远不够。”
“怎么可能？！”她惊愕无言。
“若你不信，等明日自可前去看看。”
“会不会是你漏下了？”她还是不死心。
“我已说了，你若信不过，大可自己再去查探。”他沉下声音，不紧不慢地起身。捋平衣服的褶皱向外走。
木门被阖上，房间里只剩她自己。
搞不懂他怎么翻脸的，傅春柳没放在心上，下一刻掀开被子下床，脚尖刚触到地板，腿像不听使唤似的直发抖，噗通一声趴在地上。
外间有人正好路过，听见声音推开门，看见地上跌倒的傅春柳，惊呼道：“怎么了？”
她上前扶起地上的人，傅春柳借力站起来，腹部猛的疼起来。
“啊……”她捂着肚子，皱眉咬牙。
傅春柳迅速封闭经脉，只留一道灵力在体内运转，炸开的疼痛感好受许多。
少女梳着双螺髻，碧色发绳交错在发间，杏眼圆而大扑闪着灵动，俏丽大方。
看她衣物都是上等料子，人又白嫩精细，不难猜出身份，傅春柳坐回去后颔首：“多谢。”
她倒不拘谨，提着裙子也坐在她身旁：“你是修士？”
“不过略通些拳脚罢了。”
“这倒无妨，我看你跟我爹找来那两人也不熟，你们不是一伙的吧？”她眨着眼睛，满脸疑惑纯真。
“嗯。”她淡然应下：“小姐有什么事吗？”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既已知晓她是宝宁宁，傅春柳自然也想问她些别的：“小姐先说是什么忙。”
“我啊……”她凑到她耳边轻轻道：“想回到凄惶府府君的身边。”
傅春柳错愕的转过脸：“你……确定吗？”
宝宁宁用力地点点头。
“我能问问因为什么吗？”
宝宁宁：“还能因为什么，我们早就拜过了天地，既是他的妻，死生都是要在一起的。”
傅春柳探询：“你可知道，他是鬼？”
“人又如何，鬼又如何？我与他有情，天大的困难都不怕。”
若是谢桐歌没走，听见这番话，定会抽出剑来当场劈了她，当她是邪祟附体，鬼迷心窍。
傅春柳一时也难以相信，只得道：“容我考虑一下。”但还是忍不住问她：“这么做，你爹又该怎么办？”
宝宁宁神色天真：“我爹说了，无论我想嫁给什么样的人，他都依我的。”
“可府君连人都不算，甚至……”想起那诡异的木偶人，怎么都觉得奇怪。
“咚咚”
屋门被轻叩两声，仕女推门而入，看起来应该是宝宁宁的贴身侍女，急急忙忙跑到宝宁宁身边，看到旁边的傅春柳，欲言又止。
宝宁宁说：“小云儿，太没礼貌了，谁教你这般鲁莽的闯进来？”
“小姐赎罪，但事出有因，我才来跟小姐提个醒。”小云儿神色复杂，低声道：“晋先生来了，老爷请过来为这位客人看诊的，但是留了他用饭，像是有事要商榷。”
宝宁宁闻之色变，道了句好好休息，携着小云儿匆匆离开。
傅春柳神色莫名，四下无人，她终于得了安静，掀开中衣下摆，露出小腿上一大块血痂。
她伸出手摸了摸，已经完全好了。
如此恐怖的修复再生之能，便是昆仑掌门简寒洲也难以做到，难不成那人来自玉京？
九重天天门禁闭，凡界灵气稀薄，哪位仙家会下凡自讨苦吃，实在想不出。
思忖之际，外间屋门被敲响，门板外面清朗的男声问候道：“姑娘，方便问诊吗？”
“方便，进来吧。”
木门吱呀开合，少年背着药箱走进屋子。步伐端方平缓，眉清目秀，身着青衣长衫，头发仅仅用根木簪束起，淡雅出尘。
“在下逢春堂晋笙，受宝员外所托，特来为姑娘看诊。”
“有劳了。”
他放下药箱，立在傅春柳床头旁，道：“姑娘请先伸出手。”
傅春柳依言，晋笙掏出帕子铺在腕上，手指按压片刻，又换了个角度：“气血两虚，不过并无大碍，只需好好歇息即可。”
傅春柳自然知道自己无碍，从这人进来起，眼神就止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他，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到底为什么让宝宁宁退避三舍？
宝小姐瞧着，不像是害羞，更像是落荒而逃。
她故意道：“不知宝小姐如何了？”
他动作一顿，面上隐隐落寞：“在下……也未曾见到过小姐。”
“是吗？早知方才便多留一会儿宝小姐，也能一道为她瞧一瞧。”
“她，方才来过？”晋笙手中药箱带子滑脱，目光忐忑。
傅春柳点点头：“不过没留多久便走了。”
“……许是我来的太唐突了。”晋笙勉强一笑。“姑娘记得服药，在下便不多叨扰了。”
待他离去后，傅春柳若有所思，瞥见腕上搭着的手绢，起身追出门外，庭院里早就没了踪影。
“唉，痴男怨女。”
瓦檐上空传来幽幽一声感叹，傅春柳抬首望去，房顶上正坐着一白袍公子，锦衣玉带，翘着二郎腿，摇头叹气往下丢着瓜子皮。
这人看见她，吊儿郎当的弯起笑颜：“这位姑娘，瞧着好生面熟啊。”
这里今天倒是热闹。
傅春柳抖落掉袖子上被粘上的瓜子皮，细细盯着他瞧。
薛衡想来没被姑娘家这么死盯过，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不自在的丢掉瓜子，跃下房檐。
“姑娘家家，怎么不害臊，盯着男人的脸看直了。”他揶揄挑眉：“难不成对我有意思？可惜哥哥修的太上忘情，注定有缘无分啊妹子。”
说罢暗暗唏嘘，自己又伤了一位无知少女的心。
傅春柳头一次瞧见嫩出水的薛衡，肾气还未透支过度，气色好的不像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原来这一世，他依旧走的这个路子。
薛衡修无情道，但处处留情，此法门俱是冷心冷情的人，宗门上下一以贯之，可他偏偏剑走偏锋，整日风流快活，竟成精进最猛的法修。
取次花丛懒回顾，道是多情却薄情。
可惜生的一副好皮囊，满肚子歪主意。
“你是谁？”她眼神锋锐，佯装敌意。
“我？”他轻哼一声：“可是我把你救出来的，你对救命恩人也是这个态度？”
若不是对他太过了解，傅春柳当真会信他忽悠，这人油嘴滑舌，全是屁话，临阵脱逃最有可能，信他会搭救陌生人，不如信太阳从西边出来。
傅春柳眼底的质疑太明显，薛衡面上有点挂不住，问道：“你也是修士？”
“跟你有什么关系？”
毫不留情的一噎，薛衡也有点火了：“你这人真没礼貌，问问也不行吗？”
“不行，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傅春柳简直油盐不进，又不能揍她一顿，薛衡只得忍下闷气，喉头快哽出老血。
这还没完，她紧接着追问：“你为什么要坐我房顶上，偷听我讲话？”
“谁偷听你说话！”薛衡不服。
“就是你，人赃并获，还狡辩？”
“我躺房顶上晒太阳，哪来的赃？”
“那你说什么痴男怨女！”傅春柳冷哼：“可不就是从头听到尾。”
“喂，我知道的可比你这三言两语多太多，不过好奇他们俩关系如何，用不着上你这听墙角！”薛衡恼了，竹筒倒豆子般口不择言，两人像是小儿掐架，你一言我一语的抬杠。
“我是为了宝宁宁和那小郎中来的，不要胡乱猜测！”
傅春柳存心激他：“我才不信，他们俩有什么好观察的，你这变态，指不定什么时候藏在房顶，见我醒来佯装另有他事。”
薛衡气的羞愤交加，指着她嘴都歪了。
“别太自信了！丑八怪！”
“你这白斩鸡，说谁丑八怪！”
傅春柳秀眉倒竖，薛衡被她嚷的一哆嗦，话出口气息也有点不稳：“我本来就是凑个热闹，你怎么说话这般难听……”
见他泫然欲泣，属实没想到少年时期的薛衡，脸皮这么薄，她沉默片刻，适时发问：“那你都听到什么了？”
薛衡撇撇嘴，显然不愿意搭理她。傅春柳咳嗽一声，面色冷沉下来，他不想触霉头才吭声。
“别吵，我告诉你……这宝小姐，曾经可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要嫁给那姓晋的郎中。”他幽幽讲述这些时日的非同寻常。“可自从误闯凄惶府以后，疯魔般念着府君，这次更是一鼓作气跑过去同鬼成亲，宝员外吓破了胆子，正好我与谢兄途径此处游历，方才出手相救，将她带回府中。”
仔细一想，宝宁宁来时，双目清明，谈吐清晰，不像是中了业障。
她猜测道：“倘若不是被蛊惑呢，或许她真的与府君两情相悦，岂不是棒打鸳鸯？”
薛衡闻言嗤笑出声：“绝无此种可能，人鬼殊途，必不会有善果。”
“怎么就不是那万分之一呢？”
“就算是那万分之一。”薛衡转眼看她：“那也不会是他们。”
傅春柳蹙眉：“此言何出？”
“世人以为，人鬼有情，必定凡人深受其害，其实差矣，最后的结局，十成九都是野鬼魂消魄散，不入轮回。”
“鬼怎会理解人心瞬息万变？前脚爱的死去活来，后脚又能弃之敝履，因为不明白，所以双双落得万劫不复的下场。”
薛衡淡然道：“宝宁宁看似纯然，实则城府极深，还是当心不要被利用的好。”
他指的是宝宁宁求助她的事情，看来果真早就在这偷听了。
傅春柳目光越来越不善，薛衡察觉到，轻咳两声，夸张的抬首看日头。
“呀，都这个时辰了！才想起来今日还未修行，在下先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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