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黄九郎

　　宴会已经开始了，自己还在街上游荡，这显然是不对的。
　　子萧揣着怀子沉甸甸的百两银子，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走。
　　他知道，自己本不该把太多希望寄托在徐夫人身上，可希望破灭的感受毕竟是不好的。
　　徐夫人去了那处偏院后，根本没有像市井泼妇那样破口大骂、怒火冲天，反而很冷静地赏了他百两银子，既是赏钱，也是封口费。然后便招呼侍女摆茶上菜，看那些小倍瑟瑟跪了一地。
　　是我太天真了……子萧摸了摸怀里的剑。只是，在踏上未知的命运之前，他还想再见九郎一面。

　　然而，当他拎着剑上楼时，客房里空空如也，连常着子萧的斗笠一并失了踪影。他莫名心慌，咚咚咚地下了楼，问：“老板，二楼的客人呢？”
　　老板拔着算盘，嚼着烟草回答道：“那个白面小生啊？老早就出去了。”
　　他听见胸膛里的心不安分地狂跳，他终于迟钝而又追悔莫及地明白：他放在心尖尖上小心呵护的爱人早已替他做出了选择。
　　他拔足狂奔，穿过拥挤喧闹的人群，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汗湿了两鬓，泪水充盈眼眶酸涩不已。
　　他心痛无比，几乎像有人狠狠捏了他一把心脏一样。
　　九郎、九郎，你怎么能·····全世界的声音都在他耳畔炸响，晕乎乎地恍成一片炽烈的白光，他离开闹市，离开熙攘的人群，不顾一切冲向那个园子。
　　那种刺耳的喧闹声忽然停止了，取而代之是一种缥缈的丝竹声悠悠地缠绕在山水之间。
　　宴席摆在假山与流水之间，端的是曲水流觞，赏心悦目。可子萧无心欣赏，他扶着白墙无望地意识到，已经迟了……
　　管弦丝竹靡靡奏响，而他的爱人，他的宝贝，正着一身红罗裙在池子中央，翩然起舞。
　　他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天舞魔。
　　最纯净与最妖治、最直白与最含蓄、最凄美与最欢乐，在那一举手一抬足一低眉一昂首之间，展现得淋漓尽致。裙裾摇曳生姿宛若一朵绽放的梅花，那般艳丽独绝。
　　众人都看呆了。唯有子萧气喘吁吁，环视着每个人，他恨不得挖了坐上首的男人色眯眯的眼睛。
　　他这般想，也这般做了——剑刀出鞘，发出“铮”得一声清鸣。
　　可突然，他感受到一股温柔而绝决的力量，制止了他的动作，连带封了他的口，遮了他的眼，令他无知无觉一屁股坐在了王青身旁——他认得出，这是九郎的力量，是他从不肯对自己施加的法术。
　　子萧望着那一抹艳红的身影，红了眼眶。
　　一曲终了，舞者翩翩而立，向着主座微微鞠躬，四周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掌声与喝彩。
　　那满脸横肉，圆脸胖肚的徐子长朗声大笑，抚掌赞叹道：“好！好！好！”他想重金把这位美人儿买下，却碍于这么多宾客的脸面不好意思开口。
　　王质青怼了怼子萧，忙拉他起来，躬身作揖满脸堆笑道：“大人您有所不知，这是江知县献给您的侍从啊，您闷了瞧上两眼逗逗趣，不也好？”
　　徐子长笑开了怀，遥遥举杯，以示前释顿却，恩怨泯于尘土。子萧却开心不起来，他捏着拳几欲震碎酒杯。
　　他看着九郎被人带下去了，连同施下的法术也渐渐消散，子萧红着眼瞪着面前的珍馐佳肴，怒火攻心。
　　——可他什么都不能做，连提剑宰了那狗东西都不能，他一但惹怒徐子长，九郎作的一切牺牲都前功尽弃了。
　　九郎、九郎·····他在舌尖咂摸着这两个字，生生品出一种苦涩来，那般风光霁月，不染尘埃的少年啊，何致于为他做到这般自轻自贱的地步？世人都道狐狸精媚主害人，可知他的九郎是怎样的瑰宝！他怎能忍受他受一点玷污？
　　暮色四合，众宾兴尽而归，宴散月起，街上已是灯火通明。
　　徐子长醉醺醺地上了马车，赶着回去和他的小美人一亲芳泽。
　　子萧悄悄尾随，却见马车一路挥鞭到了那座安置小倌的别院。他大喜过望：徐夫人还在那座府上！
　　马车在门口停下，徐子长腆着肚子在佣人的掺扶下推门而入——
　　一个茶杯迎面飞来，堪堪砸在地上落得个四分五裂的下场，发出“碰”得一声脆响，徐夫人火极了，用着尖锐声音吼：“徐子长！你还有脸回来！你看看你养得这些好东西！”
　　满院跪满了年龄不一的少年，在这冬寒未去的尾巴上只着一件单衣瑟瑟发挥，更有甚者背上青紫交纵的鞭痕令人不忍细看，子萧借了巧劲攀上围墙，急切地在其中搜寻着。
　　九郎，九郎呢？
　　院里头徐子长九分醉意醒了一半，扑通一声跪在门前：“夫人啊，夫人，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明摆在这里的事你还想狡辩！怎么你想说这些只是你接济的朋友吗！？”
　　徐夫人一把扫了桌上的瓜果，被砸到的人吭都不敢吭声。
　　徐子长哆嗦了一下。
　　“小九，你出来！”
　　听到这声呼唤，子萧急切地抬眼去看，房里推门而出的清秀少年，换回了那一袭白衣，似不经意间瞟了一眼围墙，还若无所察般眨眨眼。
　　九郎理理袖子，躬身躲在徐夫人身后，就开始声泪俱下地哭诉：“夫人，您要为小九做主啊…… ”
　　三言两语从将故事勾勒成个良家妇男被逼为娼的经过。
　　徐子长跪在下头跟个鹌鹑似的，愣是吭味不出一个词。
　　徐夫人气极，挪看莲步就走下去，抬手就一个巴掌：“我让你别去花天酒地，你到好，在外头养小倌，你还是男人吗徐子长！”
　　九郎趁所有人不注意，悄悄绕到了后门去，前头叫骂声和讨饶声不绝于耳，刚好掩盖了木门一声吱呀。
　　甫一迈步，就扑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子萧把门阖上，死死地拥住他，发了劲地吻他，似要把这一下午的愤恨、担心全倾池个尽。
　　黑夜模糊了脸庞，却挡不住子萧在月色下狗狗一般清亮委屈的眼睛，他吻了好几下都没对地方，九郎忍不住一笑，却被那人追了个痛快，把剩下的话语吞入咽喉。
　　呼吸交错，九郎被吻得五迷三道，腰软腿软，连后头的喧嚣闹都一并抛之去之，怎料对方忽然去了力道，突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腰间力道一松，九郎差点没滑到地上，那人却连手都不肯松，直把他拽个趄趔。
　　他心知对方还在气头上，就顺着手抱上去，撒娇似的喊：“哥哥，对不起嘛……下次，下次我还这样。”
　　子萧差点没一口老血哽住，扭头看去，身旁少年已换了高兴的腔调：“烟花！子萧兄，你快看！”
　　顺着他指的方向，湖面上，一片烟火绚烂，火树银花般交织着金黄与璀璨，湖面倒影着绚烂的烟火，天上人间，又一年。
　　他们相互依偎着，一瞬便是几万年。
　　往后，还要一起看烟火哦，不要失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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