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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一息
黄沙漫天。
远处的黑影忽远忽近,黑影如潮水般逼近,又如城市中的积水,浸入地底,被下水道吞噬。
数年如一日,数万年如一日的场景。
席笙喝着果茶,谢韫看着眼前的场景,露出一个满足的笑意。
“那些人果真会来吗?”
无烬大会并非什么重要场合,席笙有些担心事情不会如谢韫所料那般发展。
“毕竟我也两百年没出现过了,这些人好歹也得给我个面子吧。”谢韫抿了口茶,她有预感,一会许会将她说得口干舌燥。
消息都放出去了,天罚阵阵图,镇海神剑残骸,蓬莱海神秘海怪,不怕人不来,就怕到场的人太多,把观景台给挤塌了。
“阿笙。”
席笙有些紧张地张望着观景台入口,听见她叫她,这才转回头来。
“怎么了?”
谢韫手拿茶盏,指了一下外面的沙海。
“如今再看这无烬大会,你的感想可还如昨日一般?”
原来当时她就发现了自己对此景不太明显的反感,席笙垂眉想了一会,“一样的……只是现在或许要习惯了一些。”
“外面似乎还有一会,你同我再聊聊吧。”谢韫并未等到她的回答,继续道:“两百多年前,我告诉父亲,山下有一孤女,名叫席笙,我昨夜夜观天象得昭,她要当我师妹,来日必有利于和山。父亲听了我的话,果真把你带回了和山……我这样做是因为我觉得,是我布阵时的一场意外,将你带到了此界。”
席笙认真听着,不时给她添点茶。这件事她早已知晓,但谢韫并不知道她已经知晓。
“你上山之后,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和你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这时候我想到了我过去在上古幻境中得到的蜃珠——说起来,这蜃珠也是我与宁诀结怨的原因之一。总之,我把蜃珠用在了你身上,也正是因为蜃珠,我才知道了……你的到来,和我并无关联。”
席笙一愣。
“不如说,正是因为你的到来,方引起镇山大阵的变化,我才不得已入禁地,使用了古阵法稳固大阵。”谢韫说到这,很是疲倦。
“你且听着吧,你到底是怎么来的,今日今时,便能见分晓了。”她话音刚落,外头的不烬人人群中,突然就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哭嚎声。
黄沙中同时起了沙暴,与这哭嚎声卷做一起,一会近,一会远。
半空中在一瞬间起了个银色大阵,猛地压了下来,连声音也被挤压,只从夹缝中溢出几声呜咽。
众人观此,心神动荡。
在银阵之下,一辆马车悄然驶出,谢韫轻盈地跳了上去,坐定。
“谢韫!”
“果真是谢韫!她还没死!”
马车之上,她露出她标志性的微笑。
“诸位好啊——啊,这不是万毒谷的少谷主吗,这么给我谢韫面子呢。”
“废话少说!谢韫!我派消失多年的万年毒王可真在你手上!”
下头嘈杂得不得了,谢韫瞥见席笙担忧的神情,心情略有些复杂。
“诸位一个个来,不过在此之前,请让我将自己要说的话说完。”
下头又闹了一会,终是安静下来。
“十几日前,蓬莱海中出现了一头海兽,想必诸位都听说了。当时我亦在场,打量了那海怪许久,只觉得与我在大荒中见过的一只妖兽有些相似——这蓬莱的海兽,如何与大荒中的妖兽相似呢?”
“有话直说!别在这拐弯抹角的!”
谢韫仍是笑着,继续道:“我想啊想啊,想了几天,突然想起一桩旧事——我年轻时,随父亲同观无烬大会,那一次不烬人动乱,父亲费了好大功夫才镇住不烬人,因此受伤严重,连卫道者都出现了。”
“确实有此事,老夫当时也坐在这个位置。”底下某个门派的老道适时插上了一句。
“诸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不烬人动乱,乃是为藏起一桩事——不烬人借着动乱,偷偷将一不再燃烧的幼童丢进了远离大阵的沙海中,被在下捡到。我看他可怜,当时也没想到他是不烬人,只以为是哪家丢掉的哑巴,便偷偷养了起来。又过去几年,恰逢蓬莱仙境镇海神剑被毁,我心道此时正是我和山派大好时机,哪里还有功夫养小娃娃,便将这不烬人的后代,赠予了蓬莱仙境前掌门宁诀……那小孩若健康长大,想来也该如其养子宁俐这般大了。你说是吗?宁诀?”
宁俐竟是不烬人!
一阵喧闹后,宁诀终于掀起帘帐。
“你道他是不烬人,他便是不烬人?谢韫,这天下事不是你一张嘴就能说定的,他既不如不烬人般身上燃着烈焰,你又如何能说他是不烬人?!”
“这话说得好啊!”谢韫一低头,桌上的茶盏便飘向她,她慢悠悠抿了口茶,不管众人心急如焚,等着她下一句话。
“不烬人若不再燃烧,又怎能说他是不烬人呢?说不定在场诸位中,除了宁俐,还有不少不烬人呢,只是都不再像这阵中的众人一般,身上裹着火焰罢了。”
“谢韫!休要口出狂言!”
场内有人觉出她此话的危险,连忙出口打断。
宁诀突然大笑两声,她音色稚嫩,语气却很有力:“这又有什么难的,是不是不烬人,往天罚阵中走一圈不就行了。”
她突然站了出来,也不管阵内还有不少源源不断涌来的不烬人,拉着身后的宁俐不管不顾跳了进去。
宁俐自然安然无恙。
“既然受你怀疑的宁俐也不是不烬人,我便想不出这修仙界还有谁会是所谓不再燃烧的不烬人了。”她转过身,对着身后观景台上的众人道:“诸位莫自乱阵脚,听信妄言。”
宁俐弯下腰,让她坐到他的肩上回到席中,表示出臣服。
这幅姿态确实让不少人打消了对他的怀疑。
“这便有趣了……当年我确实在不烬人手下带走了一个幼童。”
席笙听出她在置换概念,却也没说什么。这个时候也没她说话的立场。
“这事可先放下,谢韫,你此前与我提起的蓬莱海海底一事,我与门下大弟子也一道去看了。”
众人听到这话,才反应过来连华山派掌门慕长生也在场。
慕长生的声音自帘后传出,或许这便是习剑者,中气十足,不觉得他声音大,却能听得真切。
“两百年前,也就是谢韫小友失踪的那段时间,我派大弟子慕眠便传来消息,早先失踪的师妹慕鸠被人关在蓬莱海下……正是因为此番囚禁,她才生出邪念,带走了蓬莱海下的神剑碎片,在此老朽先向诸位赔个不是。但数年囚禁,也让她瞧着了蓬莱海下的异状。”
万毒谷少主闻此轻嗤一声,“蓬莱海下的异状谁人不知。”
慕长生接连咳嗽三声,少谷主这才缓和下来,“你那小弟子瞧见什么了,让她说来听听吧。”
“她此刻不在,由我代为转告……这蓬莱海下,似乎多了数道裂缝。消息甫一传来,我便支人去海底一探究竟,但当时恰逢上古幻境开启,遂不了了之。”
“你这老道说半天不等于没说。”少谷主有些不耐烦,她这次来只是为了谷中那消失了许久的毒王。
“刚才小友也说过了,蓬莱海底的异状如今无人不知,这异状可是说的海底生出了数条新的灵脉?敢问诸位,九州历千万年过来了,可曾有过什么地方,能在几年间就长出数道浓郁的灵脉?”
“这……我万毒谷不擅灵力,自然不懂你们这些歪歪扭扭的东西。”少谷主说完后便没再说什么。
“我派弟子慕白,数月前带人同来蓬莱海游历,至今未归……消失前,他曾用你蓬莱产的传音符咒向他师父传去二字——失语,敢问,他可是在消失前遇见了如今场上唯一一个不会说话的蓬莱人?”
慕长生一边说话,一边止不住咳嗽,众人听他声音中传出的老态与坚定,不由得有些震动。
“便说是蓬莱海上失踪的弟子……比起其他游历之地而言,确实有些多了。”
“不止是蓬莱海吧,我刚入门之时,便听闻有师姐师兄在蓬莱游玩时消失的传闻……那时蓬莱海甚至还没有新灵脉一说呢。”
“难怪蓬莱数年间重振得这样快,想来定是用了些不干净的秘术。”
宁诀这会才是真的有些生气了,慕长生这幅将自己择出去的姿态让她有些犯恶心。但她也冷静得快,慕长生不怕她咬得鱼死网破,谢韫背后怕不是还有一招留着,才叫他此刻临阵倒戈。
“蓬莱底下是否有异,诸位这次回去后皆可商量出一套方案,选出几个青年才俊来我蓬莱探查——只是我派可容不得诸位在背后胡乱猜忌,届时要是没查出什么,诸位可要好好给我一个说法。”
“那是自然。”慕长生抚抚胡子,目标达成,他亦坐会席中,不再出头。
宁诀看向空中尚在看戏的谢韫,皮笑肉不笑,“既然还在无烬大会,这话题不如重新扯回来侃侃?谢韫方才提起不烬人,倒让我想起一件事——你那身边不知名的小师妹,不也是你突然有一天带回和山的幼童么?”
谢韫面色古怪地回道:“不是我带回来的,是我父亲带回来的师妹,九州众门派不都会在外界收徒么?”
“听闻你这师妹自小无父无母,生活在和山脚下,也称得上一句来历不明了,不如让她也像宁俐一般从这阵上走一遭,以免来日他人闲言碎语,影响小辈发展?”
“我师妹两百年前就已入过一次天罚阵。”谢韫继续道,“当时我坠入黄沙中,是她冲进来将我救出的。”
“有人瞧见了么?”宁诀反问道:“没人瞧见,自然无法任你一张嘴说。”
两百年,不烬大会不知多少遭,谁还记得当年勇斗大蟒的谢韫,记得当年只身入阵的席笙呢?
饶是席笙自己,这段记忆对她而言都已经足够久远。
席笙总觉得目前的状况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像是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架在了她身上一样。四周的喧闹声一会近,一会远。
宁诀看着她,谢韫也看着她。
她们二人的表情在此刻出奇地一致。像正在唱戏的两个人,一唱一和间,席笙就跨过了围栏,踩进了沙海之中。
黄沙如潮水般拍打在脚踝,近处,远处,燃烧着的,未曾燃烧的,哭嚎的,无法哭嚎的。
席笙低下头,一团火焰,自她的掌心猝然窜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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