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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杯邀星辰
月上柳梢头。
柳依依怕人多眼杂,特意将春风楼关停了几天,连伙计都暂时遣送回家了,是以整个客栈现在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
苍澜坐在屋顶上,斟了碗酒,举向天际。
“敬你生前勇气,不惧艰险,终使灰坟寨一案水落石出。愿来生得偿所愿,成为顶天立地的人。”
碗一倾,酒尽数洒在瓦片上。
“逝者安息。”
他垂着羽睫,月光在他眼睫上跳跃,眼睫下是一片阴影,“当时在水牢内,我不该让你先上去的……其实我离你不远,若是我动作快一点,或许……”
“没有‘或许’,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可能再改变。”方暮尘从屋檐下翻上来。
苍澜长长叹了口气。其实道理他何尝不懂,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他最讨厌这种生离死别、无能为力的戏码。
“算了,不说这个了。”苍澜抬眼,面上阴霾褪去,已经恢复了淡然,“我发现,你居然肯主动现身了唉?”
“反正会被你察觉,没必要藏了。”
“谢谢你在水牢里救了我。”苍澜翻开一只新杯子,给方暮尘斟酒。
“不客气,我也是受人之托。”对方老老实实道。
“你说的那个人,是师姐吧?”苍澜直接道。
所以方暮尘才不过问他们的任何情况,还总是能在最需要时出现。”
方暮尘沉默一会儿,“她很想让你回去。”
苍澜笑了笑:“是啊,我想也是。”
“你真奇怪,”她道,“修道半途而废,练武也不见多么痴迷,白白浪费天赋。你想做什么呢?”
“修道者断情绝欲,练武者心无旁骛,而我,”苍澜俯视夜色中的扬州,笑道,“我却想多看看这世间啊。”
从前,他更喜欢磨着师父给他讲些尘世间的有趣故事。故事里或是戎马江山,或是快意恩仇,醒目一拍,王侯将相,侠道僧魔徐徐登场,嬉笑怒骂,唱念做打,共走一段跌宕起伏、百转千回的人间道。直叫听众有戚戚焉,仿佛只有经历那样大起大落波澜壮阔的一生,才不枉来人间走一遭。
他曾设想过,就算有朝一日侥幸羽化成仙,但整日端着世外高人老神在在的形象,不喜不悲,无欲无求,那该多无趣啊。
他对这个奇怪的世界感到好奇。
想要接近它,融入它。
哪怕最终碰得头破血流。
“说了这么多,你呢?你又出于什么目的为什么要走江湖?”
“我?”方暮尘讶异,“生活所迫,没什么想法,活着就行。”
“……”
苍澜将酒杯塞方暮尘手里,“唔……其实我也混过江湖,没你说得那么可怕啦。九州十地好玩的事物千千万万,讲个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下次有空时,我再讲给你听。”
方暮尘不好意思辜负他的热情,道:“嗯。”
“那就说定啦!”苍澜当了真,弯弯的眼里满是期待。
月挂中天,星河浩瀚。他向天举杯,似要邀天地万物与己同酌。一片片起起伏伏的屋顶从脚下前绵延开去,碧瓦飞檐没入夜色。视野所见范围内,野猫跳上围墙,居高临下的巡视自己的疆土。一户人家的孩子追着小狗满院乱跑,大人坐在凉棚下说笑。长街这头,书生弹奏古琴铮铮作响,长街那头,妇人哄着哇哇大哭的孩子。
扬州城的万家灯火。
“阿昱好像回来了。”苍澜坐起身,指指长街尽头声势浩大的一队人马,“我得下去了,你要不要一起来?”
方暮尘却摇摇头:“不,我还有事。”
“好吧,那就后会有期了!”苍澜也不强求,站起身,走向通向楼下的梯子。
方暮尘坐在原地,慢慢将壶里的酒都喝完。醉意上来,她的眼神变得迷茫。
“咦,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
陆昱回客栈时,大堂还是亮的。桌上红烛静静燃烧,苍澜长孙遗策柳依依陈衡都在。
陈衡“噗通”一声,端端正正跪倒在地砖上,“小人恭迎秦王殿下!”
陆昱脸色一黑。
他去扬州府时碰上了孙仁。孙仁先前被陈衡欺骗,以为陆昱是个穷凶极恶的悍匪强盗,看他无论是眉眼还是嘴脸都写满了罪大恶极令人发指。甚至差点以下犯上,用审犯人的架势将他从头盘问到脚,若不是刘硕及时呵退,大概连刑具都摆出来了。
陈衡心里发虚,忙转向苍澜和长孙遗策呼救:“苍兄弟,长孙兄弟你们可不能见死不救啊!以后咱们可是同僚了,你们救我一次,我会记着你的恩情的!”
“等等,同僚?”这下陆昱不搭理他都不行。
一激奏效,陈衡摸着后脑勺,努力装出农家汉子的淳朴耿直,好像刚才那句话只是听者有意,说者并无心:
“殿下不是亲口答应了事情解决后写信推荐我去秦王府吗?现在正主就在面前,事情也解决了,殿下金口玉言,不会不作数吧?”
糟,差点忘了这一茬。
苍澜犹豫道:“黑顶山铁矿的事情被捅破,淮安王府未必会善罢甘休,若放着陈兄不管,可能会引来报复……”
“对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要不就留下他吧?”长孙遗策温声道,“陈兄心思灵巧,能说会道,假以时日,不失为一代英才。”
“长孙兄弟知我!”陈衡热泪盈眶。
“你……”陆昱瞪着陈衡,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烦躁地挥挥手:“唉,算了算了!你上楼收拾东西,和我们一起走吧!”
“草民谢过殿下大恩!”陈衡喜滋滋叩首。
“这就要走了?”柳依依注意到陆昱话里的意思。
陆昱点头,“此地不宜久留。”
灰坟寨已毁,他得赶在淮安王有下一步动作之前离开。
其实他觉得奇怪。若陆桐知道有人调查灰坟寨,首先会怀疑是父皇派来了密臣。就算不能确定,也可以先按兵不动,私下里消灭所有线索,等自己一无所获返回长安后,再对灰坟寨下杀手。何必非要打草惊蛇,急急地将事情捅出来?
况且山火一起,通天彻地,扬州府不可能装看不见,必要派人救灾。若清理现场时真找到了他秦王殿下的尸体,朝廷追查下来,扬州府害怕担责,便会将事情往灰坟寨和淮安府上推。这样看来,放火的行为简直像是故意引起朝廷与淮安府矛盾一样。
陆桐这么做,岂非得不偿失?
陆昱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怎么也想不明白。
不过这不影响他们赶快跑路,在座都是聪明人,其中厉害关系不会想不明白,因此也不消多说,直接回各自房间整理东西。
剩下陆昱和柳依依还在原处。
柳依依问:“需要我帮忙吗?”
陆昱摇头:“不必了。”
柳依依笑道:“殿下怕民女暗地里加害?”
“不是,”陆昱摇摇头,坦然道,“我怕还不起人情。”
柳依依一愣。
陆昱犹豫了一下: “其实以柳老板的智谋和手段,不需要我也照样可以在长安混得风生水起。我不知柳老板所图为何,但我能力有限,帮不了太多。”
“殿下说笑。”
“我没骗你。”陆昱侧过脸,神情忽然变得冷漠起来,“明面上我是皇子,皇后所出,太子亲弟弟,但只是名头好听而已。世人说我不思进取,仗着投胎投得好,后半辈子可以混吃等死。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他修长手指用力捏着衣袖,抿着嘴唇,似乎像是在赌气一样。
柳依依瞪了他一会儿,忽然噗嗤一笑。暖黄烛光勾出她侧脸线条,光与影柔和地交织在一起,投下恰到好处的分界。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陆昱愣愣地看向她。
“殿下太谨慎了,”柳依依憋着笑,歪头看着小王爷,“其实呢,民女只是想借殿下名头一用,镇一镇那些不老实的地痞流氓和昏庸官吏,并没有殿下假想出来的那些叵测心机。”
陆昱似乎明白了:“狐假虎威?”
柳依依叹气道:“士农工商,商人最末,永远是最不入流,地位低下的那个,明面上财源滚滚光鲜亮丽,其实总是被人轻视。”
“我没有。”陆昱下意识反驳。
柳依依奇怪地瞪他一眼。
陆昱移开眼睛。
“殿下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柳依依瞧瞧瞟了眼陆昱的脸色,暗自掌握着话题走向,“长安名流云集,显赫者比比皆是。就算不惹事,也难免担心哪天碍了谁的眼,被人刁难。”
陆昱愣了愣,“抱歉,我未曾想到过……”
来扬州这些日子他也看到了。灰坟寨背后有人撑腰,其他百姓都不敢和它作对。王麻子无权无势,便一直受人排挤。这是普通百姓的无奈。而长安名流众多,各个眼高于顶,比起扬州肯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走出宫墙外,才知天下比他想象得大得多。。
“更何况,”柳依依忽而语气一转,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纨绔亦有纨绔价值,起码出手阔绰不吝钱财。殿下若是肯多带几个世家公子赏光,足可保春风楼生意兴隆。”
陆昱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说法,哭笑不得道:“你想让我帮忙揽客?”
柳依依望天,这么大的金字招牌,不用白不用啊。
陆昱想了想,觉得这事挺好玩的。反正他闲的没事,帮人一把也没什么不可。
“本王既欠了人情,自然要还的。”陆昱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既然柳老板如此要求,本王只好从命了。”
大门外,东方天空显露鱼肚白。熹微晨光乍现,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陆昱上楼收拾行李。柳依依站在原地,看着天光透过门缝,驱散地上阴影。
陈衡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楼梯上,颔首带笑,步履从容,拾级而下,还忍不住击掌赞叹:“柳姑娘真是心思灵巧。”
他见柳依依不答,自顾自道:“我突然想到,假如这一切的发生都有人在暗中推动,那这个人如此处心积虑,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陈先生有话不妨直说。”柳依依懒得转头。
“秦王殿下借宿春风客栈那天,客栈满员,我找不到住处,是姑娘为我在老街提供的住处,并告诉我今夜会有客人造访。让我想办法留住人。”陈衡上前一步,紧盯着柳依依的背影,仿佛透过后背看到她的眼睛。
柳依依道:“我看先生无处可去,才安排先生在老街住宿一宿。先生反而怀疑我?岂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那其他人呢?为什么一切都这么巧?方姑娘偷了死囚簿就直接给我们看?为什么我们到李庄的时候,恰好碰上了李四?还有,为什么黑顶山突然发生山崩?李四等了哥哥那么久,为什么等不下去跑去淮安找李三?还有王麻子……”
陈衡脑中忽然灵光一现:“王麻子的岳丈便是和来收赋的淮安府官兵起冲突才死的,他恨淮安王府。倘若有人许诺帮他报仇,你猜他会如何做?”
柳依依打断他,“王麻子不过是一介小人物,你觉得他敢与淮安王府作对吗?”
“未必不会。”
柳依依笑道:“陈先生如此肯定,难道深有体会?”
陈衡一顿,连忙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没有,绝对没有。只是看市井传奇里都是这么写的。莫欺少年穷嘛。”
柳依依不想同他继续啰嗦,直截了当道:“陈先生,且不说有些事情我压根没做过。退一万步讲,就算做了又如何?灰坟寨一直把守扬州淮安道,致使我生意受损,我想除掉灰坟寨,有什么奇怪的吗?”
“柳老板将殿下牵扯进来,也仅仅是为了生意着想?”陈衡盯着她,像是要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捕捉到蛛丝马迹。
“我打算在长安开店,希望将来殿下能助我一臂之力,所以早早地搜集了袁啸一伙人的消息,一点一点透露给他。”
柳依依笑意渐深:“怎么?你现在替殿下效忠,打算搜罗这些证据,去告我一状?”
“柳老板所为,与我有什么干系呢?”陈衡笑道,“我不过一介小民,平生未见什么高贵之人,难得攀根高枝,希望借此飞黄腾达,安享荣华富贵。
“那我也一样。”柳依依立刻道,“商人重利,仅此而已。”
陈衡唇边噙着笑意,那笑容却不见多少真诚:“既然如此,陈某恭喜柳老板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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