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这才发现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上过早朝了。

　　这里不是京城，是西京。所在也不是皇宫的金銮殿，而是西京旧宫苑的一座大殿。

　　下面山呼万岁的那些人，每一个都是小皇帝亲自任命的。

　　可却是这样的陌生。

　　知人方能善任，不知人自然不能善任。

　　何况无人。

　　现在站在下面的依旧是名义上的文武群臣，却不再有什么三省六部，按着最低的限度，照战争的准备安排的。

　　武者，巡防，驻扎，迎敌，攻城略地。

　　文者，安人，经济，讯息，声讨反贼。

　　新婚第一天，皇帝明显懒恹恹的，虽然昨夜他劝自己注意休息，不要乱来，还要上朝，但小皇帝自己不想给洞房花烛夜留下任何遗憾，使劲浑身解数，筋疲力尽。

　　亲王，啊不，皇后殿下强撑着身体也来上朝，坐在侧首，批阅着公文。

　　这个时候了，也顾不得什么礼法、规矩、格式，所有奏章都以最简单但最快速的方式批阅着。每批完一本，就有小太监发还给对应的大臣，大臣再根据情况选择回去修改还是当朝提出异议。

　　这是他想出的注意，一切只为他好。

　　小皇帝看着忙碌的他，满是爱意与温暖。

　　……

　　…

　　山呼万岁之后，大殿竟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默。

　　动荡之时，政事绝不可能少，能坚持到现在的都是死心塌地的人，不禀报干站着干什么？

　　他批了几本公文，也觉察到不对劲，抬起头，看向群臣。

　　最终还是西京府尹安生站了出来。

　　先深深一礼：“陛下，您昨日正式大婚，我等实在不忍搅您心情。”

　　皇帝自嘲一笑：“哪有什么心情，有事说事。”

　　安生又一礼：“陛下，叛军……正式发出了檄文，其间言语粗俗，态度恶劣，对陛下与娘娘多有……污蔑诽谤之语。”

　　皇帝一抬手，小丁太监便把那份檄文呈了上去。皇帝简单翻看着，安生继续说：

　　“这都还是其次的，那些话……陛下您与我们没少听，最主要的是……”

　　这时候，小皇帝也正好看到了那里，与府尹大人异口同声说了出来。

　　“请立安康王为人族，新皇。”

　　就是这点，说完了府尹也不再多言，退回列中。

　　小皇帝则看着奏折中的“安康王”这三个字沉默不语。

　　等了这么长时间，找了这么长时间，终于见到了这个名字。

　　但突然有一种无力感，就算你知道了，所有人都知道了是安康王要反你，你又能怎样？

　　安康王，就是二人从北荒蛮族那里问到的名字，这场惊世动乱的最终谋划者，真正的幕后黑手，从九年前谋杀昭仁皇子开始，布下这个局。

　　安康王，从安从康。

　　他是先帝的皇弟，也就是小皇帝的叔叔。但自幼就受封滁州，除了逢年过节从不来京城，小皇帝对他都没什么印象了。

　　只恍惚记得，与精壮的父皇不同，安康王很是肥胖，大腹便便，像乡里的寻常富家翁。

　　这段时间二人对这位胖胖的小叔查了很多，自然知道心宽体胖的外表下是怎样一颗机巧深重的心。

　　如今的叛军，武有霍青，文有原先的翰林六部一干文臣。

　　新皇让安康王来，从第三方的角度来看，确实还是个不错的选择，这样的手段坐的了这把椅子。

　　“可是王叔他，有些老了吧。”

　　安生答道：“还有安康王世子。”

　　这便全了。

　　小皇帝甚至能想到那个场景，荒莽大地上三军振奋，明黄军旗下行着安康王的高头大马。

　　所到之处，纷纷来降，万民归心，山呼万岁。

　　替天行道。

　　如此，他们就成了一个更为强大，更为完整的朝廷。

　　卫老爷子主管礼法，小卫右还太小。他这边就只有一个西京府尹，一个小将军。

　　他捏着这篇檄文，又教小丁传给他看了看。

　　他简单瞧几眼，就放下了，继续批他的公文。

　　小皇帝捏了捏眉头，问安生：

　　“爱卿，你觉得如何？”

　　西京府尹想了想，回答道：“依臣愚见，陛下您……除非我们各州郡集合所有兵力直取京城……否则……只怕胜少败多。”

　　“叛军势众而我们兵稀，叛军地广而我们城少。

　　“如果不雷霆出击，不久之后我们将被蚕食殆尽。”

　　小皇帝又问：“你觉得真如你所说雷霆出击，胜算多少？”

　　安生不确定的答道：“六成？”

　　“何九。”

　　“臣在。”

　　“你以为呢？”

　　“臣以为，不足五成。”

　　小皇帝摇了摇头：“你们都错了，真要全力以赴，胜算也不足三成。”

　　在殿里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你们都忘了一件事情，不是兵力，不是土地。

　　“是民心。

　　“天下人都以我可杀，就算我们的士兵再骁勇善战，又能去杀尽天下人？”

　　好生悲观，安生大人蓦觉戚然。

　　“其实，陛下，我倒觉得皇后殿下有什么不好……能任朝中职务还能侍寝……这…多好。”

　　“还是个实用主义者。”小皇帝这样想着。

　　他有些惊讶抬首，朝安生大人点了点头。

　　“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卫老爷子心想不想说别说，安生继续道：

　　“臣，曾有个儿子，与陛下您，同岁。

　　“看到陛下您，仿佛就看到我的儿子。

　　“其实我仍然支持陛下您……与大义无关，与天下无关，只是单纯觉得，陛下您这样的年纪……不该是这样的。”

　　昨晚他在枕边发现了小皇帝有白头发，心疼了好一阵。

　　小皇帝默然，有些感动。

　　“陛下，现在还站在这里的，都不是贪生怕死之人，都不是与您背心背德之人，您直管吩咐。

　　“臣等——”

　　群臣哗啦啦的全部跪倒。

　　“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小皇帝起身，向群臣微微一俯身，表示自己的敬意与感谢

　　小将军瓮声瓮气的接道：“陛下，只要您开口……我十万可以拼掉霍青与卫左。”

　　小皇帝微微一笑，看了一眼爱人，又看了一眼群臣。

　　“上天有好生之德。”

　　“若生灵涂炭，绝非神明所愿，绝非朕之所愿。”

　　放弃抵抗？还是投降？

　　“今日所言之事不要声张，更不要叫城中百姓知道。

　　“暗中联系安康王，只要他能保证朕与皇后的安全……朕……愿意退位。”

　　他握着朱笔的手一颤。

　　群臣哗然，对小皇帝的话感到震惊，纷纷跪倒，感谢陛下感念众生之德。

　　小皇帝看向呆住了的他：“你觉得怎么样？”

　　他眼眸微颤，搁下笔也看向小皇帝：

　　“你若是累了，我就带你走。”

　　小皇帝心中柔软。

　　“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又有些无奈。

　　他是魔鬼，自己是魔鬼的爱人，只要不杀了自己两个，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放出愿意退位的讯息，也只是一个试探以及警告。

　　不要动我盛国子民。

　　不要动我的爱人。

　　不然就鱼死网破。

　　这时，小将军突然走了出去，准备巡城——

　　时间到了。

　　……

　　下了朝，二人回到后宫，小皇帝去书房批折子，他则去料理前线军报，与小将军配合着布置兵力。

　　陈贵妃过来磨墨。

　　小皇帝这阵子情绪一直很低迷，陈贵妃反倒很安详。

　　小皇帝很清楚自己喜欢的是他，对于陈贵妃最多是一种对长姐的依恋。

　　临幸过寥寥几次，当时只觉得寡然无味，现在想来竟是负她良多。

　　如今册封他为皇后，陈贵妃……

　　“你恨朕吗？”

　　陈贵妃莞尔一笑：“自然不恨。”

　　“臣妾，爱陛下，不照皇后娘娘稍逊半分。”

　　小皇帝听着这个娘娘感觉好生别扭，又觉得皇后不是娘娘才别扭。

　　陈贵妃一礼：“陛下，有些事情臣妾好像还未与您说过。”

　　“臣妾幼时曾随家兄到宫里为先后娘娘贺寿。

　　“从那时开始，臣妾……就爱慕着陛下了。

　　“先帝本是要将臣妾赐予昭仁皇子作妃的，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臣妾心都要碎了。

　　“幸好昭仁皇子在旨意颁出之前拒绝了，先帝转而将臣妾赐予陛下。。

　　陈贵妃缓缓拜倒。

　　“臣妾一个女人家说出来或许不妥，那种两天之间的大起大落，失而复得……本来遥不可及的您一下子变得触手可及……

　　“臣妾别无所求，只要能每天看到陛下……能每天过来给陛下请安……

　　“臣妾……死亦无悔。

　　小皇帝很是后悔，他从不曾知道陈贵妃对自己竟有这样深厚的情谊……这许多年的冷落都是在她心上割刀子。

　　小皇帝真觉得自己就是个烂人。

　　无法给与自己爱人安宁，又不能让自己发妻获得真正的爱情。

　　很是苦涩：“早点发觉好了……我……喜欢男人。”

　　“陛下，我爱您，与您爱谁无关。”

　　小皇帝很感动。

　　“如果……有那一天……你走了便是。”

　　这是补偿，也是承诺。

　　陈贵妃再一次叩拜，退了下去，回到她自己的宫苑。

　　现在天色不晚，那个贵妃的贴身侍女没有到御书房点灯，端正站在在贵妃宫中。

　　等待她的归来。

　　……

　　数月过去，忽而深秋。

　　又是一年黄叶飞，小将军左手骨折了两回，胸口中过一剑。

　　他跟小皇帝甚至还吵过了两回架。

　　卫老爷子依然时不时带着卫右过来拜见，小皇帝被磨得烦了，叫卫右做了小将军的副手。

　　陈贵妃依旧深情且安然，没有离开。

　　小皇帝带着他到那家饭馆吃过两回阳春面。

　　叛军也就到了西京城下。

　　如他所想，明黄的大旗、大营，十六匹神俊拉的黄辇

　　安康王还未称帝，就已经用了帝王的规制。

　　没什么路人皆知，不过是自然而然。

　　某一个普通的日子，叛军要求小皇帝出面。

　　对应的，西京这边要求安康王出面。

　　小将军亲自护着小皇帝来到西京城脚下。

　　他执意也跟了出来——别忘了小受也是有武力值的。

　　于是，这叔侄俩时隔多年第一次见面。

　　安康王比小皇帝记忆中还要胖不少，小皇帝却是瘦了一大圈。

　　安康王与安康王世子下马，竟本本分分的行了君臣礼。

　　小将军很生气：“呦，王爷这又是干甚。”

　　安康王被儿子扶起身，有些气喘吁吁，掏出手帕擦了擦汗。

　　“陛下将军明鉴，这天下不是小王我要的，是大家伙不想让陛下坐了，把我拉来做苦力。”

　　此言一出，身后叛军一震，齐齐大喝了一声。

　　气势很高。

　　汗淌到了脖子上，世子也掏出手帕给他爹擦了擦。世子真如传说中一样英俊倜傥，只照陛下稍逊一点。

　　差就差在一双眼睛，陛下的大眼睛又美又帅，世子却是一双别扭的小眼睛，导致他给他父王擦汗时的笑看上去总是很猥琐。

　　安康王示意他不用擦了，继续说道：

　　“国无二君，只要陛下龙体依然康健，臣就绝不会僭越。”

　　小皇帝看着明黄色的车辇与旗帜：“神罚？”

　　安康王嘿嘿一笑：“陛下英明。”

　　“你若是能护天下安宁，对于西京等州郡官员不追责，对百姓不残害，又能保证我二人安全，你今天就可以坐上这把椅子。”

　　安康王笑得很卑微：“陛下，这条件太多了，少一条如何？”

　　这就是绝不让自己活着了。

　　也是，就算让他做了皇帝，给自己一个名誉上的王爷，最终还不是一杯毒酒？

　　皇族圣权从不曾更替，但皇族内部的明争暗斗从来不少。

　　话已至此，无需多言。

　　小皇帝等人调转马头，回到西京城里。

　　安康王他们也回到叛军营地。

　　小将军偷袭过两次，不但无功而返还负了伤。

　　不是霍青，想来这铁桶金汤是那位安康王世子的手笔。

　　城门刚刚落下，三人刚进西京城，还在大街上。

　　小皇帝突然发疯似的吻住他，当着所有人的面，

　　疯狂地，拼命地，当着所有人的面啃咬他。

　　他又羞又急，好不容易挣脱：“你做什么。”

　　“没事多亲一亲。”

　　小皇帝真的好悲观，他很心疼。

　　小将军很悲伤，目睹了这场景的龙套们的表情都很怪异。

　　……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