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约重来

　　一直到很多天之后，佳彤仍会记得那晚同父母一起看的那场比赛。比赛结束后不久便是颁奖仪式，郑恺站在冠军领奖台上，转头看着站在低一级领奖台上的晓晨，他似乎开口对晓晨说了什么，但是电视转播中却不能够听到，佳彤只看到晓晨轻轻地笑了。
　　颁奖后，郑恺拉着晓晨一起站在最高的领奖台，手臂环住他的肩膀，他们的笑容看起来很类似，但是佳彤总觉得晓晨眼睛里的生机更加活跃了一些。站得更高一点，视野一定也会愈加广阔吧。那样生机勃勃的目光，是好的猎手注视猎物时才会有的。
　　爸爸说，这个孩子看起来不是等闲之辈。
　　佳彤没有答话，只静静听着。
　　爸爸又说，他很有魄力，日后会成大器的。
　　妈妈却说，我还是觉得念书更好一些，做运动员太苦太累。而且一旦退役，就前功尽弃。
　　佳彤一直没有发表言论，关于哪条道路更好一些，实在是见仁见智。仁者爱山，智者乐水。她爱山也爱水，却没能做到仁与智兼备，反倒在二者之间迷茫了。但是有一点，她是清晰的，那就是，柳晓晨是爱着羽毛球的。他爱这项运动，亦会渴望这项运动带给他的荣耀与幸福。所以，他的选择绝没有错。至于这选择最终能否带给他荣耀幸福，佳彤的答案一如既往是肯定。想到爸爸都对他赞赏有加，佳彤的肯定愈加地坚定。
　　柳晓晨，下一次，就是你真正地站在最高处了。

　　那晚之后，佳彤斟酌很久，是否应该给予晓晨一些安慰，毕竟这样的打击于他是严重了。可是这些日子她几乎从未主动联络过他，也许，潜意识里那些叫做“矜持”的物质仍在作祟？在她的犹豫间，晓晨的电话打来了。邓丽君婉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佳彤看着手机屏幕上闪烁着的晓晨的名字，迟疑了数秒才接起电话。
　　晓晨说，父母不在？
　　都去上班了。
　　晓晨在电话里轻轻地笑了，已经念大学还管得这样严、
　　佳彤没有告诉他，倘是别的异性打来电话，她不会刻意回避父母。只是，他像是自己最隐私的那个秘密，一讲到他，她要多花许多力气才能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晓晨说，怎么不说话？
　　佳彤左手盖在握手机的右手上，小心翼翼地说，昨天的比赛我看了。
　　晓晨说，我猜到你会看。
　　佳彤说，不要气馁。
　　晓晨说，那是自然的事情。他的语气和缓但笃定，像是平静而蕴含着暗涌的深海。佳彤想起他要去省队考试的那一日两人的对话，自那时起，她便认定他是会飞起来的。于是佳彤忍不住问，比赛前你有没有吃巧克力？
　　一直吃。晓晨说。他没有告诉她，自她送过他巧克力后，他把这习惯一直保留下来。
　　佳彤说，巧克力是神奇的食物。可是……
　　可是什么？
　　佳彤心虚般地笑两声说，还是国产的巧克力好吃一点。外国巧克力，总是太甜腻。
　　晓晨说，我以为你爱吃甜。
　　太甜会腻。佳彤说。她实在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想到异国机场的那块巧克力，喉咙又仿佛被甜腻堵住，想哭的感觉再次涌来，于是她岔开话题说，我看你同你郑恺关系还是不错的。
　　晓晨说，我们是真朋友。
　　就算隔着球网凛冽对视你们依旧是朋友，他对于你的了解，显然比我要多的多。在你的朋友中，我亦是算不得最亲密的那一个。佳彤想到这一点，竟是有些忧伤的，不过她只是淡淡地说，昨天在电视里看到你们在领奖台讲话很有意思。
　　晓晨问，电视里把我们说话也转播了？
　　佳彤告诉他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晓晨笑着说，郑哥当时告诉我，站在这个台子上，我终于比你高了。
　　佳彤亦是笑了，她说，原来他也有孩子气的时刻。
　　晓晨说，郑哥让人看不透。
　　佳彤想，你也并非那么容易便被人看透的。没有城府，如何能够站在世界的最高处？
　　晓晨又说，我们明天回国。
　　佳彤说，一路平安。
　　晓晨问她有没有需要的东西，他会自国外带来。佳彤听到他这样说，第一个在脑中浮现出的，竟是“爱情”。她想，我想要你的爱情，可以带来吗？可是，爱情不是提拉米苏，并非打包便可带走的，所以，能够记得我，已经足够幸运。于是她对他说，你自国外带给我的纪念品已经很多，这次就不必了。

　　结束通话后，佳彤望着黯淡下来的手机屏幕微微有些心有余悸的感觉，她轻抚着胸口告诉自己要放松一些，再放松一些。
　　柳晓晨已经完全适应了一切，为什么自己仍会这样固步自封？为什么明明练就了波澜不惊的功夫，可是一到与他有关的事情上，还是会有如此急速的心跳？
　　佳彤皱紧自己的眉毛，轻轻揉着太阳穴。
　　如果世上当真有神灵，那么，拜托你让我忘却吧。

　　记忆是很有趣的东西，往往愈是想要忘却，它却反而生长得愈加旺盛。佳彤在暑假里明显得消瘦了，开学时晓晨约她见面，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佳彤一眼就发现晓晨等她的位置，那清瘦的侧影和挺直的脊背都是许久之前便看熟了的。她忍不住让心跳再一次加速。
　　晓晨微微侧一下脸，目光清澄如水，笑容亦是明媚得完全不似真人，那一瞬间，佳彤终于明白，把这样的少年封存在那注定逝去的青春岁月里是最完美的选择。毕竟，他已然不属于她的世界，而她对于他的世界的了解，也只是凤毛麟角。既然总有分离的那一日，不如就把这最美好的时光与最美好的距离凝固在琥珀之中。就像歌里唱的，切莫走近，让他是云烟。因了飘渺，因了不可触摸，云与烟才足够美丽。
　　于是，佳彤也对晓晨微笑起来。

　　晓晨说，我们好像很久都没有见面。
　　佳彤仰头看着他，点一点头。
　　晓晨的目光稍稍变得柔软一些，他说，你瘦了很多。
　　佳彤说，我在减肥。
　　晓晨皱了眉，我不是说不要乱减肥。
　　佳彤无奈地笑了。许多人都要想尽办法才能减掉的重量，自己莫名地就做到了，以前的尺码已经不合身，现在的着装全部换了新的，如果不是在约定的地方见面，柳晓晨只怕认不出自己了吧。
　　晓晨看着佳彤的笑，突然觉得指尖发麻。他一如既往早早便看到她走近的身影，可是那全部束起的头发，和式样简洁的白衬衫与牛仔裤，还有脚上的帆布鞋，完全不是佳彤应有的装扮。可是他仍是想要对她笑，就像过往一样。他想对她笑，无论她的衣服上有没有缀着可爱的蕾丝。待到看清她的面孔，他突然觉得心酸起来，那原本丰腴的脸颊明显地消瘦下来，更显出一双眼睛无比地大，但那双眼睛里却写满了落寞。他有些迟疑，这是否真是自己认识的佳彤，然而她笑了。曾经会因为笑而微微鼓起的两腮已经不在，但眼睛却还是一样地明亮。他觉得有些安心，只要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就证明佳彤从未离开。她就在他一伸手便可以触及的位置，这样，只要不伸出手，他永远不会触到爱情这与事业相悖的物质，但也永远不会觉得孤独，他能感受到她的气息，那么地真切。这样的距离，让他觉得安全。于是，他含笑把自异国带来的礼物给她，佳彤打开精美的包装，看到一个来自著名海畔的美人鱼雕塑的微缩版。
　　晓晨说，这是那里最著名的纪念品，我猜你会喜欢。
　　佳彤摸索着雕塑的底座，注视着美人鱼美丽的面孔说，如果她能获得不灭的灵魂该有多好。
　　晓晨忍不住替佳彤把没有束紧而散落下来的几缕碎发拢到耳后。佳彤仿佛完全没有觉察到她的动作，仍是低头看着那尊雕塑。晓晨下意识地搓着手指，仿佛要搓掉什么印迹一般，过了一会，他说，快走吧，电影快要开场。
　　佳彤把雕塑装进盒子，然后塞到自己侧挎着的帆布大包内。她仰头对晓晨笑说，现在身外物越来越多，不带包出门已经不习惯。晓晨的心思仍在手指上，只对她淡淡笑一下。

　　佳彤问，你说的电影，是什么名字？
　　《和你在一起》。
　　佳彤的心稍稍颤了一下，可是她很快便调整好自己的表情，让那微笑更加得体一些。
　　待到真正坐进电影院，佳彤才明白自己想得多了，这分明是一部与爱情无关的电影，或者，也有些微微妙的关联——如果成长中的男孩对异性这片未知领域的好奇与向往可以被称为爱情的话。
　　影片结尾，男孩动情地演奏小提琴时，那交错的时光与画面，还有满含着深情的小提琴旋律让佳彤潸然泪下。黑暗中，晓晨的余光看到佳彤微微抖动的肩膀，悄悄递上一片纸巾。
　　剧终，放映厅内的灯光亮起。佳彤捏着被泪水浸透的纸巾问，你是早准备好的？晓晨笑说，同你出门，纸巾是必备。佳彤眼里有泪光，但仍忍不住笑了。她嗔他说，你取笑我。晓晨却说，好了，出去吧，放映厅只剩我们两个了。
　　出放映厅后，佳彤去卫生间，晓晨在大厅等候。不久后，佳彤来到大厅，却看到晓晨被许多人围在中间，那些人中，年轻的女孩占了多数。晓晨礼貌对他们微笑，接过他们递来的本子签名，同时委婉而得体地拒绝他们的合影要求。佳彤看着晓晨，想起他递自己的校服外套给她，红着脸说你拿这个挡一挡吧。那分明就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想起来是那么地遥远，就像云烟。
　　佳彤隔了人群静静看着晓晨，下一场电影已经开始检票，她猜想或许有些人会为了柳晓晨的签名而错过电影。曾经自己也与柳晓晨一起错过过一场电影，但是那也是飘渺的记忆了。她只记的那一日快餐店内炸鸡的香味，那是平静淡然的人家烟火气，一心高飞的柳晓晨只怕早已忘记了吧。
　　有几个得到签名的女孩满意地离开，经过佳彤身旁时，她们的带着兴奋的谈笑隐约地传来。佳彤听到有个女孩说，他真是绅士，我叫错他名字还是照样给签名了。另一个声音说，我也以为他就是郑恺。接着是一阵爽朗的笑声，一个女孩说，郑恺可没有他这样高这样好看。第一个说话的女孩插话说，其实本人并没有电视上好看……她的同伴即刻予以反驳。几个女孩笑闹着走远。
　　佳彤听在耳中，不由自主地记忆下来，心情复杂。她突然有些心疼柳晓晨，他被人这样众星捧月地簇拥着，可是那些人里，有几个人真正在意过他训练累不累？摔倒时疼不疼？一个人住在萸城，会不会想家？
　　有得必有失。当柳晓晨得到一些的时候，也必然会失去另一些。媒体评论他球风果断、有勇有谋，球场上的他只会追赶自己的目标，至于那些与胜利无干的，他绝不会在意。
　　包括我在内吧。
　　佳彤忍不住这样想着。

　　签名结束后，晓晨不动声色避开众人的视线，拿出手机。手机上有佳彤的信息，她说，我在影院后门等你。
　　晓晨到后门的时候，佳彤站在略有些昏暗的光线之中，变瘦了的身影显得那么地寂寥。晓晨不由得想起了电影院中，佳彤微微抖动的肩膀。她是个这样娇弱敏感的女孩，像是微风中摇曳的小小树枝。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激动，指尖仿佛又有了她头发柔软的触感，这让他稍稍用力才能平息那一小束莫名涌动而出的念头。
　　不是已经决定了吗？
　　柳晓晨，你是几时这样意志薄弱的。
　　他无声且用力地质问着自己。
　　佳彤抬头，对牢晓晨的眸子，她说，签完名了？
　　晓晨点一下头。
　　佳彤说，世锦赛上的事，你不要在意。
　　晓晨愣了一下，她的话让他觉得突兀。
　　佳彤继续说下去，大家都知道，你是有希望的。
　　晓晨走近一些看着佳彤在黑暗中仍然发亮的瞳仁说，其实我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我的心里有道坎，因为它我怎么也赢不了郑哥。只要迈过去，我就胜了。
　　佳彤又看到那一簇生机，像是火焰一样燃烧着，散发出灼人的光与热。于是她点一点头。
　　柳晓晨，我一直都相信你的每一句话。而且，作为你永远的朋友，我会一直努力地为你祝福。
　　晓晨忽然有种窒息的感觉，他缓慢而慎重地眨一下眼睛，然后对佳彤说，走吧，我请你喝茶，就去你常去的那间茶社。

　　茶社里佳彤照例点了玫瑰普洱，她说，冬天还早得很，可是我手脚已经开始冰凉。
　　晓晨说，我记得你以前的身体并不虚弱，一定是乱减肥的缘故。
　　佳彤笑了，把杯中的普洱饮尽说，是水土不服吧，妍玫比我瘦得多，不一样身体健康。
　　晓晨亦是浅酌一口普洱，他说，你同李妍玫不同，她风吹日晒惯了。
　　佳彤反问他说，我是温室之花、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晓晨说。
　　佳彤为自己把茶杯斟满，又替晓晨添上些茶。她明白，同晓晨与妍玫比较，自己是软弱无能的。
　　晓晨看着佳彤的手说，你无需同任何人比较。剩下的半句其实是，你在我心中已是最好，可是他并没有讲出。佳彤却误会了他的意思，她说，我闹小懦弱，最怕输。晓晨很想解释，又觉得所有的论据都不及那隐藏起来的半句话具有说服力，于是说，着普洱茶以前我喝不惯，总觉得苦，而且味道怪，不过同你喝过几次就习惯了。对了，上次去滇省带给你的普洱味道怎么样？
　　很好。你带来的滇红也不错，只是下午喝了会失眠，不像普洱，还有安神的功效。
　　晓晨微微皱了眉问，你几时又添了失眠的毛病？
　　佳彤轻轻掩住嘴巴打了个呵欠笑着说，小时候，我从来不失眠，也不做梦，姥姥告诉我，只有傻瓜才这样一眠到天亮。所以，现在失眠只能证明我变聪明了。说罢她换了调皮的表情问晓晨，你失眠吗？
　　晓晨笑一下，却没有回答。
　　也许佳彤的姥姥只是同彼时年幼的她开玩笑，可是，也并非毫无道理。晓晨想，没有心事的人自然不会失眠多梦。他的心有些微微的疼痛，然而他只是缓缓喝罢杯中的茶说，刚才的电影你好像很感动。
　　我看多么狗血的片子都会流泪，佳彤笑着说，不过，这部电影是真的好。
　　她说，听名字我只当是部煽情的爱情片，可是看下去才知道导演要讲的绝不是小儿女那点男欢女爱的故事，而是真正的大爱。父子之间的爱、小男孩对音乐的爱、陌生人之间超越了金钱物质的那种爱。说着，佳彤又有些动情，眼眶悄悄地湿了。
　　晓晨递上纸巾，微笑看着佳彤。
　　你有一双怎样的眼睛，便能够看到怎样的世界。在这个人心浮躁的时代，佳彤的善良与纯净真正难得。
　　佳彤拭一拭眼角问晓晨，你觉得这部电影好看吗？
　　晓晨说，如果我是小春，我不会放弃那场比赛。因为自己放弃后，养父的牺牲、莉莉的帮助、老师的教导，还有那架一直陪在身边的小提琴都失去意义。
　　佳彤想，晓晨说的话绝没有错，可是她却丝毫不为小春的放弃惋惜，只是觉得感动。
　　也许，这就是甘于平凡的人与一心向上的人之间的区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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