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身边的语文老师

　　今天就是农历一年的最后一天了。
　　林茗小的时候，过年这几天是买不到东西的，大家都是提前将东西囤起来。大年三十，无论卖什么的商家都关了门落了锁，最早的也要到正月初五才重新开门。集市也是，在大年三十有草草的一场，下一场就要等到正月十五了。
　　尽管这几年大家挣钱的意识越来越浓、年味儿也越来越淡了，但小县城到底抵不了大城市，三十这一天，街上开着门的商店仍然零落稀疏。
　　林茗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自从放了寒假，他基本就一直闷在屋里，应该适当地出来透透气了。今天天色寂寥、空气清冷、人烟稀疏，刚好合适。
　　他突然想吃烤地瓜，于是就买了份烤地瓜，软的黏的，热乎乎的，捧在手心里。
　　他想，过了年，就又虚长了一岁。他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但好像就这么过来了。
　　他仔细回想，发现在北京的那几年，似乎每一天都一样，最后竟然就折叠成一天。
　　而最近这半年，他才感觉到生活有着横向的宽度和纵向的深度来。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因为他回到了家乡，还是因为他参加了工作，又或者是因为他回到了陈澈老师和陈熠然身边。
　　林茗不知不觉就溜达到了学校东门。他站在门口的横杆前，捧着地瓜，看着熟悉的静默的教学楼，前所未有的，有了一种自豪的感觉。
　　尽管他每天都会在心里和母亲汇报自己的生活，但此刻的他，心里仍然洋溢着一种豪情和热情，要将这一年的大事讲给母亲听：
　　妈妈，我就要二十五岁了。
　　妈妈，我从北师硕士毕业了，但我永远会记得“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就和记得妈妈教我的“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一样。导师知道我就业意愿强，没有留我读博，但我还是想为他做点什么。张志宇程轩他们都想让我留在北京，但我还是想回这里，于是就回来了。我现在觉得我做的是对的，妈妈觉得呢？
　　妈妈，我刚回一中，就带火箭班了——虽然是捡了个空子，嘿嘿。我们班班主任是吴老师，你记得吗？就是教我英语的那个吴老师。
　　妈妈，陈澈老师对我还是很好。这几年我一直没觉出来自己长大了，还是再次见到陈澈老师，我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老师现在似乎性格变了一些，没有之前那么严肃了，我这次回来，他对着我笑了好几次呢。
　　妈妈，陈熠然长大了，很高，比我还要高一点点，也很漂亮。他是我的课代表，一开始总和我闹别扭，现在什么事都向着我。小孩儿总是一团热诚，像火一样。但是他又好像没那么单纯，我总感觉他心里空空的...哎呀，说到哪里去啦。他读很多书，语文素养很好，这次考试考了全校第一呢。
　　妈妈，不仅是他，我带的班平均分也是年级第一。我们班的孩子们都很听话很可爱，我很喜欢他们。他们也很喜欢我，什么话都跟我说，吴老师说下学期给我封个副班主任当当呢。
　　妈妈，我很想你。
　　妈妈，你的一年呢，过得如何？
　　妈妈...
　　林茗闭上眼睛。
　　他回到家里，手脚和脸都冰凉。
　　他在难以排遣的无边孤凄里，无所遁形。
　　他这个时候，已经可以不去计较昨晚那个梦了。
　　可是陈熠然却整个白天都没有打电话过来。
　　想必他今天也有很多事情要忙吧。
　　林茗将自己裹进被子里窝起来了。下午五点的时候天就黑了，他也不开灯。下午六点的时候肚子叫了一会儿，他也没起。
　　直到下午七点多的时候，手机响了。
　　林茗抓过手机来，满脑子想着赶紧将灯打开，把脸擦一擦，甚至还抽空想了一下待会儿要如何躲闪着不去看那张脸，一低头才发现陈熠然打过来的是语音通话。
　　“喂，老师。”
　　“嗯。”
　　陈熠然带了点揶揄的笑：“是不是等着急了？”
　　没有，没有等你。谁都没有等。早就习惯了。
　　可是林茗说不出来。
　　听到这熟悉的笑声，他心中酸涩无比，涨得发疼。
　　于是他没有说话。
　　陈熠然一顿，很敏锐地将那笑的余韵收起来了。他温声道：“抱歉，老师。有点事耽搁了一下，来晚了。”
　　林茗从喉咙里挤出来了一句“没事”。其实，他本来想说不用道歉的。他说了句“没事”，这算什么呢。
　　好在陈熠然没给林茗的尴尬留下延宕的时间，他接着道：“老师，你把电视打开，调到中央一台。”
　　“好。”
　　林茗下了床，将灯亮了，脸洗了，然后把电视打开。他这边动作窸窸窣窣，陈熠然就在那边等着，也不催问他好没好，直到他按照陈熠然所说将频道调到中央一台，电视中的声音传过去，陈熠然才笑着问：“老师，你的中央一台是不是在演春晚预告？”
　　“嗯。”
　　“好巧，我的中央一台也在演春晚预告。”
　　林茗无奈地笑了笑，轻声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陈熠然也笑了一声，朗声道：“知君当此夕，亦望镜湖水。”
　　“我没带手机支架来，给老师打视频电话不方便，所以就打了语音电话。老师，我们一起看春晚吧。”
　　陈熠然顿了顿，然后轻声说，老师，爸爸也在哦。
　　陈澈老师适时开口叫了一声“林茗。”
　　林茗慌忙应了一声。
　　“还有呢？”是大伯的声音。
　　“还有爷爷奶奶，大伯、二伯和小姨、小姨夫。还有一诚哥哥、乐乐和诗雨。”
　　这下林茗更加紧张了，他按照陈熠然的顺序挨个叫了：“爷爷奶奶好！大伯好！二伯好！小姨、小姨夫好！过年好！”
　　还没等他和小辈们打招呼，陈一诚率先喊了林茗一声哥。林茗记得，他比陈熠然要大上三岁。乐乐和诗雨则要小得多，今年一个十岁，一个九岁。他俩对林茗没什么记忆，就学着二哥的样子，奶声奶气地喊了两声老师。
　　长辈们都笑起来。在这笑里，林茗没有听到陈澈老师，但他能猜到，陈澈老师此刻也应当带着微微动容的表情。
　　林茗有些想哭。
　　他不想给别人的幸福当配角，于是陈澈老师时刻小心翼翼，不曾将自己一丝一毫的幸福展现在他的面前，把他一颗心保护地细致入微。如今陈熠然长大了，陈熠然直接将那幸福掰开了，分给他一半。
　　同样的一段路，陈澈老师会在他的身后捍蔽他的安全，而陈熠然会站到他面前来，牵着他一起走。
　　人的一辈子，如果能遇见这两颗心之中的任何一颗，都已是莫大的幸运。而他何其有幸。
　　还有那些长辈们，此刻亲切地叫着他小茗，说要和他一起看春晚。
　　他仿佛坐在他们中间了。他觉得，他应该早一点坐到他们中间去的。
　　他连连点头，也不管这点头别人根本看不到，嘴里连声应道好。
　　尽管他已有近十年没看过春晚了。当然，春晚这样阖家欢乐、天下同庆的节目，想来也不需要他看。
　　当他看起来，他才发现，如今的春晚似乎还不如十年前的好看。
　　林茗倒是看些什么都无所谓。相较之下，陈熠然则要认真得多。电话的另一端，他嬉笑怒骂，夸奖和贬损都酣畅淋漓、妙语连珠，常常招来家里人前仰后合的大笑。
　　林茗本是不会主动说些什么的，听到最后，也忍不住翘一翘嘴角，轻轻道：“熠然，说得累不累？喝口水吧。”
　　他原只是想关心一下陈熠然的嗓子的，奈何陈熠然好像误解了他的意思。林茗声音似乎就像林茗的手一样，点了点陈熠然的额头，陈熠然似乎不太好意思了，收敛了三分，气氛一下子从热烈变得祥和起来。
　　林茗也没想到自己的关心会有这种效果，闭紧了嘴巴不再说话了。
　　等到十一点多的时候，林茗其实已经有点困了。这七年来，他不看春晚，也不和谁打电话，大年三十对他而言与平日里无异，甚至比平日里更加寂寞，所以他就照常睡照常起，甚至睡得更早，起得更晚一些。
　　他缩在沙发和毯子里，打了个呵欠，忽然听到此时电视上的小品，女演员一声一声地叫着“妈”。
　　林茗盯了一会儿屏幕，突然很想把电视机关掉。
　　“嘟嘟——嘟嘟——”，是语音通话断了的声音。
　　林茗皱眉，恍然间想起来，似乎刚刚陈熠然叫了他几声，他没有答。
　　他正要把电话拨回去，陈熠然却已经切成视频电话打过来了。
　　也许是夜已深沉，他又想到昨晚那个诡诞的梦。尽管他绝不会把这梦当做什么荒唐的信号，但他确实也做不到完全忘记。
　　在电话要挂断的时候，他按下了接听键。
　　他本来是觉得，自己实在无需为了一个莫名奇妙的梦去做莫名其妙的事。可是当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他看到少年那张和梦境重合的脸，还是立刻就觉得有些窘困。
　　“老师？”
　　“嗯。”
　　“老师。”
　　“嗯。”
　　“老师...”陈熠然眼神中不无担忧，声音也越来越黏糊。但他只一声声地叫他，也不说什么事。
　　他知道，陈熠然在表达自己对林茗的喜欢和需要，就像电视上那人一样。可是受了那梦的影响，这喜欢和需要让他心里觉得慌乱。
　　他想，陈熠然没长大的时候，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和陈澈老师打电话，然后陈熠然被陈澈老师抱起来，小脸粉嫩，对着屏幕甜甜地说一句“哥哥，新年快乐”，而不是现在这样。
　　林茗偏过头，不去看他，兀自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眉心。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忽然问道：“陈老师呢？”
　　他想见一见陈澈老师，他应当一直看着陈澈老师的。
　　陈熠然一下子愣住了。他从上到下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僵在了原地，只有他的眼睛动了一下，那是一丝不可置信一闪而过。
　　他垂下眼睛笑了笑：“老师，我本来打算十一点五十九准时把手机给爸爸的。”
　　这笑不是苦笑，因为这笑并不是勉力而为；这笑也不是皮笑肉不笑，因为那双眼睛并没有闪烁着狡诈的光芒。
　　但这个笑容就是让人觉得十分别扭，让人觉得心里发紧发疼发胀发酸。
　　非要说的话，这笑有点哂笑的意思。不过他似乎不是在嘲弄别人，是在嘲弄自己。
　　林茗恍然想起来了张爱玲那一句：静静的笑从他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他接下来的话轻得像是从天边传来：
　　“老师，我说过我也可以乖乖的，你就是不肯信我。”
　　“老师，祝你今天快乐，你明天的快乐我留着明天再祝。”
　　林茗张了张嘴，陈熠然却已经将电话递了出去。
　　林茗就没能说出那一句明天再见。
　　等到陈澈老师沉毅而温善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上，林茗没来由地心生出一种仿若隔世之感。
　　他定了定精神，才重新张口道：“老师。”
　　陈澈老师嗯了一声。
　　他忽然想跟老师说一句好久不见。
　　但他最终也没有说什么。陈澈老师也没有说什么。
　　他手心里握着陈澈老师，陈澈老师手心里握着他。几分钟就这样过去，他们已经来到了新的一年了。
　　当窗外鞭炮声炸起的时候，林茗的气息却已经镇定了下来。他望着那样令人心安的老师，微笑了一下。
　　“老师，新年快乐。”
　　陈澈老师看了他一会儿，脸上带出一点浅浅的笑来。
　　“新年快乐。”
　　他们的耳朵里开着五彩缤纷的烟花，因此谁也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但是他们能看到对方，看到对方的笑容、嘴型，看到对方眼里的温柔。
　　林茗和家里的长辈挨个贺了新年，还坚持着给一诚、乐乐和诗雨发了红包，却唯独没有见到陈熠然。
　　大家却都说这小孩儿不知道去哪里了，找不到了。林茗等了一会儿，等到鞭炮声已经消退了，他却还觉得自己的耳朵嗡嗡的。
　　陈澈老师垂眸看看他，轻声道：“林茗，去睡吧。我替你转告给熠然。”
　　林茗目光失焦地看着屏幕，机械地点了点头。
　　“晚安。”
　　“老师晚安。”
　　就在陈澈老师收起手机挂断电话的一瞬间，陈熠然似乎推门进来了，整个人像一幅暗沉而惨淡的剪影，在画面中一闪而过。
　　林茗心里“咯噔”一声，惊慌感又铺天盖地地回来了。
　　他赶紧再将视频电话打回去，没人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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