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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洛水浮尸不沉
洛水春水涨了半尺,岸边的芦苇被水泡得发软,叶子垂着,远看一片灰绿。
傍晚时分,河堤边意外比平日热闹。卖鱼的、挑担的、赶路的,全挤在一段岸边往下看。
“快看快看,尸体不上不下地打圈子呢!”
“哎哟,嘴上积德点,那是人家亲人。”
乱七八糟的议论声夹着几声干恶心的“啧啧”,风一吹,全裹着河水的腥味扑上堤岸。
王劫生挤在人群后头,被人肘了两下,好不容易挤到一块石头上站定,往下一瞧。
洛水这一带河床偏浅,水面上此刻横着三具尸体。
离她最近那具,是个三十许的男人,身穿粗布短打,像是做苦工的。他的腰间还扎着绳子另一头连着一块石头,却没沉下去——那块石头努力往下拽,他的身子在水面上躺得笔直,跟石头较劲似的。
另外两具,一男一女。男人穿破旧儒袍,看来是个书吏之类的,女人则衣衫素净,指尖还捏着一截断掉的红绳。
三具尸体都顺水向下漂了一截,就在洛阳城北水门这一段打圈圈,既不被水冲走,也不向岸边靠。
“怎么回事?”有人奇怪,“这水不往东去?怎么像在这儿拐弯?”
“我看是吊死鬼跳河。”另一个人把声音压低,“城里这几天吊了几个,自缢也好,被索的也好,死时都朝北,你说这会不会是——”
“嘘,你别乱说。”旁边人忙拉了他一把,“司冥监有耳。”
“我说的是吊死鬼,不是葛大人。”那人嘴上这么嘟囔,眼神却心虚地飘向堤边那几名穿官服的。
那几名官差站得略远,袖口里压着“司冥监”的小印,一边拿杆子捅着尸体看有没有浮肿迹象,一边皱眉商量:“怎么不沉?按说这么多日子……”
有差役见人群越来越多,招呼道:“都散散,都散散!看死不如看活,回去吃饭去!”
没人理他。
“热闹难得。”王劫生在心里说。
她一抬眼,见对岸土坡上一个高挑的影子,黑衣,背刀,站在人群散不开的地方,不动声色地看着水面。
炽言。
风把她额前一缕短发吹起来,又压下去。她双手负在身后,像是纯当这是一次例行查案,目光却比旁人都冷静。
堤下的差役终于想起来请人:“炽姑娘,劳烦你下去看看?”
炽言点了点头,顺着堤上的石阶走下去。
她解下斗篷,随手一扔,露出里头利落的短打衣,脚踩在被水打湿的石阶上,逼近河边。
“别下水啊,小心浮尸……”有人忍不住提醒。
炽言没理,只卷起裤脚,深吸一口气,踏进水里。
洛水冷得骨头疼。
水才到膝,她腿上的汗就全退下去,皮肤泛起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河底的沙被水流一遍遍冲刷,踩上去滑得很,她走得极稳,脚如吸在石头上。
最近的那具尸体,就在她五六步外。
她先伸出刀鞘,用刀背轻轻拨了一下尸身。
尸体翻了个身,青白的脸朝天,眼皮半合着,一线眼白露在外边。
炽言俯下身,眼神从脸一路往下扫。
——脖子上有一圈细细的勒痕。
不是绳索那种粗暴的勒出来的印,细得近乎隐形,位置却极准,正好在“不致断气但必致窒息”的那一圈。
“吊死的。”她心里说,“后来被人放下抬去水边。”
她伸手掰了掰尸体的嘴。
僵硬的下颌骨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旁边几个看得胆大的,发出低低的“啧”,有人捂住孩子眼睛。
尸嘴微微张开一线,有一股浓重的尸臭夹着淡淡的木香飘出来。
炽言皱了皱眉,指腹探进去,摸到舌根下有一块硬硬的东西。
她把那东西夹出来。
一块薄薄的木片。
不过两指长,拇指宽,边角磨得圆润,显然是专门加工过的,不像随手削的“符纸木票”。
木片正面刻着两个字:
“张某”。
——名不全,姓在,名被刻成“某”,像是不想让人记。
背面有四个字,刻得很细:
“魂归洛阳”。
刻痕里塞着一点已经被水泡膨的灰黑,像是被人用血墨描过又褪。
她将木片捏在指间,河水拍在她小腿上,冰冷从脚底一路往上涌。
那一瞬间,她几乎能感到,这几具尸体是被什么绳牵着:
身体里该出的魂没出干净,被这块木片上的“魂归洛阳”四字拽着,一头挂在牌上,一头挂在城。
她把木片翻过来又翻过去看了几眼,心里已经给这东西取了个名字:
魂牌。
“还有别的?”她抬头问堤上的差役。
差役忙道:“另两具你也看看。”
她去看第二具书吏的尸体。
同样的勒痕,舌下同样塞着一块薄木片。
正面刻了“刘某”,背面刻的是“魂归洛阳”。
第三具女子也是如此,只是木片上的字刻得更用力,背面多了两个小小的字:
“赎罪”。
三块木片放在她掌心,并排躺着,看着不起眼,掌心却被一股极细极细的凉从这三点往里钻。
岸上的王劫生伸长脖子,从人群缝隙里瞧着炽言手里的东西,远远问了一句:“是钱票?”
“是票。”炽言抬眼,冲她勉强笑了一下,“但只能买回城。”
她把三块牌暂时收进袖子里,转身往岸边走。
河水退下去的时候,脚边几个水泡“咕噜”地冒上来,在她脚踝旁破裂开来;泡沫里仿佛有极细的音,像人咽不出气的呻吟。
她脚步不停,走回岸上。
差役看她出来,忙问:“炽姑娘,怎么说?”
“不是水鬼索命。”炽言道,“是被人勒死后丢水里,水不要。”
“勒?谁勒?”差役一惊。
“你问他们还活着的同伴去。”炽言懒得替人做细活,“你们衙门爱怎么写,就怎么写。”
走回堤上,她一脚踩到石阶边缘,一点水被鞋底带出来,滴在青石上,很快被蒸干,只留下一圈浅浅的水痕。
那圈水痕恰好围着那条刻在石上的极细纹路打了一圈。
她低头看了一眼:“连河堤都画阵。”
“你说什么?”王劫生从旁边挤过来。
“走。”炽言没多解释,抓住她的袖子往人少的地方拉,一直到离堤口有一截距的柳树下才停下。
“舌下塞牌。”她把其中一块木片递给王劫生看。
王劫生接过来,眯着眼看那小小字:“你们道观的新玩意儿?”
“魂牌铺的。”炽言道。
“哦。”王劫生笑,“还挺正规,正面姓氏背面归宿。”
她用指甲轻轻刮了刮“魂归洛阳”四个字,木纹里仿佛有极淡的光往外缓。
“你摘出来时,水有没有乱?”
“略。”炽言道,“像有人在水底捏了一把沙。”
“那就是本来有东西牵着。”王劫生道,“你手比我轻多了,要是我,一定先掰断再说。”
“你上回掰断了。”炽言看她一眼。
王劫生手腕上的那一圈符纹,今早还发着淡青,这会儿在袖子下边隐隐痒了一下,好像被提起往外看。
她若无其事地把袖子往下拉了拉:“那回我以为是在救人。”
“这回你还以为吗?”炽言问。
“这回我知道,我拆的是‘锁’,不是死。”王劫生说,“锁拆了,钥匙还在谁手里,才是问题。”
她把木牌翻到正面,轻声念:“张某,刘某,某女。”
“名都不全。”她说,“只给姓不肯给名,是怕他们将来被人从簿子里翻出来,认出是谁?”
“簿子。”炽言重复,目光落在城方向,“司冥监那本。”
王劫生转着那小木牌,突然笑了一下:“去魂牌铺坐坐?”
“现在?”炽言问。
“趁这三块牌还没回库。”王劫生笑,“看看他们怎么补洞。”
她把牌从炽言手里接过来,三块叠在一起,轻轻一扣。
三块木片接触的一瞬间,背面的“魂归洛阳”刻痕同时微微发出一点几乎看不见的光,像在互相认亲——
“你也回去?我也回去。”
炽言皱了皱眉:“你别在这儿玩火。”
“我哪会在河堤玩。”王劫生把木牌塞进怀里,“我在铺子里玩。”
炽言知道她拦不住,只道:“我去清虚观一趟,把那几句文书撕一撕。”
“你撕了也有抄本。”王劫生道。
“我撕给自己看。”炽言说。
她转身走向城里,脚步却不似前几日那样轻快,反倒每踩一步,像在量城砖下那几条细瘦的阵线。
王劫生站在柳树下,看了她背影一会儿,也回头看了一眼河面。
三具尸体已经被捞起,正被抬往城里某个义间。洛水表面浮出一圈圈不大不小的波纹,没风,却一圈圈打着,像某条已经习惯在这里绕圈的“路”,不会轻易改道。
她低声道:“你们这几块小牌,真会做生意。”
说罢,转身顺着河堤小路往城里走。
魂要归洛阳,路却先得经过那家挂着“长生”招牌的小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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