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星缠

　　眼前人虽然似楼高，但速度却不快，怎么看都是在慢腾腾挪步。
　　而我跑得没影，即使绕来绕去都在这个后花园里，不过一会钻过那边奇石山洞，爬上哪处树梢。无论他一来二去还是横来竖去的捣腾，都抓不到。
　　身后，举灯笼的气喘吁吁地跟不上，没一会就累了，不得不叉着腰歇口气。
　　“这狸猫……还真…真能耐……”
　　【哈哈哈哈哈。】
　　反正他听不懂，我也就干脆笑了出来，心想做一只猫可比做人自在多了，这样上蹿下跳，穿房过瓦，任谁也逮不着。
　　举灯笼的见硬来不行，从怀里掏出什么看上去黑黑的，大不像是能吃的，闻起来却很香。
　　“啧啧，小猫过来，这里有些好吃的。”
　　诶，这什么？
　　好奇心泛滥，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我打量着两人，边警惕边往那边靠。
　　那物什和米粒一般，但比米粒更细长。
　　举灯笼的没动，手里一直摊着那小几粒的东西，见我凑近，顿时欢欣雀跃，手急冲冲往我这边递来示意，意思似乎是让我吃。
　　不过好意心领了，我才不吃嗟来之食。
　　“害，怎的不吃，不是说的猫儿也能吃菰梁吗？难道有假？”那人见我只是闻了闻便走开了，心里想不明白，向一旁的不好惹发着牢骚，“三郎，你怎么看？”
　　不好惹摆摆手，不予置评，一把拎起举灯笼的，骂道：“该走了，要是晚报官家得罚咱。”
　　“可是这猫……”
　　“可是什么可是，想丢饭碗脑袋还是这压根不领你好的猫儿？”
　　举灯笼的垂头丧气，无可奈何。
　　毕竟这答案实在显而易见。
　　“好吧。”
　　可他走了没几步又折返而来，不仅把竹林里藏着的姜狸吓得够呛，也把我吓得一毛。
　　【做什么哩，又回来！】
　　我骂骂咧咧，牢骚也不掖在心里，全依仗别人听不懂。
　　就见这人将之前手里攥着的“米粒”放在一片叶子上，摆在我眼前不远地方。
　　“小猫，你要饿了就吃些，我先走了！”
　　举灯笼的边跑边回头，招招手，连蹦带跳。
　　弄得我直愧疚刚说的那些坏话。

　　“噫，可爱小猫！”姜狸一从竹林里钻出来就调侃我，故意重复了几句“我先走了”，脸上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模样可恨又可爱的。
　　【啊啊啊，你真讨厌！】
　　我不乐意听，就拿爪子挠她。
　　毕竟如今的我是猫，不管平日里这动作是多么幼稚，变成猫后又有什么做不得的。
　　姜狸笑着蹲在一旁接着我一招又一招，眼神一瞟，“这是菰米啊，那人给你的？”
　　【什么是菰米？我听那人说的是菰梁。】
　　“你不晓得？”她又笑，将我抱在怀中。
　　我点点头。
　　“菰米就是菰梁，是一种名为菰的籽种，和稻类似，作为主食。”
　　【不晓得，我们都常吃大米的，这五谷杂粮的很少碰，更何况菰米了，是听都没听说过。】
　　姜狸摸了摸下巴，琢磨着：“那茭白呢？”
　　【这我知道！】
　　茭白，这我熟啊，它味道和笋相像，口感脆嫩，是凉拌红烧蒸煮还是爆炒都极为美味的蔬菜。
　　“这茭白便是菰菜染黑粉病变后结的果。”
　　病变？
　　我不由得捂住嘴。
　　“别误会，这黑粉不传人，顶多让菰结不出菰米结茭白。”
　　原来是这样一回事。

　　“要从这走……”
　　姜狸走得快，一面介绍，一面绕过一重又一重门。
　　七拐八拐，不等我仔细认路，最后堪堪停在某处镂花窗前。
　　“到了。”
　　她将我放下来，推门进去，而门微阖，露出小半张脸在外面，小声道：“你且在外边等等，我去换身衣裳就来。”
　　【好。】
　　姜狸住在一处静谧小院。
　　台沿有人时时打扫似的，少有尘埃；庭中叶落一地，踩得沙沙；瓦楼屋檐如鸟展翅一般飞翘，一边磨到褪色的红漆木栏看上去像前朝的老物件。
　　院里东西少得可怜，能看到的只有一颗梧桐树，以及一间破旧矮屋。
　　矮屋里隐隐亮着灯。
　　我跳下台阶，三两步来到那处矮屋前。
　　门缝透出几丝弱光，灯影晃晃，摇出缕缕不对劲。
　　想起之前说的戌时一刻，再看看天色，即使不晓得时间换算，心里也能猜出大致时间。
　　而依照古人的作息，日出作而日落息的，此时就该是睡觉的时候，哪会有什么闲人临近深夜了还躲在那种屋子里做事。
　　所以是谁在哪里偷偷摸摸的？

　　矮屋并不建在石台上，平地而起，高不过两三米，木窗子镂空，糊上偏黄的草纸。有杂物堆在屋子边，似乎正可以从那往里面一窥究竟，于是我一跃而上，稍稍调整后站稳了脚跟。
　　正准备往里瞅时被捏住了后颈，整个猫瞬间动弹不得。
　　吓得我立马道了声救命。
　　【救命……】
　　“救命，救什么命？是我。”姜狸微微屈膝，揪着我向后仰去看。
　　她长裙曳地，上边穿着马甲般的小衣，腰上束着蓝绿白三色绞成一绳的系带，月白色的下摆翩然似舞。杏眸圆润，柳眉俊逸，看我时眼神湿漉好似有情缠绵其中，模样好生漂亮。
　　我看得愣神，恍然察觉自己发愣便羞愧不已，连忙翻身跳开。
　　【你……你怎么走路没声？】
　　“有声啊，你听听。”
　　她说着，老老实实就在我面前走了几步。
　　我抚平心口悸动，阖眼，随意点头赞同。

　　……

　　【我说你啊！】
　　正说笑，门栏外有人打着灯来，隐隐绰绰照出两人的身形。
　　姜狸认出来人，此时顾不上我，急忙赶过去迎接，行了个礼，头低得几乎要垂到地上，“…见过官家。”
　　“起来吧。”
　　说话的是个男人，身边还跟着管家模样的人。
　　我偷偷溜到近前，只见他穿着黑袍，相貌非凡，山羊胡极长，头发全然斑白，眉眼间曾有英姿风采，但而今憔悴凋落所剩无几，已是风烛残年。
　　倒有些像是大人物。
　　“不知官家所为何事？”
　　官家捋了捋自己长须，并不开口，而是一旁管家道：“狸奴，上次那家公子又来了。”
　　“姓萧？”
　　“正是，萧公子指明要你去他那席，所以你明日就不必练琵琶了，巳时就到右室里候着。”管家说着，话音一转，朝姜狸使眼色，“晓得自己的本分不？”
　　姜狸立即领会，并跪下去，背脊屈到极致，声音低低的：“狸奴知。”
　　“起来吧。”
　　这回是官家说话，言语间掺着怜惜，伸手又一次让姜狸起身，“地上凉。”
　　她应声说好，听话地搭过男人的手，可虽然站起来了，头却始终不肯抬起来。
　　“怎的不抬头？”
　　官家左右瞧瞧，说着手就往脸上招去，轻轻一下挑起她的下巴，把玩宠物般表情戏谑，但不一会腻了，松开手往门院里走，“过来煎碗茶……咦，这怎有只猫？”
　　只顾着看了，全然没记起自己是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这会猝不及防被那男人捞起，揪住后颈是怎么都挣不脱。
　　【你奶奶的！】
　　我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示威的嘶吼声，爪子伸出，蓄势待发，就看他什么时候不识时务了。
　　“官家，这是奴近来捡的野猫。”姜狸说，“没被教化，怕生认人，得小心着它爪子，还是我抱着吧。”
　　男人眸子漆黑，探究的目光上下打量，看不出什么意思，转头一把将我丢给她，语气无谓：“畜生而已，咬人顶多出点血…你这么宝贝，那就接着。”
　　姜狸应声，稳稳接过我，搂在怀里。

　　推门而进，迎面又有一个女子。
　　和姜狸穿着尽然相似又不全一样，双眼略无神，嘴角残留一些浅红印痕，似乎是刚才匆匆从床上爬起。
　　“见过官家。”
　　女子施施然行了个礼，却一下贴到了男人身上，“官家怎的，这么晚还来啊~”
　　官家有意勾勾她的小手，故作委屈，“青儿不欢迎我来？”
　　明明年岁大上女子好几十岁，就算曾经模样再俊，一副老脸又做出那副为老不尊的模样，令人唏嘘，而偏偏女人也不拒绝，依在男人怀里调笑。
　　我还要看下去呢，结果被人抱着离开了。

　　姜狸走过一道，推开一扇的，来到一处暗窖，取了一板什么。
　　我凑上前去看。
　　上面什么也没写，只用纸包裹着，用绳绑着，圆块状。
　　【这什么？】
　　这闻起来是茶，但总觉得还有别的味道混杂其中。
　　“是小团茶，还有姜片，橘皮等等佐料。”
　　姜片，橘皮？
　　喝茶什么时候需要这些了？
　　【要怎么做的，怎么和现代喝茶的方式点都不一样。】
　　“其实差不多。”姜狸来到一处柜子前，从里面取出一样奇怪物件，下面托盛的呈竖碗向下凹，上面有个滚轴似的东西，刚好从中转过。
　　【这什么？】
　　我好奇得不行，一切都是没见过的新鲜玩意，这会能够逮住机会就问东问西。
　　“碾子，碾团茶用的。”
　　说着她就动手掰下一小块茶饼，放在碾子里，用上面的滚轴前后前后压碎。
　　细细的碾过，直到碾成细小的碎。
　　得到的茶碎被放在一旁壶中，再往里面放入姜片和橘皮，少许盐，滚水往其中一倒，顿时扑得满鼻清香。
　　就是不晓得味道怎样。
　　“来尝尝。”
　　姜狸端来一小碟，往上面倾倒一两滴淡绿茶水。
　　心里正想着要不要拒绝呢，结果她就端着茶壶往外面走去了，留我一人在厨房。
　　【这要拒绝也不礼貌。】
　　嘟囔着，瞧这茶水颜色倒不奇怪，闻上去也很香，那么味道呢……
　　我俯身，猫喝水一样的喝茶。
　　不过刚喝就出师不利，舌尖被烫得一瞬收回，只觉得自己太心急，毕竟这滚水凉下来需要一些时间。
　　而等到悬浮在上空的热气不再腾腾，我赶紧凑上去尝了一口。
　　难说什么感觉。
　　一般喝的茶是很苦的，特别是第一道沏茶，更是苦得出奇，但这碟茶不是。里面稍微的咸，盖住了茶叶涩意，姜片橘皮的加入让茶更香，还多了甘甜的回味。还有点不同的是，平时的茶是茶叶，而这是茶碎，喝起来的感觉微妙。

　　而直到我舔干净那碟子里的茶水，姜狸也都没回来。
　　我忍不住挤开了厨房的小门，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只觉得哪里有着茶香，便径直往那走去。
　　果不其然，他们在内室围在一块烤炉火。
　　火焰撕咬着铁炉壁，因为我的到来卷起一角焰舌，上面起着网状的架子，那壶茶就正被放在架子上温热着。
　　“诶，是猫。”
　　之前的那女人第一次见我，和举灯笼的那人一样好奇地盯着我。
　　官家从炉子上拿过什么一长条，快速地往我眼前一挥，我的注意力就一下被吸引过去。
　　他再一下。
　　我便又扭头看过去一下。
　　这才发现他手里拿着的原来是狗尾巴草。
　　羞耻感瞬间弥漫全身，随之而来的还有气急败坏，是说什么都想要往他脸上来一爪子，结果被守在一旁的姜狸抱住了。
　　我努力挣扎，却始终被牢牢捏住后颈，无力感充斥脑海。
　　草的，我现在只是一只手无寸铁的猫……

　　“小狸，你什么时候养了猫的？”
　　女人趁着我被姜狸扼制住手脚，便凑上来捏捏我的耳朵，揉揉我的脚掌，顺着背上的毛一直往下捋。
　　温热的手掌一下又一下抚摸过头顶，力度保持在恰到好处，温柔又仔细地慢慢略过一寸又一寸皮毛，意料之外的会撸猫，弄得我身上怪舒服的，眼睛渐渐阖上。
　　“……你听这猫打呼噜了诶。”
　　朦胧中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议论什么，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可悄然降临的睡意沉沉，身上被顺得妥帖，不一会就失去了全部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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