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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他从小体弱多病,被母亲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母亲不让他碰不洁之物,因此不允许他到外面玩。外面的世界肮脏龌龊,危机四伏。久而久之,他养成了洁癖。人长得又白又瘦,象根豆芽菜似。父亲很是担心,经常背着母亲鼓励儿子出去和当地的孩子一起玩。但他不喜欢他们,很不情愿外出。
结识涟漪后,他偶尔会跟着她到处游荡,但也只是在旁跟着,从不参与她的活动。
他和她第一次出游,正是满山遍野的杜鹃花和满坡的栀子花开得正盛时。他紧紧跟在她后面,奔跑于花丛中。渐渐地,浓烈的花香熏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蹲在地上,汗珠不断从惨白的脸上流下来。她吓坏了,把他扶到灌木稀疏的地方坐下。她从灌木丛中扯下一小截枝叶给他扇风。离开时,她采了一大捧又大又鲜亮的栀子花和杜鹃花让他带回家。他的母亲很喜欢。
在房间里的窗台上,大玻璃瓶里的鲜花不间断地随着四季轮转:荷花、桂花、芙蓉、梅花、桃花……转眼,洁白的栀子花又如候鸟般飞回来了,芬芳四溢。而他却要随着父母走了。一年间,他晒黑了许多,也比原先壮实了很多。他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农场,却要离开了。
他把他所有能送的东西全送给了她,漂亮的文具盒,关启自如的圆珠笔,精美的笔记本,有香味的橡皮擦……都是当地难得一见的稀罕物。
她则急得团团转,不知送什么给他。她一无所有。
离开的那天,下着霏霏细雨。父母在忙着打包行李。他则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外面的天空。他的心里有些兴奋又有些不舍。兴奋是因为父母兴奋而兴奋,母亲说,终于可以不用种田了,终于可以回到城里去了。城里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让他不舍的是涟漪和她乐此不疲采摘的野花。他觉得她很可怜,没有了他的陪伴,她会更可怜。而他没了她的大自然以及采撷的花和果,也会感到寂寞。
他不会忘记,有次在回家的村路上,撞见她那蛮横的母亲。她的母亲劈手夺过她手里的桃花,狠狠地扔在地上。花瓣散落一地,像彩色的泪雨。她母亲扯过她的头发,没由来的一阵狠打。手打痛了,则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狠狠地往她身上抽,嘴里喋喋地叫骂着:野丫头,天天不落屋,尽在野地里疯,我让你疯,让你疯……涟漪抱着头缩成一团,痛得直抽搐。他则吓得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他曾听同学私下议论,说她因为太顽劣,经常挨打,打得剩半条命。他不以为然,认为那些人就喜欢夸大其词。一来她也没有说的那么顽劣,二来就是挨打也不过像他不听话时父母轻轻在屁股上拍几下一样,吓唬吓唬而已;他也看到过她手臂上一道一道的伤痕,以为是她在野蔷薇丛中摘红果子时被有刺的滕勒伤的,或爬树是不小心蹭的。他亲眼见过她的手臂被滕刺勒出道道口子,她只微微皱皱眉头,用衣袖抹去渗出来的一溜儿血珠,便又继续她的嬉戏。他光看着心里都发悚,而她好像什么也不在乎。他问她痛不痛。她一边拔开滕条一边说,这点痛对她来说算不了什么。那时,他想她是一个多么与众不同的女孩,就像是这块土地的女儿。
眼前突如其来的景象,让他近乎崩溃。为此,他大病一场。在病中他仿佛也能听见她的抽噎声。他曾央求母亲把她接到家里来,宁愿所有的东西分一半给她。母亲凄然一笑:傻孩子,既使我们愿意,他们家也一定不肯的,这是命啊。
此后,每当看见她身上新添的伤痕,他的心就直哆嗦。他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只是灰溜溜地跟在她后面,好像那是他的错似的。有一次,他鼓足勇气问她,你妈妈为什么经常打你呀。那时她正挖到了蚯蚓窝,密密麻麻的小红蚯蚓在泥土中快速蠕动,看得他头皮发麻。她捻起一条举到眼前仔细地看着,那小红蚯蚓极力地朝各个方向扭动着身体,那情形好像为了挣脱挟持,宁愿要拧断自己的身体,非常具有活力的小生命。她说,这种蚯蚓喂小鸡是最好的了,小鸡最爱吃;送给隔壁叔叔当鱼饵也非常好,鱼儿可喜欢吃这种蚯蚓了。她把蚯蚓扔进阔口瓶中,然后将瓶子倒卧,瓶口冲着爬满蚯蚓的土块,连泥土带蚯蚓往瓶口推,推了一大半,她停了下来,叹了口气说:我妈……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才打我。
你害怕吗?
嗯,害怕。我回家前先要躲在一旁偷偷观察,发现不对劲,我就尽量躲着,不被她看见,这样可以少挨打。
正想得出神,忽然看见涟漪从篱笆门上探头向里张望。他飞奔而去。母亲在屋里喊:上哪儿呀,别跑远了。他胡乱应了声,打开了篱笆门。
发丝上缀满雨珠的她,站在高高的篱笆墙下,抹着脸上的雨珠。篱笆上茂密的喇叭花藤伸出根根纤嫩的丝,张牙舞爪地伸向她。
她怯怯地望着他,负疚地说:我没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你。她向他伸出一个拳头。我把我的名字送给你吧。她展开拳头,这是我用竹子削的哨子,上面刻有我的名字。只要你一吹,不管多远我都能听到。
不管多远都能听到。清凌苦笑了一下。当时他只觉得好笑,为了不让她难过,他一本正经地接受了它。而今那只哨子早已枯裂,无影无踪了。但那名字不知不觉中已刻在了心里。任凭岁月冲刷,在逐渐模糊中却越来越清晰了。
有一段时间,他时常想起那片土地,土地上的女孩,念叨着那个名字,不知她是否曾听到。也许她听到了,只是他听不到她的应答。他很挂念她,因为深深的同情。甚至有时候他会想,是否她还活在这个世上,她完全有可能被那个歹毒的妇人打死。他根本不承认那女人是她的母亲。世上哪会有如此狠毒的母亲。一想到此,他的心就颤栗不已。他帮不了她,唯一能做的是在心里为她祈祷。他曾写过两封信给她,第一封没回。他猜想她没有能力回,她连一张邮票也买不起。第二封信里夹了信封和邮票,却被退了回来。他意识到,她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也许这辈子再也碰不到了,最终只能成为一个久远的记忆。这么多年来,他在不经意间会偶尔想起她,想起有她的童年。他很想听到她的消息,至少想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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