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夏而起

　　前些日刚下过一场小雪，落于深山的白绒还未完全化去，点缀在树梢山尖，绵绵不绝。
　　这里是尚城郊区，四周鲜有人迹，林间却隐着一座偌大的山庄，似是拔地而起般格格不入，往里看去，偶尔有几道身穿护士服的身影匆匆走过。

　　孔盛并不沉溺于这桃花源般与世隔绝的画面，反倒是面容稍带忧色，时不时地看一眼时间。
　　突然，他似有所察，转眸看去，一道清隽颀长的身影于山间还未散尽的薄雾中走来，像是刚化作人形的精怪，又像是斩杀精怪归来的道士。

　　孔盛摇了摇头，把荒诞的联想逐出脑海，等明湛上车后，他没有第一时间开车，而是静静等待明湛整理自己内心的情绪。
　　每年从这里离开，明湛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消沉。

　　过了一会，孔盛感受到他心情平复了一些，递了瓶水过去：“还好吗？”

　　明湛揉了揉眉心，声音寡淡：“嗯。”
　　随手把水搁在了手边。

　　孔盛对慈心山庄慕名已久，却还是第一次来这，也是第一次见到明湛这般憋闷的模样，斟酌了一会，问：“情况不乐观？”
　　他对明湛在国外发生的那件事有所了解，但不全面，只知道里面躺着的人当年是为了救他才发生的意外。

　　明湛往后一靠，长出一口气，视线投向远处，眼神虚不对焦：“医生说醒来的几率微乎其微。”他轻抿薄唇，语气晦涩，“建议保守治疗。”
　　声音渐渐低不可闻：“每年都这么说。”

　　孔盛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慈心山庄是尚城几个半隐退的资本大佬联手重金花费了十数年建造的，聘请了数名国内外极负盛名的医生教授轮流常驻，据说是为了保障他们的晚年生活无忧，也对外开放了一部分名额。
　　每个入住慈心山庄的病人，不仅要有原会员的引荐，每年的会费更是难以想象的天价，而那人，在这里已经住了近四年了。
　　若是慈心山庄都无能为力，他怕是真的就只能这样了。

　　孔盛拍了拍明湛的肩膀，回去的路上，他才想起来问：“郭亚去哪了？有他在怎么还轮得到我来接你？”

　　郭亚是明湛回国后到他身边的，日常负责明湛的出行和安全，孔盛第一次见到郭亚时，还以为他是来追星的迷弟，可惜这颗曾经闪耀的星星，已经回不到往日的轨道上了。
　　握着方向盘的手倏然收紧。

　　明湛靠坐着的一侧窗外便是峭壁，四五米高的悬崖下流水淙淙，对面便是高山峻岭，披上了一层雪白的大麾，像是沉寂的勇士。
　　车速不快，他甚至能看见树梢上掉落的冰晶。

　　收回视线，他垂下眼帘：“郭亚有别的事。”

　　孔盛微微皱眉，过几天就是大年三十了，郭亚无父无母，向来都是在明家过的年，每年的今天明湛都要来慈心山庄一趟，他怎么会在这时候离开明湛身边？
　　没再深想，随口问道：“大年三十打算怎么过？像往年一样组个局跨年？”

　　明湛兴致淡淡：“再说吧。”

　　门外响起引擎声时，明母正在客厅修剪花束，她把手中的剪刀和花枝交给身边的佣人后，起身迎了出去。

　　孔盛刚关上车门，转身便看见了明母的身影，风姿明丽又如水般温和包容，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们浅浅地笑着，一如往年的模样。
　　“小盛来啦，快进屋坐，这么冷的天气注意别生病了。”

　　孔盛上前迎了几步：“陆姨，我又来蹭饭了，您不会不欢迎我吧？”
　　明母嗔了他一眼：“以前天天住这也没见你不好意思，跟陆姨生疏了？”

　　明父明母是尚城世家中出了名的恩爱夫妻，虽家中业大，明衍明湛两人的关系却不似外界臆想那般勾心斗角，与明家亲近的人都知道明湛对家中的产业根本没兴趣，倒是明衍希望他回去帮忙。
　　两兄弟算得上是豪门世家中少见的兄友弟恭。

　　而孔盛却没有那么幸运，他的父母少时在双方家庭的牵线下联姻，也曾有过琴瑟和鸣的一段，可生下孔盛后便各玩各的，长久不归家，把孔盛丢给保姆带着，这在他们圈子里都不是什么秘密了。
　　孔盛和明湛一边大，是同学也是邻居，明母就注意到了这个由保姆接送的孩子，明衍稳重，明湛寡言，孔盛却嘴甜爱笑，在了解他的背景后，明母更是忍不住地心疼。
　　明湛出国前，他没少在明家吃住，有段时间邻居甚至以为他们家养了三个儿子，说她有福气。

　　后来孔盛展露出经商的天赋，被祖家接走，再加上没有明湛的联系，渐渐便来往少了。
　　可他每年都会准时来拜年，明母看着他的变化，既欣慰又心疼。

　　孔盛笑得腼腆，随着明母的脚步往屋里走了几步：“陆姨若是不介意，我以后都跟着明湛一起回来。”
　　明母停下脚步，回头瞥了眼跟在他们身后的明湛，对着孔盛佯做抱怨：“你要来就自己来，跟着他还不知道下次回家隔几个月呢？”

　　刚进屋，明母便对孔盛说道：“小盛来得正巧，前几日送来有整块的羊肋排，阿衍和他爸今天都没这个口福，你可要帮陆姨解决一些才行。”
　　说着，她又想起了什么：“我让他们做几道你爱吃的菜，瞧着你比上次见面可瘦了好些呢。”

　　孔盛目送明母的身影进了厨房，心中极为熨帖，也就只有这里，还能让他感受到一些家庭的温暖。
　　收回视线，自然地落在眼前人的身上，只见明湛垂着目光，眉眼深邃，捧着手机不知在看些什么，神态竟是少见的怔忪。

　　“看什么呢？”孔盛趁他不备，猛地凑近，即便明湛动作迅速地反手盖住了屏幕，只一眼也叫孔盛看清了照片上人的面容。

　　孔盛有些惊讶他竟也有盯着人家小姑娘照片出神的时候，不过对于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他早就了然于心，此时好奇心一时达到了顶峰：“你俩进行到哪一步了？”
　　但细想之下，若是两人已经成了，明湛哪还会是现在偷偷看人家的照片这般模样。

　　与他认识这些年，也就早些年性子恣意了些，谁都不放在眼里，从国外回来后性子更是清冷无欲，任谁都从未想过他还有为了情情爱爱改变自己早就规划好的计划。
　　继从他口中听到决定放弃出国的决定时，孔盛觉得这世上无论再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不会叫自己感到惊讶了。

　　见明湛目光淡淡地扫过来，孔盛觉得周身似乎泛起些凉意，无奈地摊手：“好好好，我不问了还不行吗？”

　　孔盛知道那几张照片出自哪里，前几日辛笑在朋友的微博里看见几组照片，发到群里询问苏棘夭时，他们才知道她这几天在兼职拍摄。
　　翻动着近几日的照片，孔盛忍不住问：“棘夭不会是想进娱乐圈吧？”

　　明湛闻言眼皮都未抬：“她不会。”

　　她如果想进娱乐圈，f大王牌专业的第一名再加上外貌加持已经能给她吸引来很多资源了。
　　若不是坚定了学医的决心，又何苦投身到一个又一个费心又费力的项目里去。
　　他记得的，她谈及自己的专业眼中总是熠熠生辉。
　　不像自己。

　　孔盛不知道他的自信从何而来，却没想过反驳他，只顺着他的话问：“棘夭瞧着也不缺钱，既不为名又不图利，她为什么去做兼职？”

　　明湛顿住，指腹不自觉摩挲着手机外壳，冰冷的触觉蔓延指尖，直抵心扉。
　　他想到苏爷爷出院那次，沈家弟弟在视频通话里说沈家人对她不好，那日后他们各忙各的，自己竟忘了问她这回事。

　　不知什么原因，明湛觉得心中有些不安。

　　尚城郊区。

　　“王姐，你们有事就先走吧，我朋友马上就到了。”苏棘夭站在一辆高大的越野车边上，对车中副驾驶室的女人说道。

　　王姐看了眼时间，他们在邻省还有个拍摄任务，高架上堵得厉害，留给他们在路上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那行，你上车和到家都给我发个消息，老板对这次的成片很满意，年后有机会我们再合作。”
　　“好。”苏棘夭点点头，目送车尾消失在道路尽头，口袋内微微振动。

　　郭亚：【苏小姐不好意思，路上堵车，大概还需要十分钟才能到你那里。】

　　苏棘夭缩了缩脖子，把下半张脸都沉进了柔软的围巾里，冰凉的指尖在屏幕上敲击。

　　苏棘夭：【没关系，是我这边提早结束了，你慢慢来，我就在路边等你。】
　　苏棘夭：【共享位置】

　　就在这时，一辆车在她身前停下，副驾驶的车窗落下，是个短发女生，生了张幼态的脸，浅笑着露出了一侧的梨涡。
　　“姐姐，你知道回市区的路怎么走吗？这地方信号不好，都不能导航了。”
　　女生说完还皱了皱鼻子，抱怨的样子十分天真烂漫。

　　苏棘夭皱眉，她刚才还和郭亚发了消息，信号很好，根本没有问题，低头看了眼手机，可的确如女生所说，就这几分钟的时间，满格信号已经变成了“无服务”的字样。
　　眼帘垂下，挡住了眼底闪过的一丝幽光。

　　她在手机上轻点几下，懊恼地嘀咕：“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没信号了？”再抬眼，神情已经恢复平静，“你们往这个方向开，遇到十字路口右转，一直开就是高架了，一路上都有标识牌的。”

　　“谢谢姐姐。”女生笑得眉眼弯弯，转瞬又担心地看了苏棘夭一眼，“天气这么冷，附近都是郊区，姐姐你去哪？若是顺路的话，我们可以捎你一程啊。”
　　一边说一边笑眼盈盈，直勾勾地盯着她。

　　苏棘夭鼻尖翕动，心蓦然沉了沉，也不提郭亚马上就到的事情，自然地笑道：“好呀，我刚好也去市区。”举起手机晃了晃，“刚打的车，还要好久时间才到，现在没信号也不知道怎么办，那真是谢谢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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