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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 章
由于身体的不适,爱爱推迟了几天到校。当她走出火车站的出站口时,看见俊守在出口。他接过她的行李,递给她一瓶能量型饮料。
“车上还好吧。”俊关切地问。
爱爱点点头,几大滴眼泪滴落在她深紫色的羽绒服上,她连忙仰头眨了眨眼睛,把剩下的眼泪憋回去。一定是锦珍姐姐给他打了电话,让他来接她的。她想起了他爷爷和他爸爸说的话,一股怨气冲上头顶。她抬手抹去脸上的眼痕,“真是对不起,这么老远还麻烦你跑一趟。谢谢你了,你回去吧,我自己会去学校的。”
“怎么跟我还这么客气起来了?”
“我姐姐让你很为难是吧?她就是不会站在别人的立场考虑问题,不知道这么麻烦别人会让人很不爽很讨厌的。”
“这话是从何说起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了。”俊笑了笑,从兜里掏出手机。
“幺幺,我已经接到她了。嗯,还好,让她跟你说吧?”俊把手机贴到她耳朵上。
“姐姐,你真是多事,你麻烦人家做什么?弄得人家左右为难。”
“俊又不是旁人,有什么为难不为难的?听妈说你下了火车还要坐好远好远的公交车,我不放心怕你又晕车,所以才叫他去接你。”
“你请人接我我就不晕车了?我该坐多远不还得坐多远?对你来说他不是旁人,可我算什么?是他们袁家人不共戴天的仇人咧。晕车能怎么了?又死不了?”
“瞎说什么呢?晕车的时候有个人给你作伴不好吗?帮你照看行李总是好的吧。不然晕糊涂了在哪下车都不知道了,你还顾得上行李呀?让他送你就行,没什么好客气的。长途电话费贵,我挂了啊。”她话音一落,手机里就出现了嘟嘟的盲音。
爱爱把脸离开手机,把肩上的包向上挪了挪,抢过俊手里的旅行箱拉杆往公交站走。
“喂,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还成了你不共戴天仇人?”俊走在她旁边尴尬地笑着问?
“不是你是我的仇人,而是我是你的仇人。何必搭理我一个不要脸不知羞耻的人?今后用不着看我姐姐的份上敷衍我,让你为难,也让我难受。”
俊知道了,那天他和家人在帅帅他们二楼客厅的对话被爱爱听见了。他怔怔地看着气冲冲的她无言以对,良久才追上来,跟着爱爱上了公交车。车上人很多,能站直了就不错,座位就别想了。没走到一站远,爱爱的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起来。她一只手抓着车上的拉手环,一只手慌慌忙忙在包里翻找方便袋。可不能吐出来呀,溅到别人身上会挨骂挨揍的呀。她急得眼泪直掉。俊挤过来了,他把旅行箱的拉杆摁回去,搁在爱爱腿后,用自己的腿抵住箱子。
“要吐是吗?赶紧坐下来做好准备。”他一手抓着拉手环,一手扳着爱爱的肩示意她坐下。
爱爱没有抗拒的余地了,她顺从地坐在行李箱上,从包里拿出方便袋接在嘴边,随着汽车又一次轻微的颠簸,胃里的东西都冲了出来。周围的人听见这异常的声音都下意思地都屏住呼吸往旁边动了一下,但车上没有多余的空间让他们躲开。俊怕箱子滑动,紧紧地扳着她的肩,让她抵靠在他的身上。又吐了两次后,座位上终于有人站起来下车。
“让这个晕车的姑娘坐。小伙子,扶你女朋友过来。”下车的中年妇女招呼。
爱爱坐到座位上,俊移过旅行箱靠着她的椅背站着,一只手扒着她的肩,以防汽车启停的时候她不能自制而撞到头。可能是人渐渐地少一些了,空气里的氧份就多了些,也可能是坐在座位上身体舒适一些,爱爱觉得胃里的难受成分减轻了一点点,她蔫蔫的靠在俊的腋下,脸感受着他羽绒服的光滑与温暖,心里的幸福与酸楚交织着,滚烫的眼泪从面颊滑落。她多么希望这车就这么开下去,开下去,永远不要停下来,她就可以永远地幸福地依偎着他,即便身体再难受一些,她也愿意。
车还是按照它的行程一站一站地停靠,不下车是不可能的。俊提着旅行箱搀扶着爱爱下了车。爱爱使出全身的力气抽出旅行箱拉杆,看都不看俊一眼拉上箱子往学校走。到了大门口,她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俊还在原地看着她。自己这么一声不吭就走了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她想起从前俊送她回家的时候,也曾经这么默默地站在小区的大门口看着她离去,她还清楚的记得他清澈的眸子里散发的温和的光。他应该不是因为锦珍姐姐才敷衍自己吧?或许他是喜欢自己,但是碍于他的长辈对爸爸的仇恨才说那样的话。好不容易见个面,好不容易有个相处的瞬间,管他喜不喜欢自己,管他为什么来接自己,为什么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还要和他耍脾气怄气?俊看她望着他不动,连忙跑过来。
“怎么了?好些了么?”他问。
“嗯。”看到他关切的目光她的眼泪又哗啦哗啦流下来了。
“还很难受是吗?我们到快餐店吃点东西了你再回宿舍吧?”
“不想吃。”
“知道你不想吃,但是我想吃。我大老远送你来,你不该请我吃顿饭表示一下谢意?”
“你就为这个才不肯走吗?”爱爱抹了眼泪一笑。
“嗯,我在想你肯定是晕车晕糊涂了,不然不至于这么不通人情世故。”俊紧蹙的眉头展开了,他也浅笑一下。
“你不一直叫我白眼狼吗?我本来就不通人情世故。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施恩图报的小人。”
“施恩图报就一定是小人?你报了别人恩了,就不欠别人的人情了,你的心里就轻松了,因此就愉快起来。倘若别人有恩于你,又偏不给你报答的机会,而你又不是无情无义的人,这样一来你的心里总有那么一点歉疚感,就有了心理负担,从而心情压抑郁闷起来。所以施恩图报从这方面讲就不算是小人之为。”
“那是你,我是白眼狼,我可没有你那样的想法。”
“开玩笑的话你还当真?你要真是白眼狼我就不那么叫你了,我会话都不跟你讲。这会子肚子是真的有点饿了。走吧,我们吃点什么?”
“你定,我无所谓?我最多一碗清汤面,或者炒个素菜吃米饭。”
“行,过年在家成天大肉大鱼的吃了这么长时间,清淡一些也好。”
学校附近有不少小饭馆,他俩随便走到一家小饭馆里坐下来。吃饭的人不多,也没有人喝酒喧哗,安静得都有点不像是饭馆了。
“经常来这里吃饭吗?”
“第一次。我吃饭从来都是在食堂。”
“大学生了,不会还和高中时期一样,连个出来吃饭的朋友都没有吧?”
“你朋友很多?”
“一起吃饭的朋友还是有几个的。不要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多和同学、室友接触一些,吃吃饭、逛逛街、聊聊天、做做运动,让自己开心一些,别闷闷不乐的想一些没用的事情。”
“在你看来我是个连朋友都交不到的人吗?告诉你,我的朋友多得是。”
“那就好。我哪是那个意思?是怕你和从前一样,总是把自己封闭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你说什么是没用的事情?你知道我想了些什么?”他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自己喜欢他?爱爱一直希望俊知道她喜欢他,但又生怕他知道她喜欢他。喜欢姐姐的侄儿,这是很不正常也很让人羞耻的事情。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给人的印象就是不快乐。”
“不看见你的时候我快乐得很。”
“不会是我令你恶心所以才狂呕乱吐的吧?”
“你才晓得?哼,见你一回吐一回,今天是第三次了,只差要了命了。”
“那我真是对不起你,以后我尽量不让你看到我,我还是希望你健康长寿的。”
“最好此生不见。”爱爱没好气。
“我会遵命的。这青菜好蛮好吃的,比我们学校食堂炒得好吃多了。你们学校的饭菜好吃吗?”俊夹一筷子青菜放在爱爱碗里。
“还行,对于我来说什么都一样,没有什么好吃不好吃,所以我从来不到外面上餐馆。这紫菜鸡蛋汤蛮好喝的,今天的饭菜都很好吃,是不是胃里太空了的缘故?”
俊抬头看了她一眼没吱声。他付了帐,看着爱爱吃饭。
“不是说要我请你的吗?你怎么自己付账了?”
“为了这么便宜的饭菜让你说我是施恩图报的小人,我合计了一下好像不怎么划算,所以还不如让你欠我一个人情。”
“真是小人,早知道这样我就要一盘牛肉、一个土鸡火锅,再来他几个卤猪脚,要欠就欠你个大人情。”
“那我得把你押在这里回去取了钱来再赎你。”
“不会吧?你兜里这几个钱都没有你还敢请女生吃饭?”
“你开始是说不想吃的,所以我才敢进来。”
“嘁。”
“饱了吗?没饱再来两个馒头?”
“没饱听了你这话也饱了,我可不想再欠你两个馒头的人情。走吧。”
两个人并肩前行。
“你毕业后打算去哪?会不会留这里?”
“不会。”
“留不下来吗?”
“那倒不是,我实习的学校愿意录用我的。我考虑再三,省城消费太高,在这里生活负担会比小城市大许多。只要有机会,我可能会回老家。”
“回我们那里?你为什么不到南方或北方的小城市去?一定要回老家吗?”
“我的家人都在那里,我跑到别处去安家落户,等家人老了需要我的时候,我鞭长莫及,还是得放弃打拼多年积累的一点资历回老家从头开始,那岂不是枉费了力气?”
“你不是有弟弟吗?”
“我作为长子长孙,怎么能把自己应尽义务推给弟弟们?我不该给他们做个好的表率才对吗?”
“听人说我们那里一个教师上岗,或着从低等学校调到高级一些的学校,起码得几万块钱疏通关系才能办成,那么一大笔钱你爸妈能出吗?除非你到农村去教小学,花的钱可能稍微少点。一个名校出来的人去乡下教小学,你不觉得屈才吗?既然在这里有就业机会,你何苦呢?”
“也不是绝对的。我过年跟同学聚会时,他们把高中时的班主任也叫去了,他当教务处主任了。他说学校每年都会在名牌大学招一两个应届生,为所谓的引进人才做做样子,问我想不想回一中,如果想的话,他跟领导推荐一下。我当然希望他们肯赏脸给我个为学校效力的机会。但是如果要拿钱才能上岗,我宁愿去外地。”
爱爱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不做声了。她希望俊能留着省城,或者到一个远离老家的陌生的地方工作,那样即便她跟他没有结合的可能,总可以经常见见面,像朋友一样相处吧。可他固执的要回老家,她的这点愿望都彻底破灭了。
“还是那句老话,以后要多交朋友、多运动、好好吃饭,开开心心的。父母亲拉扯我们不容易,不能为了不相干的人或事情跟自己过不去。你折磨自己的同时也在折磨那些关爱你的人。只有你过得开心,他们才能开心,你幸福了,他们才会觉得幸福。所以从某些方面来讲,人是没有资格自虐的,自虐就是不孝。所以,你一定要善待自己、好好生活。听见了吗?”
“什么叫为了不想干的人和事跟自己过不去?那你又为什么要跟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在这里浪费口舌?”爱爱直视俊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睛里知道,那些关爱她的人里头有不有他?
俊叹口气低下了头。“抛开你姐姐,我和你确实是毫不不相干的人。但是因为你姐姐我们认识了,迄今为止应该有九年了吧?这些年,看着你慢慢长大,从一个小学生变成了大学生。在你看来我们是不相干的人,但是在我这里,我们即便算不上亲戚,也应该是朋友的。所以我希望你开心、快乐、幸福。”
爱爱听了俊的这些话又开心,又伤心。他为什么说他当她是朋友,是想承认他也是关爱她的人?还是知道她听见了他们家的人骂她的那些话,所以说这些话来安慰她?他到底是不是为了敷衍姐姐才对她好的?
“如果有人品不错、条件不错的男生喜欢你,可以试着谈谈恋爱。你已经是成年人了,谈恋爱也没有什么不好。恋爱以后就有一个全心全意照顾你的人,比如陪你坐车、带你郊游、拉着你跑步、给你讲讲笑话解解闷、听你诉诉无奈和烦恼,给你买饭并监督你吃下去,还有好多好多的好处。不过记得不可以随随便便跟人谈恋爱,恋爱是要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不然伤心又伤神。”俊眉头紧蹙,表情严肃。
“那么多的好处你自己怎么不谈?”
“不是不谈,是没有合适的人选。我是要回老家的,现在名校毕业的女生几个愿意到那种没有多大发展空间的小城市去生活?人家那么辛苦努力不就是想有个好的前程吗?知道人家不可能跟你回去还费尽心思谈一场注定没有结局的恋爱,那不是对别人对自己都不负责任么?所以我才要等到工作稳定以后再来考虑这个问题。你不同,你是女生,不用考虑养家糊口的问题,只要擦亮眼睛看清他的本质就行。”
“我才不要谈什么恋爱,他们脸上又没有写着好人坏人,我怎么才能看到人家的本质?”难道他知道她爱她,所以婉转地告诉自己,他不恋爱并不是因为她,他是不可能成为她的爱人的吗?爱爱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又哗啦哗啦流下来了。
“你的眼泪到底有多少?就是一个小池塘也该流尽了,为什么你这双小眼睛就是流不完呢?人生没有单行道,早晚都要面对选择?不要自己把自己圈起来,多和人接触,你会发现世界很大,好玩的、好看的、好吃的东西很多,好的人也很多。我送你进去?”
“不用了。谢谢你送我,也谢谢你请我吃饭。”
“粗茶淡饭,不值一谢,倒是我该谢你赏光。进去吧,希望下次见到的是一个开心快乐的你。”
爱爱拉过旅行箱默默地进了大门,她拿手套堵住泪流,苕人啊,没有你我怎么能开心?她不敢再回头,她肯定他此刻还在注视她。
爱爱又恢复了简单的生活,学习、吃饭、睡觉,还有就是晨跑和练跆拳道或瑜伽。练瑜伽是为了让自己心静,练跆拳道是心静不下来时让自己身体乏累,身体乏累了能睡好觉。她和室友们关系都很好,但是多数时候她喜欢独处,那样一路上脑子里可以自由自在地想念俊。她还是只吃食堂,有时候懒得跑路就喝牛奶、吃泡面,反正她吃什么东西都觉得没胃口。那天她一个人去食堂的路上,听见一个女生正在打电话,她说话的口音居然和奶奶的口音神似,一股亲情油然而生。
“外面吵得很,等一会儿我再打给你。”那个女生挂了电话。
“喂,同学你好,你老家是哪里的?我觉得你的口音听起来跟青县口音好像哟。”爱爱说。
“青县?噢,我是吴青市的。你是哪儿的?也是吴青市的人?”
“我是青县人,是祖籍青县。我爷爷奶奶是那里的人,很多年前搬到别处安家落户了,我从来没到过老家。我听你说话跟我奶奶口音很相似,觉得好亲切哟,所以误以为你也是青县那边的人。”
“哦,难怪你说青县,青县和吴县合并好多年了,改叫吴青市。你老家是青县哪里的?”
“好像是北青乡胡家庄的,我奶奶说全村大多是同宗同族一个姓。”
“我家是南青镇程庄,离我们家五十多里的地方就有个胡家庄,我姥娘住的离那里不算太远,但是不晓得是不是你说的胡家庄。”
两个人买了饭坐在了一起。
“我居然遇到了我奶奶的老乡,好神奇哟!我叫古逸宁,安逸的逸,宁静的宁。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程美,前程的程,美丽的美。”
“噢,程美,这名字真好听。我听我奶奶说,我们老家的人都喜欢看戏、唱戏,而且几乎人人会唱。男人们个个会点吹拉弹唱的东西,女人们人人都会讲好多戏文。冬春闲月的时候,大庄子都会唱戏自娱自乐。”
“从前我们老家也是这样的。”
“现在呢?你会不会唱几段?”
“早不唱了,我记事庄上就没演过戏。瞎哼哼谁不会,爷爷奶奶们成天在嘴里哼唱,想不会都难。但是不会戏文,也不会捣鼓那些乐器。现在的人都听流行音乐,哪有人学那个?”
“这样啊?”爱爱有些失落。
“嗯。我们老家的戏不好听的,要不出去后我找个僻静的地方哼给你听,保管你不喜欢听。”
饭后,程美真的找了个僻静地方,哦哦咿呀地哼了几句他们老家的戏曲的腔调给爱爱听,果真是不好听。
“和我奶奶哼的调子差不多,好像真的不怎么好听。我从前老以为是奶奶老了嗓音不好了,又或者是离开老家年代久远,忘记了腔调的正确唱法,所以才不好听。如今看来是因为当时没有别的消遣,所以他们才喜欢他们的戏曲的。要是当时有电影、电视、流行音乐,可能他们也不会那么着迷于看戏演戏了。”
“有可能。不过也不一定,现在娃们都是老人家们带着,有些几岁的小不点子们不爱唱儿歌、流行歌,却爱唱老戏得很,和老头老太太们一样曲不离口的,嘴里成天依依呀呀的可带劲了。”
“看来是受爷爷奶奶影响了。”
“那些人应该是太爷爷太奶奶辈的吧?”
过后程美给她妈妈打了个电话,告诉妈妈她碰到一个北青的老乡。这么老远碰到老乡妈妈当然替她高兴,一听说姓古,妈妈说,他们附近那个胡家庄没听说过有姓古的大姓人家,应该是别处的胡家庄。虽然不是紧邻,但是还是老乡,两个人从此亲热起来。
暑假的时候,爱爱带着数码相机跟着程美去了吴青市,她要去寻找奶奶真正的老家,探访她的亲人们。她希望在奶奶的有生之年能重返故里,和亲人团聚。那将是一个怎样的悲喜交加的团圆聚会?奶奶会喜大于悲还是悲大于喜?爱爱在心里设想过无数次。重返阔别八十年的故土,她当然会高兴。但再也见不到父母兄长(奶奶九十多的高龄了,如果她的父母兄弟还在世那就是个奇迹。爱爱不相信有这样的奇迹),她肯定会悲痛。也或许经过了这八十年,在奶奶心里一切早已淡然了,悲喜感都没有多么强烈了。
程美的爸爸妈妈是那种本本分分的庄稼人,他们待爱爱很热情,让她切实体会到北方人纯朴和厚道。他们让爱爱觉得亲切、温暖。
“你老家还有一些什么人?知道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要是记得的话找起来会方便一些。”程美吃早饭的时候问爱爱。她打算陪着爱爱到一个可能有古姓的大胡家庄去寻亲。
“我奶奶姓胡,她有两个哥哥,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她走的时候他大哥和嫂子在县城开杂货铺,她二哥还在县城上中学。我爷爷也姓胡,他爸爸是胡家庄本地人,但是他不是。我太爷应该是因为惹了事逃到外乡去了,所以我爷爷出生在外地,十八岁才回老家。”
“你爷爷奶奶都是姓胡?那你奶奶家是不是地很多?很有钱?”程美妈妈问。
“有不有钱我不知道,但是不愁吃喝,家里还有一个长工。地不少,好像有四、五十亩的样子。我奶奶在家时,她爸爸妈妈很娇惯她,从没让她干过农活,连家务都不太会做。”
“你爷爷的爸爸是不是杀了人后躲到外地当了土匪,以后又当了官回来的?”
“嗯,您听说过?”
“亏得问一声,应该就是离我娘家不远的这个小胡家庄的。程美说你姓古,我以为不是这个胡家庄的。我问了你莫见怪,你爷爷奶奶是不是趁家里人都去看戏的时候私奔走的?”
“嗯。”
“妈,你知道?”
“她奶奶的姥娘家和你姥娘家是邻庄。我打小就听我奶奶讲过。咦,多少年了,你奶奶还健在?”
“嗯,九十多岁了。”
“真是有福之人呢。”
“那您知道我奶奶娘家还有人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都只讲他俩私奔的事,为的是让我们不学人家私奔,害死了一家子人。你可能不知道,你奶奶走了以后,她娘就上吊死了,他爹闺女不知道下落,老伴又没了,怄出病来没过多长时间也死了。其他就不晓得了。要不,我带你去问问你奶奶姥娘家的亲戚们?兴许他们晓得。”
爱爱听了为奶奶的父母难过,听说奶奶姥娘家还有亲戚,能见到奶奶至亲的亲戚,她的心里稍感慰藉。程美和她妈妈陪着爱爱去了程美的姥娘家,又在程美姥娘的陪同下去了奶奶的姥娘家。和奶奶同辈的她的表兄弟姊妹们都早已过世了,八十来岁的表大爷和他的儿孙们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爱爱把奶奶的照片递给表大爷看。
“还真是呢,只听说她长得像姑奶奶,和咱二姑也很像,今日从这相片上一看,还真是跟咱二姑同模样。”
表大爷说,那天奶奶家的人看戏回来,她妈妈叫她吃饭,发现奶奶不见了,而且爷爷和马也不见了。堂嫂说,可能是成家带着小姑出去打猎了,就都没在意。到了晚上还不见人影,一家人才感觉事情不妙。她堂兄叫了吴猴子来问,才晓得爷爷早就看上了奶奶。吴猴子也不知道爷爷会带着奶奶私奔,否则他早跑了,绝不会等着挨爷爷爸爸的马鞭。奶奶的妈妈觉得无脸见人,当晚就上吊自尽了。爷爷的妈妈不见了儿子成天哭号。她一哭,爷爷的爸爸就拿吴猴子出气,吴猴子被马鞭抽得遍体鳞伤。他们没追到爷爷,干等了几天只好回去。他们走了不到五十里地,怀恨在心的吴猴子一颗手榴弹炸死了爷爷一家和那个副官,带着钱跑了。看在同宗的份上,奶奶的爸爸替他们下了葬。不多久,他也去世了。奶奶的二哥当了国民党不知下落。他大哥因为家产过多,解放后划分阶级成分时成了地主,挨了不少批斗。又后来因为兄弟是国民党,受到了更加严厉的批斗,终于不堪痛苦,也上吊自尽了。他的后人们七零八落的,和老家失去了联络。奶奶的那个未婚女婿听说奶奶跟人私奔走了,害了一场大病没有好过来,年纪轻轻就辞世了。他的兄弟们也因为地主成分受了不少罪。现在,大约日子都好过了。
“变了,都变了。多少年了,解放前的战乱,解放后的改造,山不是从前的山了,水也不是从前的水了,人和物就更不用说了,就是表姑回来也认不得了。她走的时候我还不怎么记事咧,我现在也是要入土的人了。”
表大爷带着爱爱去了胡家庄,她在奶奶家的老宅基照了不少照片,不过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果树林,也给表大爷照了几张照片。表大爷带着她在他家不远的一棵大洋槐树下合影留念,他说那棵树是奶奶见过的东西中,唯一存留下来的东西,它的旁边就是从前的老关帝庙,也就是搭台唱戏的地方。而今,这棵从前比关帝庙高不了多少的小树枝繁叶茂,粗大的树杆一个人是搂不了它了。它的旁边是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表大爷站在树下,唱了一段他们挚爱的地方老戏。爱爱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只觉得铿锵有力、高亢激昂、而后悲怆凄凉。她听得泪流满面,想起年轻的爷爷奶奶为了不伦的爱情而辗转飘零,付出了一生的艰辛,而最终只落得个人未亡,情已尽,还连累父母亲人过早地抱恨离世。情是个什么东西?多少人为了一己私情神魂颠倒、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终落得个害人害己,真是不值得呀!
爱爱回家后,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去过奶奶的老家。她把她和表大爷聊天、还有表大爷唱的那段戏的录音放给奶奶听,还把她和表大爷的合影给奶奶看了,说那是她同学的爷爷,说话的、唱戏的就是他。奶奶哭了起来,说照片上的人是她姥爷,她说说话、唱戏的人也是她姥爷,她说不会错的,她永远忘不了她姥爷的声音和模样。爱爱吓傻了,她太疏忽大意了,怎么没想到表大爷会跟他爷爷相像?也或者是奶奶的神经出现了问题,看谁都像自己的亲人?怎么会呢奶奶,你都九十多岁了,你姥爷怎么可能还活着?那他不成了活神仙了?你是想你姥爷想糊涂了吧?爱爱跟奶奶解释了好半天她才平静下来。
从听过表大爷的录音后,奶奶的脸上再没有笑意,她整日里心事重重的样子,饮食也日益减少。她说老家有好多好多的槐树,有长刺的,也有不长刺的。春夏交替的时候,满树花开,一嘟噜一嘟噜的,白花花的、紫灿灿的,香气笼罩着田园村庄。揪几个刀形的花骨朵搁在嘴里嚼一嚼,甜丝丝的满口生香。她几乎每天都要跟爱爱讲起从前在老家的事情,小到她妈妈给她擀的鸡蛋饼,细到嫂嫂教她怎样绣鞋垫,还有跟表姐妹们一起玩耍、跟表哥的青梅竹马,点点滴滴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如历历在目。“要不是你爷爷个混账东西,我跟我表哥会过得很好的,即便解放后会挨批斗,会受苦,但是肯定不会相互抱怨,拳脚相加。即便是挨了打,也可以跟爸爸妈妈撒撒娇,跟哥哥嫂嫂诉诉苦,到姊妹们家里散散心。”要是告诉奶奶,她的父母因她羞愤而亡,她的表哥因为她郁闷致死,她会伤心成什么样?爱爱相信,如果爷爷不出现,奶奶跟他表哥结了婚,他们一定会相濡以沫、恩爱白头。可是爷爷出现了,她要是不跟爷爷私奔,他们还能相濡以沫、恩爱白头过一辈子吗?世事难料呀!世上无药医后悔,就不要说什么如果。
整个暑假,除了搀着奶奶出去遛弯散步,爱爱几乎不出门。锦珍姐姐请她好几次,她都没有去。她每天陪着奶奶,给她放表大爷的录音听,听她讲讲了N遍的童年故事。奶奶愈来愈怀恋家乡亲人,这让爱爱深感愧疚,是她把奶奶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东西翻了出来,让她的灵魂不得安宁,让她身心倍受煎熬,让她苍老的容颜愈显颓废。她返校的时候,奶奶拉着她的手,问能不能把同学的爷爷留下。
“照片可以,但是录音不行,因为没有人放给你听。你好好的,等我寒假回来再放给你听。”
帅帅说俊回来在市一中教书,爱爱知道市一中的老师几乎是没有暑假的,他一定在学校。市一中离爱爱家很近,虽然很想他,但是爱爱决定不去找他,都知道没有结果为什么要越陷越深?但是只要独处的时候心里就会想起他,想得流泪。
爱爱寒假回来后,奶奶没有提起表大爷录音的事,因为她没有心情听录音。她的长孙古新国死了。新国哥是奶奶一手带大的,他从大姑妈和他爸爸离婚起,到初中毕业前,都是跟奶奶睡的。奶奶对他的感情绝对不亚于爱爱。
腊月十几的时候,军强打电话回来,说要提前回家过年。古百华帮他在城边郊区相中了一套有宅基的二层楼房,房后还有一亩菜地。这样的房子很少有,机会难得,他让新国哥把钱准备好,等他回来马上交钱买房。军强两口子结婚后一直在南方打工,每年挣得的钱就交给新国哥保管。近几年,农村成立了不少乐队,他们自备音响、服装、道具。他们歌舞、小品、曲艺样样来得,常年活跃在农村的寿宴喜宴上。有吃有喝还有钱赚,娱乐了别人也快活了自己,这是新国哥一直想做的事情。他也组了一个这样的乐队,取名叫《欢喜乐队》。最初,乐队只有四个人,他和他从前吹唢呐的两个师弟,另请了一个从前在公社宣传队干过宣传员的能歌善舞中年妇女。他们的水平在当地同行业中属于顶尖,所以名气不小,生意不愁,也赚了几个小钱。后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小媳妇毛遂自荐,要加入他们。新国哥看那小媳妇模样俊俏、嗓音甜润、舞姿优美、活泼可爱,而且很会挑逗观众,就高薪聘请了她,连带她的两个闺蜜。因为这个小媳妇的加盟,他们的生意格外红火,酬金加高,名气更大,挣钱也愈多愈快。菊英姐姐也跟着高兴,说起来总是笑眯眯的一脸欢喜的样子。这个小媳妇会替新国哥挣钱,也会替新国哥花钱。她教会新国哥耍派头,比如穿要穿名牌,吃要上档次。在她的怂恿下,新国哥带着他的乐队成员下餐馆,上饭店,稍有空闲,就到城里的宾馆里包房打麻将、□□,或者光为了洗个舒服澡、睡个甜蜜觉。菊英姐姐光在家看孙子,只说他在外头挣钱,三天两头不着家是常事,也没多想。那天,接到军强电话后,新国哥翻来覆去睡不着。菊英姐姐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对不起她和儿子,乐队亏了,他把乐队转让给了别人。菊英姐姐说,转了就转了,五六十岁的人了跟着人家年轻人在一起蹦蹦跳跳、哦哦唱唱也不像话了,正好种种园田,看看孙子,安安稳稳度晚年。菊英姐姐一觉睡到了大天亮,醒来不见了新国哥,她屋里屋外找了几遍没找着。她正纳闷,她孙子上厕所,在厕所旁边废弃的牛圈里看见了他,他喝老鼠药死了。
“天哪,这是为了什么呀?”
菊英姐姐嚎啕大哭、声嘶力竭。等军强从外地赶回来清点他交给他爸爸的存款,竟然少了近两万。他们这才听新国哥的师弟说,他不光是挣的的钱都被那个狐狸精哄去了,乐队也被那个小娘们忽悠去了。他们劝过新国哥,说一把年纪了伤身伤神还糟蹋钱,不值得。可新国哥执迷不悟,说人家那么年轻的小媳妇肯跟他好,花多少钱都值得。伤心欲绝的菊英姐姐这才明白新国哥为什么说对不起她和儿子了。她一抹眼泪不哭了,说他拈花惹草没人计较,杀千刀的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着儿子媳妇的血汗钱去贴野女人。
新国哥多好的人,夫妻恩爱和睦过了大半辈子,怎么临了非要闹个晚节不保?究竟是女人是祸水,还是男人骨子里就不安分?一旦遇到机会,他们就会原形毕露?他真是让爱爱伤心失望啊!
这个春节,因为新国哥的去世,一家人都高兴不起来。初一,古家的后人们聚集在爱爱家,免不了又要批评新国哥,安慰军强。
“军强哥,想开点,他们弟兄们一个德行。我们家的老头子比大爸还不如。”丽丽劝军强。
“滚,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大强骂丽丽。
“就要说,他都做出来了,还不许我说?他拿你当什么了你还护着他?”
“跟幺叔吵架了么?妹子,大强不许说就不说了,新年八节的莫生闲气,不值得。”军强说。
“我偏要说。大爸尽管不成器,可他没把大妈怎么着。我们屋里的老头子是把老娘往死里整咧。军强哥你不晓得,老头子以替人拉生意为名,成天在外面胡逛,还在外面找了个相好的。那个婆娘的儿子在外地做生意,她男人常年给儿子帮工,屋里就那个婆娘自己带着孙子看家,还种着十几亩田。老妈说,从她进了他们吴家的门,老头子几乎没管过田里的农活。现在呢?他开着拖拉机去帮人家,耕地,播种、收割,这些女人自己办不了的活,他帮帮人家我们且不说他,连施肥、打农药这些小事都是他一手包办。农闲是三天两头往那婆娘屋里跑,一到农忙我们连他的人影子都看不见。去年收割的时候,老妈热得中了暑,我带她到村卫生室打针,那个婆娘的隔壁也在打针。人家问老妈:妹子你没种田了吗?怎么你娃子的爸爸天天在我们那里给人家帮忙?老妈说人家给了工钱的,只要能挣钱,给谁干活不是干活?”
“婶子说的对,只要能挣钱,管他给哪个干活?”
“哥哥你是聪明人,你听不出来我妈是在替老头子遮掩?他平时要么不落屋,落屋后什么活都不干,张嘴闭嘴喊腰疼难受不敢动弹。老妈顶了一句,说你腰疼就去医院找医生,光在屋里干喊起什么作用?你一年上头在外面荡,也没人跟你要一分钱,挣的钱你自己看病还不够吗?他一听这话不得了了,上去就给了老妈两个大嘴巴,揪着老妈的头发往墙壁上撞,撞得咣咣的响。我吓死了,喊大强拉架,大强个懦弱无能的不敢使劲,被老家伙一掌掀到一边去了。算是老妈借机会跑了。老家伙赶出来,拿了扦担捅,差点捅到老妈肚子上,好在偏了,把衣裳都戳乱了。你说多险?夫妻一场,老东西居然下这样的死手。刚好小强从外面回来,他可不是大强,一把夺了老家伙手里的扦担,把老家伙摁在地上狠狠地捶了一顿。”
“大幺叔怎么这样?这么个弄法就不怕出了人命?年轻的时候嫌弃一下也就算了,都一把年纪了,还嫌弃个什么?幺妈那个人真是不简单,铁人一样的,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就冲着她对你们家做的贡献,也该对她好点唦。”
“哪个说不是的呢?”
“幺叔是想跟人家再组家过日子吗?如果那样,反正他也不帮忙做家,你们还不如支持他们离婚算了。”
“哥哥你真是太看得起你幺叔了,可惜人家那个婆娘看不上他。你都不知道那个婆娘背后是怎么辱没的他,说他是癞蝌宝想吃白鹄子肉------妄想。还说你幺叔也不屙泡屎稀屎照照自己什么德行,给她老公舔屁股都嫌他舌头糙了。”
“就没有人点醒他?你们怎么不把这话学给他听?”
“自我陶醉的人你点得醒吗?这话后头的云芳幺姑跟他说过,他不信,还骂人家云芳幺姑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说人家就是编瞎话辱没他,乱他的家务。外人劝他都这么想,要是我们说的他岂不是更不信了?指不定会怎么骂呢。云芳幺姑说再不劝他了,他要是有点头脑,看看爹爹的下场,还用得着旁人点化?爹爹不就是前车之鉴?以前巴心巴肝拼了命地帮那家人家干活,现在老了没有力气干活了,人家碰到他连句话都不跟他讲。老妈说他现在比爹爹那时候还要顽固。”
爱爱听了丽丽的话替梅姐姐不值。人长得丑怎么了,当初没有这丑人替他撑起那个家,兴许他这会子还和百祥哥一样,为了房子发愁,甚至为了一日三餐用度发愁。也或许和百钊哥一样,成了老光棍子也说不定。人就是不知足呀,靠着人家到了好处,就否认人家的好处,只恨不得人家早死了他另娶个如花似玉的回来。那个女人也是贱,她和二姑妈的贱还不一样。二姑妈是爱上了吴真勤,所以离婚改嫁。而这个女人跟少义哥相好,无非是看上他几斤力气,是个免费的劳力。为了找个免费的劳工就可以出卖自己的色相,这种女人值得付出吗?少义哥是以为人家看上了他外貌?还是能力?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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