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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更鸟的信
Erik的眼泪还挂在脸上,却已经咧开嘴笑得像个孩子:“妈!你真的记得我们了?!”
“Erik?”银发女士转头找到满脸雀斑、却笑得难看的Erik,招手唤他过去,温柔地抚上他脸上的雀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Erik鼻子一酸,一把冲过去抱在对方腰间。
“对不起、对不起……”
“说什么呢,这孩子……”银发女士安抚两句,朝许默递来无奈的眼神。
此时的银发女士举止完全没有先前的痕迹。
像是亲眼见到一个二十多岁的灵魂快速成熟到如今的模样。
“对了,”银发女士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将手中还未织完的羊毛衫比画在许默肩头,“我们Robinella穿蓝色最好看,再要几天就织完了,看看还喜欢吗?”
许默浅浅一笑:“喜欢。”
银发女士突然压低声音,“别告诉你爸爸,我偷偷多织了只袖子——”脸上露出笑容,拉着许默又说了好些话。
护工在银发女士的视野盲区悄悄凑到Erik耳边说了句:“你们最好抓紧时间。”
Erik询问:“还有多少时间?”
“不好说,”护工摇头道:“这种状态乐观的情况下能维持一两个小时,不乐观的情况下或许只有十多分钟。”
Erik刚亮起的眼神又重新灰暗下去。
苦笑一声,他朝许默递去眼神。
许默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Erik红着眼眶接过话头:“妈,Robinella有封信要给您。”
“又要恶作剧?”老妇人眼睛却亮起来,皱纹里盛满狡黠,“上次藏在信封里的弹簧蛇可把我吓得不轻!”
“才不是呢。”许默佯装成Robinella的语气,将信件取出。
银发女士拾起信件放在眼前,眼中闪过微沉。
“妈妈眼睛不好了,你读给妈妈听好不好?”
“好呀。”
许默接过信件,向着对方阅读上面的文字。
“我最最最最亲爱的妈妈……”
说出开头这第一句。
许默不知为何眼眶瞬间就湿润了。
她不是一个共情能力特别强的人。
她的理性远大于感性。
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读这封信。
但为什么……
银发女士瞧见她眼中泛起晶莹,连忙伸手擦拭:“小知更鸟怎么还哭了?”
许默强忍着泪水摇了摇头。
咬着牙继续读下去。
“听到这封信的你肯定很好奇信里怎么全是中文,那当然是我不想让Erik这个混蛋听懂。”
她朝Erik吐了吐舌头,银发女士立刻会意地捂嘴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仿佛回到了母女俩一起捉弄Erik的往日时光,两人相视一笑。
“你们俩!”Erik气急败坏道:“又用中文说内部笑话,说我坏话呢是不是!”
没有理会Erik,许默的声音轻柔下来:“谢谢你为我学习了中文,妈妈……”
银发女士不语,只是温柔地帮她梳理着头发。
「我现在还记得,你怕新来异国他乡的我融入不了陌生的环境,打着小抄一个字一个字学习中文时的滑稽模样。」
「记得你第一次说“我爱你”时,把拼音抄在手心里都攥出汗了。」
「你还记得吗,还有那次你把‘书包’说成‘面包机’。你甚至和我说‘Robinella,校车来了,赶紧把面包机背上去学校’。」
「我懵懂地以为这是意大利习俗,抱着面包机就在你嘴巴张得老大的表情下冲上了校车,把司机吓得差点报警。」
「妈妈,我的人生分为两个部分……」
「我的前半生在六岁那年就结束了。那个被亲生父母抛弃在福利院的小女孩,早就死在了2009年的冬天。」
「但无论如何我也没想到,会在死掉后人生里重新迎来新生,原来人……还是能死而复生的。」
「谢谢您收养了我,给予我完整的童年和优渥的生活,我最最最亲爱的妈妈。」
「此时躺在病床上的我,总是在不断回想起以前的事情。」
「我想起Erik总是偷吃我在冰箱里珍藏的布丁,想起我为了报复他,偷偷往他的咖啡里倒醋。」
「想起您总是偏袒我,永远信任我,哪怕明知道我拙劣的谎言,假装训却偷偷对我眨眼的模样。」
「对了。我和Erik大吵了一架,但希望你不要怪他。」
「——我从大学休学了,在格伦希尔短暂旅游打工时被Erik撞见了。很抱歉没有提前告知您,我不想让你为我担心。」
听到这儿,银发女士没有激烈的情绪起伏,而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道:“生命的意义不在于你呼吸的次数,而在于那些让你屏住呼吸的时刻。”
许默诧异地抬眸,对方的话语和文字形成重合,她继续读下去。
「当你说出‘生命的意义不在于你呼吸的次数,而在于那些让你屏住呼吸的时刻’时,我便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我想要站在高山之巅呐喊,让海浪随意漫过我的脚踝,走那些你曾经走过的路。」
「妈妈,我不害怕离开。」
「我的身体虽然躺在这里,但我的灵魂已经飘向未知的旅程。」
「就像你说的,不要害怕生命走向终点,要害怕它从未真正开始。」
「来到意大利,与您生活的每一天,对我而言都是崭新的开始,我已然知足。」
「妈妈,如果你想我的话,就告诉知更鸟吧,它会将你的话传达。」
「如果我想您呢……就化作一缕清风,拍拍您的肩膀,希望到时候的你不要害怕。」
「Ciao,我的妈妈。」
「我会在山脊攀登、在雨中跳舞、在海洋畅游,只是不再有任何重量。」
「——爱你的女儿,Robinella。」
许默将信纸缓缓合上。
在字里行间,她仿佛看到了这名叫Robinella少女的鲜活生命。
她缓缓地抬头,对上那双依旧含笑的眼睛。
可那笑意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再也找不到方才的温情。
“妈……?”她尝试着唤了一声。
对方梳理着她头发的手顿时停止,脸色变化地发出质问:“你们……是谁?”
这声质问尖锐得划破空气,她像只受惊的鸟般蜷缩进藤椅,织了一半的毛衣从膝头滑落,毛线团滚到许默脚边。
Erik的手悬在空中,最终只是轻轻落在母亲肩头:“妈?你不记得我了吗?”
“你们是什么人?”银发女士胡乱挥舞着手臂,重新回归原本的模样。
Erik试论落魄地垂下手臂。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作挣扎。
“妈,你好好休养,我下次再来看你……”他的吻落在母亲额前,触到冰凉的汗水,转头向众人说:“走吧。”
跟着护工指引朝疗养院外走去时,许默转头朝着银发女士的方向回望。
对方坐在椅子上,脸上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正对着空气整理并不存在的裙摆,目光交错没有聚焦般无神。
也不知道那封信,对方听完了没有。
许默胸腔传来一丝丝阵痛。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那记忆中模糊到快要看不清的脸庞。
她何尝不是与Robinella一样。
在母亲、父亲相继离世的那些年,她虽然还好好活着,但却像随着他们一起死掉了般。
庆幸的是Robinella遇到了银发女士,被收养、被宠爱、被顾及,让她又重新活了过来。
但属于许默她自己的“新生”却迟迟没有来到。
莫名地,许默突然羡慕起Robinella。
“注意台阶。”谢盛祈的手掌温热地贴在许默肩头,将她从踏空的边缘拉回,“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出神。”
许默这才发现自己的脚尖距离台阶仅有寸许。
她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会来的。”
谢盛祈走在她前面,没有回头。
这三个字轻得像阵风,却让许默猛地抬头。
逆光中,谢盛祈的背影轮廓泛着金边。
“什么?”许默被对方这没由来的一句弄得有些诧异。
谢盛祈只用她一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属于你的新生。”
许默走出疗养院的屋檐。
当她跨出屋檐阴影的刹那,阿尔卑斯山的阳光顷刻洒下,覆盖在她裸.露的整片皮肤上,有些暖、又有些痒。
她顿了顿脚步。
伸手挡在额头,抬头眺望。
天空湛蓝、白云聚得像一片雪山。
她的鼻尖又闻到了淡淡的乌樟气息。
“啊,好大的风。”走在前方的克里斯传来一声惊呼。
一阵自由的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掀动许默轻薄的衣裙。
最终像是落在她的肩膀般,轻拍了两下。
许默抬头与前方的Erik对视一眼。
他们都不再害怕。
-
随着几人走出疗养院。
坐在椅子上的,动作缓慢又笨拙织着羊毛衫的银发女士才停下手中的动作。
面无表情的她伸手够着胸前那颗许默刚送的东西。
枯瘦的手指抓住胸前的知更鸟吊坠,贝壳边缘在掌心印出浅痕,仔细抚摸对方的形状。
直至两行泪痕滑过双颊。
银发女士终于泣不成声,她佝偻的脊背像张拉满的弓,把吊坠按在心口的位置。
她强忍着不断抽搐的肩膀,拼命地想要停下无端的呜咽。
她咬住颤抖的下唇,却让呜咽声变得更支离破碎。
只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淌。
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翻开织到一半的毛衣,露出内衬上用红线绣的“给Robinella”几个小字。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将手中的吊坠放在阳光下,如视珍宝般轻轻摊开手掌。
“Robinella……”
那颗由贝壳与珍珠打造的知更鸟像是要飞走般栩栩如生。
珍珠母贝雕琢的羽翼在夕照中泛起虹彩。
它展翅驰驱,双翼之间有种莫名的韵动。
它微微仰着头,喙角上扬,脸上洋溢着对于世间美好的赞叹。
好似它此时就在绿荫间忽闪忽现、好奇地打量世界。
它像一团跳跃的火焰,脚下生花,轻盈敏捷地在追风逐日。
仿佛被纯色萤石定格在这起飞的瞬间。
鲜活、自由。
这一刻,“她”不再被病痛折磨。
“她”即将再一次迎来“新生”。
-
回到公寓的Erik心情好上不少。
他甚至小心翼翼地从旅行包夹层取出那个马克杯,终于有勇气直面这个“渺小”的杯子。
“可恶”的Robinella给别人都写了信,给他留下的就只有这写着他名字的马克杯。
Robinella没有原谅他,现在的他也能够理解。
他从最开始的气愤、憎恨,到随着信件念给母亲后,他开始与自己和解、与对方和解。
他完成了妹妹拜托给他的最后一件事。
给自己倒了杯水,他站在阳台上捧着马克杯沉思着什么。
许默瞧见对方手中的水杯,皱了皱眉头。
她走到对方身边。
指了指马克杯说:“你知道这个杯子上用中文写了东西对吧?”
“哈?”Erik诧异地转过头,他只认得上面有自己的名字。
突然,他扯开嘴角笑了起来,笑容凝固在脸上,没笑几声又哭了。
他粗粝的手指抚过那些神秘的东方符号,忽然想起妹妹小时候就总爱躲在厨房角落,边写边发出小狐狸般的窃笑。
原来这是Robinella最后的一个恶作剧。
Erik又气又笑。
“奥若拉,”他将马克杯递到许默面前,他的声音哑得不成调,“能帮我念念上面都写了什么吗?”
许默接过马克杯,夕阳正好穿过阳台的玻璃,那些被水渍掩盖的文字突然清晰起来
她的指尖突然停在杯沿,旋转一圈照着上面的文字念了出来:「这是一个杯子……」
Erik:“……”
她继续念。
「只不过笨蛋Erik绝对想不到,这是一个写满信的杯子,哈哈……」
Erik错愕。
耳边好似重新听到Robinella那恶作剧成功的爽朗笑声。
窗外,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阿尔卑斯山脊。
Erik眼里如同崩溃堤坝,再也藏匿不住般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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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猫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