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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
夜深人静,相府各院皆熄灯入眠,除了四处巡逻的护卫,唯有苏穆遮的书房灯火通明。
赵文整理完最后一卷官册,才放下笔,起身朝书案方向行礼,恭敬道:“左相大人,今日的官册已整理完毕,请您过目。”
闻言,苏穆遮搁笔道:“官册由赵侍郎经手,本相自然放心。这官册圣上要得实在急,又是秘密下旨,不便对他人道,我思来想去,仍觉得唯您能担此大任,这段时间只得辛苦您了。”
赵文笑道:“大人哪里的话,圣上与大人委以重任,赵某高兴还来不及。”
老仆侍立于书案旁,给苏穆遮递上刚泡好的热茶。
苏穆遮接过茶盏,轻抿一口,便笑了起来,连叹两声“好茶“。狭长的桃花眼水波流转,带出几条含情涟漪,只是不经意的抬眸,便让人觉得此人格外深情专注。
“不喜的茶艺是愈发精进了,赵大人也来尝尝?”
“好茶难得,可惜赵某年老体虚,夜里喝茶容易睡不好,恐怕无福消受了。”
“这样啊……”苏穆遮作罢,“不喜,送赵大人回房吧。”
此时老七卸下“胖子”的伪装,盘腿坐在房顶,将他们谈话过程尽收眼底,老仆从和赵文离开后,苏穆遮仰头抻抻僵硬的颈脖,继续批阅公文,对身边的一切毫无察觉。
老七啧啧称奇:“留人的理由如此冠冕堂皇,还让人不敢抓辫子。大名鼎鼎的苏穆遮苏大丞相,啧啧啧,虽说看着真如传闻那般只有三四十,结果比赵文这只老狐狸更难对付。”
见书房没有异样,老七瞬移至赵文暂住的院子。他施下隐身术,躲在房檐下黑暗的角落,院中状况一览无余。
相府占地不小,小路弯弯绕绕,老七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远远看见赵文站在院门与那位叫“不喜”的老仆从道别。
不喜站立的角度十分微妙,不管是在书房时还是现在,老七都未能得见全貌。
既如此……
“顺风。”
一只活蹦乱跳的墨绿绒球陡然出现,老七抓住它往院门方向一抛,巴掌大的绒球便自己穿墙而过,门外的声音画面自然而然传入脑海。
“大晚上的送赵某回来,真是劳烦管家了。”赵文道。
“赵大人为圣上效力,任劳任怨,老奴不过是带个路,谈何麻烦?”不喜背脊佝偻,大半张脸隐入黑暗,露出干瘪丑陋的皮肤和嘴唇。
他语速放得极慢,嗓音低哑得不似常人,喉间不时带出含糊不清的“咕噜”声,像含着利刃,喉咙被割得稀烂。
“得此信任,赵某已是荣幸之极,多的,不敢再求。”
“编完官册,便能与妻儿团聚了。赵大人,再辛苦几日吧。”不喜颤巍巍行礼,目送赵文走入院中。
赵文进来了,顺风还未来得及收回。老七默念了好几声名字,顺风却迟迟不肯回来,在院门兴奋打转翻滚,景象天旋地转,晃得老七眼都花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欠揍呢?”老七咬牙切齿,要将它强行收回。
一声短促沙哑的笑传入老七耳中,厚重而阴鹜。老七手头动作戛然而止,脸上表情凝滞片刻,继而点点下沉。
不喜没有走。他站在院门边,抬头注视前方。
一旁的年轻仆从顺着不喜的目光看去,小路上的灯笼尽数熄灭,阴霾蒙蔽清月,透不出光亮,前路伸手不见五指,似乎潜伏着吃人的猛兽,令人毛骨悚然。
其实顺风就在他们面前翻滚撒泼,只是除了它的主人,没人能看见它。
“管家,咱们回去吧,这地方怪黑的。”仆从打着颤道。
不喜低低笑了,笑声通过顺风传入老七失聪许久的耳朵,同时也神奇地让顺风安静下来,它踌躇着,一副想上前又不敢动的模样。
随着顺风恢复正常,老七眼前的画面逐渐稳定,不喜的脸恰好在中间。天上的阴霾悄然飘过,月光倾泻地面,他终于看清不喜的脸——颧骨突起,双颊凹陷,如同从坟墓里掘地而起的枯尸,惨白狰狞。
那双灰败的眼睛,似乎透过在顺风,直直盯着老七。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前方空无一人的小路摆出几个嘴型。
“管家,咱们……该回去了吧?”年轻仆从完全在状况外,搅弄起手指,巴不得快点离开。
不喜无波无澜地看一眼身后的年轻仆从:“走吧,左相大人还在书房等着呢。”
“是。”年轻仆从害怕他这对眼睛,阴阴森森的,一旦四目相对,整个人就像在鬼门关走了一圈,魂魄丢了大半,惊出一身冷汗。
他不敢再说话,缩缩脖子,跟着走了。
顺风这才飘回老七身边,围着老七绕了一圈,发现自家主人僵在原地,表情更是复杂,它不明所以地歪歪头,缩成一缕青烟,原地消失。
方才不喜的唇语,只有老七一人读到了,或者说,就是不喜故意对他说的。嘴唇开合,是短短三个字——谢必安。
“吱呀——”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把老七远游的神思拉回来。
赵文提着蜡烛,走到院门处摆弄几下,确定门锁好了,才放心回房歇息。谁知一个转身,檐下便兀然多了个圆润的身影。
“掌柜的?”赵文表情惊恐,“掌柜的”三个字几乎破音。
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地会想起那个充满味道的夜晚。老七双手抱臂,脸色更臭了,赵文自知理亏,收起一贯的老狐狸做派,在老七面前怂成鹌鹑。
“还留信物呢,屁用没有。真搞不懂你们这些繁文缛节……”老七毫无作为不速之客的自觉,把先前赵文留给他们的木牌信物扔给赵文,单刀直入,“方才外面那人是谁?”
“谁?”赵文被木牌砸得双目迷离,下意识跟着问,随即立马反应过来,“哦哦哦,他,他是相府的管家,跟着左相很多年了。”
“左相是谁。”
“是……是……”赵文担心隔墙有耳,不敢直呼其名。
老七没这顾虑:“苏穆遮?有什么说什么,这没人听墙角。”早在赵文回来之前,他便在院子周围设下屏障,从外面往里看,只会认为赵文已经入睡。
“对,对。”如此听来,赵文放松了些,说话顺畅不少,但依旧不用正常的音量讲话,“若说朝中谁最得圣心,苏大人绝对当之无愧。”
老七又问了回来:“那个管家跟在那什么丞相身边多久了?”
“这……这,掌柜的,具体……我也不大清楚,毕竟在苏大人位居丞相之前,赵某与他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不过,偶有传闻,不喜早在苏大人进京赶考时便常年陪伴左右。主仆二人情意深重,在民间可谓是一桩美谈啊。”
“美谈?”老七冷哼,不再多说。
夜探相府,本就有重任在身。
“不说这个了。赵大人,是我家主人有要事相求。他到府上找你好几次,你都不在,事情实在紧急,他不方便露面,所以派我寻你,望你能助我们一臂之力。”老七语气一如既往地懒散,但终归有求于人,态度得摆端正。
恩人有事相求,赵文自是乐意,可也不能把话说太满,没有即刻答应:“恩人遇上难处了?”
“放心。”老七自然知道他的忧虑,“不过翻翻官册,找个人,在你职权之内。”
在职权之内,便意味着不会惹事,不会被人抓住把柄,一个轻松的活,轻易就把人情还了。
赵文诧异,他身为吏部侍郎,在朝中也算说得上话的,若换作常人,趁着这份人情求点过分的事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他实在没想到,他们冒险翻入相府,竟只向自己提出这样的求助,搁谁身上都觉得匪夷所思。
“只是如此?”赵文忍不住问。
“不然呢?”老七嫌赵文磨磨唧唧,不耐烦地反问。
“那,那自然是没问题的。只是……”赵文犯了难。
“嗯?”
“掌柜的,你也看见了,左相大人留我下来整理官册好几日了,早朝也没上,这相府的门我半步都没踏出去过,若要寻人,恐怕……”有心无力啊。
赵文说得委婉,实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是被苏穆遮以整理官册为由,软禁相府了。
“苏穆遮把你软禁了?你招惹他了?”老七无所顾忌,直接挑破这层近乎透明的窗户纸,整个院子都能听清他的声音。
赵文不知道老七在这院子里动过什么手脚,只觉这话宛若平地惊雷,轰得他寒毛直立,慌忙抓着老七的手,做贼心虚般四处观望。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草木的沙沙声。
“啧,怂。”老七暗自嘀咕,没让赵文听见。
嫌弃归嫌弃,事情还未办完,他不得不再次给赵文强行塞下定心丸:“周围的眼睛已经处理干净了,少磨叽,我们有事说事。”
处理干净了?哪种处理?赵文愈发惊恐。
“……只是下了迷药,一时半会醒不过来。”老七无奈补充。
“这,这样啊?哈哈。进去坐吧,夜里风凉,不妨喝杯热茶。”
或许因为四周多了墙壁的遮挡,赵文才觉得终于捡回点安全感。
从官十余年,赵文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泰山崩于前,不能全然面不改色,到底还算冷静,可自从遇上这么几位祖宗,赵文头一回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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