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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生花（九）
“你总是会做出一些我意料之外的事。”
漫长沉默后，幽静树林响起荀南雁的声音。
“在我觉得你会逃跑的时候留下来，在我觉得你会心软的时候动手，还有，”荀南雁露出笑容，“在我觉得你很笨的时候，显出一点特别的聪明劲。”
季朝确定，她前面的漫长话语都是为了铺垫这最后一句。
“所以，我说的没错？小满还活着？”
荀南雁点点头，季朝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明亮。
此时已是日头西斜，林中渐渐暗了，荀南雁在昏沉的光线中继续说道：“看在你这么努力的份上，额外告诉你，知道这件事的不只我一个，还有——”
......
村中空地中央，巨大篝火熊熊燃烧，细碎的火光随风飞起，星星点点，映得头顶夜空都是暖洋洋的橘红色。
各样吃食酒水绕着放了一圈，满满当当，最前边还有一只烤的金黄流油的羊。
村人们围坐在周围，笑语不断。
村长吴大川牵着小满和春玉站在路边，翘首以盼，终于等来了季朝和荀南雁的身影。
他扬起满脸笑容，上前相迎：“大师可算来了，快入座快入座，我们正等着——另两位呢？”
季朝沉默不语，荀南雁望他一眼，轻声回答：“他们已经走了。”
而后她绕过吴大川，径直走向篝火旁，把季朝留在了原地。
“昨天不是说五天之后要干啥来着？他们这就走啦？”吴大川摸摸后脑勺，反应不过来，不过眼看季朝终究还在，他又觉得很满意。
“小满，快向大师问好，你不是最喜欢季大师了吗？”吴大川笑呵呵，推了下小满。
小满当然是不好意思的，不过还是红着脸小声地喊了声‘大师哥哥’。
吴大川这才心满意足。
他抬起头，招呼季朝，“哈哈哈，季大师，咱们快进去吧，大家伙儿就等着您开席呢，哎？您怎么啦？这脸色看上去怎么不大好？”
季朝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那个眼神就好像他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一样。
沉默持续了三息。
在这样安静而沉郁的气氛中，吴大川好像也突然明白了什么，夸张的笑容渐渐敛去，变得温和平稳。
他拍了拍春玉和小满：“你俩先过去，我和大师说会话儿。”
小满点头，春玉兴高采烈地应了声好，两个人手牵手朝着篝火堆跑去。
吴大川一直望着他们，直到两个小小的身影挤进人群中，才转回头对季朝说：“我以为，还得一段时间呢，不过没事儿，今天大家伙儿都开心，正是上路的好日子。”
“你们都记得？从头到尾都记得？”季朝声音沙哑。
吴大川点点头，“小孩子分不清状况，不过大人嘛，都是记得的，不管是已经死了的事，还是变成鬼怪的事，又或是一起做出这个村子的事。我们都记得。”
季朝紧紧蜷起手掌，指尖刻在掌心，一阵一阵的刺痛。
吴大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季大师，你.......别难过，我们早就看开啦。”
鬼怪席卷村庄的那一天，和现在一样，是一个只剩落日余晖的平凡傍晚。
家家户户都飘着炊烟，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各自归家，路上遇见，就笑着聊几句闲。
孩子们聚在一起捉迷藏，小满也在。
他躲在树林靠近村外的那一侧的大树上，树冠茂密，很难被看见。
伙伴们会来找他，如果找不到，就会大声地喊，那就说明他赢了。
可是他等啊等，等了很久，没有等到春玉，也没有等到别的人——说好来找他的小伙伴都到哪里去了？
小满爬下大树，走出林子，往村子里去。
然后他看见了大家，看见了所有人，他们倒在地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小满走过去，一个一个唤着他们的名字，摇晃他们的身体，想让他们醒过来。
但是没有人回应。
天黑了，小满开始害怕了，他站在村子中央哭了起来。
他哭得可真大声啊，连那些被鬼吃掉的魂魄都听见了。
吴大川是第一个醒来的，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大家都看着那个嚎啕大哭的小孩。
小满只有七岁啊，他一个人可怎么活？
“所以我们做了这样的梦，吴家村还和以前一样，小满也和以前一样，有我们护着养着。那个鬼常常要从我们身体里钻出来，但是也没什么好怕的，我们都是死了的人，只要小满没事就好。”
“季大师，不敢奢求您太多，就把小满带到城里去，找户好人家，他听话又懂事，养他花不了多大功夫，您看，就这几日，我们领着他学了写字，学了烧灶洗衣裳，等他再大点，就三五年，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再不需要您费心。”
吴大川声音低沉平静，篝火那样亮，季朝却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季大师，您是个好心肠的人，小满这孩子，就托给您啦。”
*
荀南雁坐在正中央，左右两侧都是好大一片空地。
篝火中的木柴燃烧后飘出灰白余烬，飘飘摇摇地飞向高空，她仰着脸看，直到它们消失在夜色中。
然后她低下头，发现季朝正从人群边缘走来，耸拉着肩，看着地面，周围的村人热情地招呼他，他却好像听不见一样，默默不语地走到荀南雁身边，坐下。
“哭了？”
“没有。”季朝闷声回答。
荀南雁侧过头仔细打量，融融火光照亮季朝侧脸，他的睫毛很长，尖端沾着几滴细小的水珠。
“说谎。”她回过头。
人群不时爆发出阵阵欢笑，小孩子绕着火堆跑来跑去——他们在追033，小胖鸟偶尔落地，都能引得孩子们咯咯笑。
他们越热闹，衬得荀南雁与季朝这处就越安静。
“之后我们该怎么办？”季朝把脑袋埋在膝间，说话声音闷闷的。
“既然是鬼，当然便要除鬼，托你的福，能够进到梦境中，要解决的东西少了许多。”
荀南雁说话还是这样毫不留情，但季朝却没有反驳的力气。
“如果不放着管呢？”
“放着不管，这些村人的鬼魂会一个一个被吃掉，直到完全变成辛涂，到时候，吴家村的梦境也会自然改变——不知道辛涂的梦境又是怎样的呢？”
“所以只能杀掉他们，将小满带出去。”季朝自己得出了结论。
荀南雁看着远处的吴大川，他已经绕着人群走了一圈，也说了一圈话，每个听他讲话的人都会抬头往荀南雁和季朝这边看一眼，然后点点头，露出笑容。
真心实意，如释重负，又不免会让人觉得有点悲伤的笑容。
“这也是他们的愿望。”
*
篝火夜会一直持续到戊时末。
年幼的孩子们都笑累了，也玩累了，回到大人的怀里，撒娇躲懒。
吴大川估摸着时辰，开口喊道：“乡亲们，乡亲们，听我讲一句。”
孩子们睁大眼睛，大人们也停止了言语，他们互相看了看，默契地起身，抱着孩子，牵着亲人的手，往村长的方向走去。
七十个人紧紧相依。
荀南雁与季朝留在原地，和他们面对面，中间隔着没有燃尽的篝火。
“大师们今日就要走啦，咱们村中的事项，实在劳累诸位大师，就算咱们站在这儿每人说一句谢谢，也不够，而且大师还得嫌咱们烦呢！”
人群中响起一阵笑声。
“不过还是得谢，对不对？”
吴大川自己也笑了，笑完，脸色变得严肃，望着荀南雁与季朝两人，抱起拳头，拱手，揖礼。
“两位大师，前路漫漫，万望珍重。”
在他身后，七十名村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一齐深深弯腰。
篝火映照，每个人的眼睛都比火光还亮。
吴大川拍了拍小满的背，“快过去，孩子，你不是最喜欢季大师了吗？大师要走了，以后你就跟着大师，学好多好多本事，长成一个有学问的人。”
小满顺着这股力道不明所以地走了两步，又回头，望着身后。
身后是大川叔，还有村子里的人，所有人都站在一起，整整齐齐。
他们都带着温和的笑容，目光专注地望着小满，但是小满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一阵慌张。
他跑回去，抓住了吴大川的手，仰起的脸上盈满泪水。
“大川叔，阿婆，春玉姐姐，你们都不要我了？”
小男孩的手暖呼呼的，像是一颗热炭，烫得吴大川心都缩了起来。
他屈身跪在地上，两手环抱小满，那颗大大的脑袋抵在小满窄窄的肩膀上，让人看不清表情。
“傻孩子，谁不要你？”吴大川声音哽咽，“你这是出去学本事，长高长大。”
“对呀小满，你还要长大呢，”另一边的春玉咧开灿烂笑容，她伸出双手，推着小满的背让他往前走，“快走吧，快走吧。”
“你要长大，要骑高头大马，要穿漂亮衣裳，要像大哥哥一样，行侠仗义，行走四方。”
她每说一句，就推着小满走一步。
说到最后，小满已经到了季朝跟前。
春玉向他挥挥手：“还有还有，最重要的是，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我们。”
小满留在原地。
对面是他的家人。
是从他出生起就一直陪伴的人，给他讲故事的人，帮他补衣服的人，教他捉鱼虾的人......
是大川叔，阿婆，春玉，吴宽爷爷，张家二婶，小柱哥哥......
是他的整个世界。
离开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就像何婶儿一样，无论去到什么地方，都再也见不到了。
“我不！我不要！”
他猛地转身，拔腿便跑，“我哪里都不去，我要留在这里，和大家在一起！”
季朝拦腰将他抱住。
小满像一只离了水的鱼一样，用尽全力挣扎，但他太小了，所有的力气都比不上季朝一只胳膊。
他哭出了鼻涕，哭得声音沙哑，朝着人群伸出手。
“我哪里都不去！我哪里都不去！”
那些人远远地看来，温和的笑容变得悲伤，他们在说话：
“小满，你要多多吃饭，快快长大，长得又高又壮。”
“小满，天冷莫忘穿衣，夜里别掀被子。”
“小满，好好学本事，以后一定成材。”
“小满......”
“小满......”
拥拥挤挤的人群一齐招起手来，在无尽蔓延的黑雾中，熟悉的面孔已经模糊。
“小满，你要好好活下去。”
而后，荀南雁抬起右手，黑暗遮天蔽日，大浪翻涌，吞噬一切。
吴小满睁开眼睛。
梦境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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