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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
回去的一路上很安静,明荃感觉到周围无数的眼光在盯着她走出那片林,走出那座山,那些人恨她,但他们没有出手,因为鸣镝己发,死去的不管是谁,都不能违抗来自首领的命令。
今夜,天绝己败。
明荃知道,她心中身上的某一部分,也死得彻底了。
她循着血的味道在城中广场的边缘找到了庄彻,这个人身上的伤又多了一些,但比她要好,果然是命硬得不行的家伙。
这个晚上浴血的汉人实在太多,没有谁奇怪他们身上为何伤痕累累。
明荃看向高台上,娥妹与守备军已经和谈完毕,这时,她正走向仲鱼。阿衣的女首领走向她的土司兄长,握住他胸口那把重华,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动作从容顺畅,就好象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从未有过失控。
明明可以一把拔出来,她却是慢慢地把重华抽出,冷冷地看着兄长心头血喷涌成河。
那么残忍的事,娥妹做得优雅万分。
明荃忽然觉得很累也很困,转身离开。
庄彻跟上来,脱下外袍罩在她身上,血流得很多,明荃的确感觉有些冷了。
走了一会儿,脚下有些打飘,肩膀一沉,是庄彻用手按住她。
“我背你回去。”庄彻在面前稍稍蹲下来,露出后背。
她趴上去,任庄彻把她背起来。
城里到处是血和死人,但暴动已经停了,广场上的阿衣人在守备军的监督下正四散回家,来来去去都是人,声音嘈杂。
在鼎沸的人声中,明荃在庄彻耳边轻轻问:“到头来,你才是最没有关系的人,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
她听见庄彻踢开了路上的小石头,也是轻轻笑着回答:“本座还是被小看了呢。”
“你给我这刀,叫什么?”
“孤鹜。”
“……取这名字的人,怕不是个绝情种?”
“或许吧。”
回到客栈已是后半夜,客栈门大开着,有守备兵士在店堂里帮忙收殓玉娘,四叔是守备营的厨子,玉娘因这一层关系与守备军的人相熟,这会儿都似走了亲人,极为悲伤。四叔从邻居家接了顺宝回来,爷儿俩坐在房中地上抱头痛哭,邻居虽然是在危难中挺身而出护了孩子,到底是阿衣人,惧着今夜的仇杀后果,哪里还敢出来面对守备军,此刻两边邻居家里皆是黑灯闭户静悄悄,宛如无人一般。
庄彻背着明荃从正门进去,两个人一身血的模样在今天晚上实在算不得特别,守备兵验了身份与住店钥匙后便放他们进去,听得这二位是观踏月节篝火回来,知道是被卷入武斗的外乡人,叹一句“还算命大”又问要不要去守备营找医士看。庄彻说他二人略通医道,这外头太不安稳,今夜已经吓破了胆再不要出去,谢过军爷美意,横竖也不是要命的伤,自己处理就是了。
到楼上明荃便从庄彻背上下来自个儿进屋去了,脱了上衣刚把左肩和腿上的伤上好药,就听见庄彻敲门。明荃披好里衣走过去隔了门道:“我这儿还没收拾好,一会儿再聊。”庄彻在门外小声说:“开门,楼下看着呢。”明荃皱眉道:“男女授受不亲,让你进来更说不清。”庄彻不走:“面子重要还是背上的伤重要?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个要面子不要命的人?”明荃挑挑眉:“我怕公子做不了柳下惠。”庄彻吃吃笑:“本座不是禽兽,看着血不拉叽的伤口还能讲风情。”
明荃叹口气,开门放人进来,庄彻换了衣服收拾了自己的伤来看她,进门闻到一股血腥气和药香混在一块儿,问:“你从前背上受伤是如何处理?”
“没医士的时候自然是自己处理,又不是没镜子。”明荃不以为然,往桌边一坐,把药瓶往庄彻手边一推,背过身,松开里衣,把伤口露出来。
她穿着抹胸,不算光裸,但他们这般也算是过了普通男女相处的界限,只是一路以来似乎早就过了,君非少年郎,我亦曾眼过千帆,眼下这么坦荡相对,两边倒是一点儿绮意都没有。
庄彻见一道不浅的剑伤从明荃右肩直拉到左肩胛骨之下,这剑伤之下有数道颜色浅浅长短不一的旧疤,应是历年打斗中留下,她既是东宫护卫,找到能去疤的妙手医士自然不难,若是还能留下痕迹,想是受伤后未找到医士的那种情况下自愈而成。
“这些疤,是看不见随便倒药留下的吗?”他一边用银刮片往伤口上抹药膏一边问。
“也不算随便吧,多倒点自然都能倒上。”
“……岂不是浪费药材?”
“我有钱。”
好吧,豪横。
“要聊聊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么?”明荃手里把玩着小药瓶,问。
“不是很明显的吗?谁得了最大的利益谁就是黄雀。”
“你似乎一点都不介意被人当了刀使。”
“只要结果不错。”
“娥妹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结果?”
“怎么会呢?”庄彻笑了,把最后一点药细心涂好,“谁能预料到圣女出山?原本只求平安逃出祥首去十方大山,今日不死,以后总能杀回来。”
十方大山离祥首不远,与十八道梁是反方向,传统上仍是阿衣人的地盘。
“要逃为何不早逃?”
“你知道,娥妹身边已经被渗得跟筛子似的,若非今天的混乱,根本无法带一堆人出去。”
“带谁?”
“江南颜氏。”
“噫……”明荃抽了口冷气,“我就说呢,区区一个娥妹,天绝怎会出动到如此地步,原来等在这里。”
莫晓啊,到死也不是个坦白人呢。
江南颜氏,前朝官定造作世家,精各类机关器制之术,百年前显赫一时,到本朝时失了官家扶持渐渐衰落,瑞元七年,查得宁南王谋反案中有颜氏所供兵具,颜氏族中男子被诛女子流放,少数逃出不知所踪,一代机关造作强族至此烟消云散。
庄彻帮明荃用棉布将伤口缠好,明荃收拾完药品穿好外褂抬头看,见庄彻己拣了茶具去窗边案上沏起茶来。
楼外夜色浓郁,楼下哭声断断续续,实在不是个喝茶的好时候,不过这会儿都睡不着,也只能喝茶耗着。
“让我猜猜,这些江南颜氏的人与边营十二城有关?”
“按娥妹的说法,不过是些死里逃生的老弱病残。”
“卧虎沟里的机关楼不是老弱病残修得来的。”
“修那楼时颜氏还未出事,他们确实帮祁全进建了边营十二城的机关。颜氏被诛时,祁全进念颜氏曾为旧部,收留了逃出来的一群女眷和孩子,卧虎沟里并没有颜氏的成年男子,只有些无名之辈。”
明荃冷笑,走过来在桌案另一边坐下,陪庄彻饮茶。
“无名之辈?能让朝廷这般记挂着要抹杀的,让娥妹连自己的事都不管提刀上场去护的,会是无名之辈?”
庄彻烫好杯子放在明荃面前,给她把茶倒上。
“我以为你明白的,昔日秦皇修陵,修成之后坑杀建陵工匠,何曾问过坑杀的是谁?”庄彻道,“至于娥妹,祁全进当年把朝廷对所有人的杀意一命扛了,她自然是想替亡夫再扛下去。”
“……我不觉得她会为了江南颜氏放弃今晚阿衣的王权争夺。”
“出卧虎沟后,娥妹把福哥儿交给护卫,让最后撤出的一对颜家母女和他们走了另一条往十方大山的路。”庄彻说,“那个颜家女人走的时候对我说:‘朝廷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们不是乱臣贼子,是世代以技艺守稷之臣。’”
江南颜氏,不论世代荣衰,一直为朝廷提供兵器造作工匠,每逢战事,必有儿郎随军率工匠制器维护军资,也多有死于辎重支持路上的,只是这些,不比前线军功可见,也少有人记得。
即使是家门最荣耀的时候,家族中也多是无名之辈。
庄彻说,他觉得今夜的娥妹不是阿衣战神,她是前宜州府的祁夫人。
她对颜家人说了当年祁全进迎颜氏残族进祥首时说的话。
“君为天子守社稷,我为君家护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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