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江湖]思君集

　　我这辈子做过无数个噩梦。什么魑魅魍魉、轰烈生杀，睁开眼睛后仍是一片清光温日、亲友闲坐的好天。

　　可这一次醒来后，我没有看见华山的光亮，也没有看见本该同我一起出来的段无澜。

　　我是从地上爬起来的。摇摇坠坠地扑向架子，攀得架上的杂物直想往下掉；勉强站稳，瞧一眼窗外，见是盛夏鸣剑堂的风景，梅枝在黏重的黑暗里隐约勾出的是茂密青叶的轮廓。

　　我怔怔看着，心里跳了好久，心想，这回大概是真的出来了。

　　强行毁裂梦境应该是有反噬的，可这报应不落到动用邪术的恶人身上，反倒令我心口与骨头一阵一阵地剧疼。最猛烈时脑子里嗡鸣巨响，眼前一片黑红色，半晌缓不过气来。
　　仿佛骨节的每一块衔接处都成了根刺，向外剔着血肉，又随我的动作刮擦着每一片骨皮。

　　极其艰难地放开架子的支撑后，我冷汗直冒地挪去门边，终于打开了屋门，却被门槛前的一团黑影吓得心里一跳。

　　待看清那团黑影是什么东西后，我又彻底震在了原地，屏着呼吸，半晌发不出声来。

　　浓重的黑暗里，段无澜扑面倒在我睡过去的屋门前，一只手伸向门槛。像是昏死之前曾奋力地要去开门，却终于力气不敌，轰然倒下去。

　　而他的身上，落满了无数蝴蝶。

　　我发誓我这辈子没像现下这么厌恶过这种虫子。

　　它们似饥似渴地吸附在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不幸地隔着衣服的，便如眼睛通红的瘾徒似的拼命往衣料针脚的缝隙里钻；哪怕它们生有绝美的翅膀，鳞粉闪艳动人，此时的贪婪恶毒却与见血而上的蛭、闻腐而聚的蛆并无二致。

　　剑杀不死这些毒物，我忍着剧痛又回了屋，扯下一床被单，掸灰似地朝蝶群上又扑又甩；一时残翅四散、鳞粉乱飞，我被迷得眼睛疼，不停地落泪。等到四周的虫子都被我惊杀干净了，失去遮掩的段无澜安静地昏在我脚边。

　　我蹲下来，见他脸色灰白，眉眼平和地闭着，恍若死去多时。

　　按照段无澜的推测，在梦境里借我的手杀了他，我们都能出去、并且醒过来才是。可如今他却倒在这里，不仅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我用手在他鼻下试了半晌，才觉出些浅浅的鼻息。

　　我坐在铺了许多蝴蝶残尸的地上，搂着段无澜，俯身贴在他胸口听了会羸弱却不息止的心跳，一直悲恸难平的心神才渐渐稳下一些。

　　我轻轻晃他，喊：“段无澜。”

　　不知是不是我太过于想他睁眼，竟似乎真的看见他的眼皮在我这声唤里微微动了动。我坐起身，将他往上凑了凑，抱紧了些。他身上发冷，脑袋在这番挪动里顺力向前倾了倾，头发从脑后朝两侧微微散开，我随眼一看，竟在他发间看见一点蓝幽幽的光亮。

　　我心下劇沉，弥漫出恐惧与不安。小心翼翼地拨开亮光所在的头发，见还剩一只指甲盖那么小的蝴蝶，正死死叮着他的头皮，从触须到翅膀都绷得紧紧的。

　　我顿时浑身恶心憎厌得一阵阵发麻，想来这就是让段无澜昏睡不醒的原因所在。我担心这只最诡异的蝴蝶随意处理会生什么变故，于是扯了条被单的布料，包着手，咬着牙一掌将它捉起来，摁在地上，又狠狠捏死了。

　　那蝴蝶刚成一沓糊在地上的痕迹，我怀里的人就千真万确地动了动。我的手臂横过他肋骨，穿过腋下将他环着，此刻正贴着他心口处的小臂，忽觉得皮下的心跳渐渐有力起来；震得我小臂发痒，传进骨血，我低头蹭着他的额角，情绪心神都同着他心脏一起律动。

　　我又喊了几声：“段无澜。”

　　大约过了十几秒，几个呼吸的时间。我没等来他睁眼看我，却有一只手在我怀里动了动，随后慢慢揽向了我的脖颈，缠绵地、眷恋地，抚得我耳朵飞红；我正半惊半喜时，他将我微微牵下去，凑近过来。

　　估计是刚醒过来也有浑身发疼的副作用，他哑着嗓子喘了会气。随后像是彻底醒了，忽然反客为主地猛扑回我。我被扑得险些往后栽下去，明明是刚醒来的人，这会抱着我的双肩脊背，力道竟比我方才搂着他时还要大。

　　我轻拍了拍他后背，将他缠结在一起的头发拨了拨，随后乖顺地把下巴搭上他颈窝，听他哑着嗓子说：“让我靠会。”

　　我想他这会应该难受得厉害，于是改了拍的动作，尽量轻柔地抚着他后背；又侧过脸去亲了亲他耳朵下方，以及我够得着的位置。

　　他这么一动不动地靠了好一阵子，渐渐喘匀了气，第一句话却问：“还生我气吗？”

　　他是问为了出梦而逼迫我用刀杀了他的事情。那像个长在心上的息肉，一碰就疼得浑身发颤，却与心跳同生息，分秒不可忽视。我没作声，过一会儿在他颈窝里咬了一口。

　　他“嘶”地吸了口冷气，笑起来时胸腔震的我心口酥麻。我想他这会应该缓过来了，不那么疼了，于是不轻不重地在他背上锤一道，委屈说：“你还笑是吧？”

　　他搂着我的右手忽然松开，将我的一只手捞过去，牵引着探向他心口，摩挲上去，低声道：“好好摸摸，是不是还跳着呢。”

　　我一时腾起火来，挣了手，恨声道：“早试探过了，你要真死了……我早就跑了。”

　　他又把我的手握回去，笑着问：“果真跑了？”

　　我没说话，鼻子酸了起来。默了一会，他揉着我后颈，又低声问起件与此时无关、确是我在意的事：“你知道梦境塌了以后，为什么只有你醒过来了吗？”

　　他说：“因为我中刀的时候，塌掉的只是你的梦境。”

　　我傻了眼，原来我当时见屋外天崩地陷，他之所以还是淡定着让我捅他，原是因为他那边看见的世界仍然是风平浪静。

　　他接着说：“梦由心生，从人的感情生出来，最终也为人的感情所憾动；所以那个时候让你杀了我，梦境揽不住你这份突如其来的悲痛，必然塌陷；而我因为受了致命伤，梦境也没办法继续困着我，也会不复存在。”

　　他顿了顿，在我眼中看出“为什么只有我出来了”这个问题后，捏了捏我的脸，继续说：“本来理论是这个理论，这么执行过来也可行；可我若是真的让你杀了我，哪怕是假的，你今后是不是也会一辈子心生芥蒂？”

　　我等着他后文，心里逐渐摒弃抗拒地回想起当时的惨痛情景，想起他后来不合理地捂着我眼睛，死活不让我看；一个令我震撼的想法冒出来，我抽了口冷气，瞪着他：“你、你难道？”

　　他笑了几声，低头在我额头亲了一口，握着我的手又摸去他胸口，却停在心脏靠右边一点的位置，开口确认了我的猜测：“你当时，捅的是这处，并不是致命伤。”

　　“我骗了你，既没有死在梦境，感情又不够剧烈，所以才出不去；所以冉冉，你其实……”他捧起我的脸，满脸亏欠地替我揩掉眼泪，“不必这么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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