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恨当时年纪小

　　那是一个周末，表哥杜迈找他帮忙，说他们学校社团搞了个小规模徒步活动，需要手写一些横幅和号码牌。
　　他的毛笔字和硬笔字都是从小练过的，拿马克笔也驾轻就熟。
　　他帮了那个忙，很简单的事情，不费什么劲，结果临出发的时候，杜迈又来找他，说参与组织的某位同学临时有事，他们少了个在终点做登记的人。

　　那个徒步活动从熙江北岸的青龙山开始，翻山越岭，在靠近城西的丽兰湖公园结束，杜迈想让他在公园等待一两个小时，为结束徒步的同学做记录并发放纪念品，报酬是一百块钱。
　　他同意了。
　　高一的学习压力不大，他早完成了自己的周末作业，也不需要参加补习班，时间很宽裕。

　　他记得那是十月份的好天气，太阳还有些猛，但风吹起来很舒服。
　　他坐在公园小径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个单词本，阳光透过香樟树的枝叶间隙，形成一个个跳跃的光点。
　　他在背单词的时候有些入神，直到一个声音响起：“你就是林沐？”

　　他抬起头，看到了一个人。
　　在那一瞬间，他并不知道这次相遇会改变他的一生。
　　那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人，浅蓝色休闲衬衫敞开着，搭配白色T恤，衣物质感很好而且纤尘不染。
　　有风吹过，衬衣下摆飘动起来，显出T恤下隐约的胸腹线条。
　　他有些怔愣。

　　那人看看他身边插着的徒步活动小旗子，笑起来，“我是第一个到的？”
　　“是的，你是第一个。”这时候他反应过来，递给对方一张写了数字的卡片，“这是证明。”
　　那人接过卡片看了一下，问：“上面的字也是你写的吧？”
　　他点点头，对方又道：“一路上就听杜迈在夸你，看起来他并没有说谎。”

　　他有点脸红，从旁边拿起一瓶矿泉水问：“你要喝吗？”
　　“谢谢。”那人接过水瓶，在另一个石凳上坐下。
　　他注意到那人捋起的衬衣袖子下，露出小麦色的皮肤，应该是个喜欢运动的人。
　　那人喝了几口水，突然问：“这水是你搬过来的吗？”
　　他说：“是在门口的便利店买的，距离不远。”

　　“路上杜迈说终点没什么准备，那么这水是你自己掏钱买的？”
　　“嗯，我哥给了我一百块。”
　　“那一百是你的劳务费吧，杜迈说了要从活动费里报销的。”
　　“没关系的。”他说，突然有些害羞和尴尬，不想再提自己从表哥那里挣零花钱的事情。

　　半个小时内，其他人陆陆续续到达。
　　总共十几个人，有说杜迈的表弟果然是小帅哥，也有说这时候都不忘背单词，不愧是星耀的尖子生，但没人注意到他主动买矿泉水的事，连他表哥都没有。
　　大家喝了水，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在公园一角拍了张合照。

　　本来他是负责拍照的那个，但不知怎么搞得，有人叫了个游客来帮忙，让他也加入合影。
　　他站在人群的最边缘，紧挨着那个人，有一段时间，两人的手臂贴在一起，初秋衣物布料单薄，温度和触感都非常鲜明。
　　解散的时候，那人给了他一样东西，一个小巧的强光手电筒，是活动前几名的奖励。

　　“谢谢你请我喝水。”那人说，“我得到了荣誉”，扬了扬手里的名次卡片，然后补充：“所以奖品分给你吧。”
　　这一举动的实情可能只是那人不想要手电筒而已，但当时的他却非常开心，当然，重点并不在手电筒本身，而在于有人注意到了他的付出并予以了回应。
　　那天晚上，他坐在书桌前玩了一会儿手电筒，然后在日记本上写下：今天遇到一个人，他叫韩以知，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再次见面是冬天，熙京大学搞校庆，活动很多。
　　虽然林沐将来的高考志愿不在那里，但那个学校是他父母的母校，也算有渊源，在表哥的鼓动下，他跑去旁听一场知名经济学家的访谈。
　　他再次见到了那个叫韩以知的人，那人穿着一件黑色双排扣大衣，站在漫天飞雪下，笑着说：“你是林沐，我当然记得。”

　　韩以知领着他在校园里参观，还把他带到了会场前排。
　　在访谈的最后部分，那人突然站起身，将大衣脱了交给他，然后自己走上台，接过主持人手中的话筒。
　　他抱着那件带着体温的衣服，意识到原来这也是活动的一部分。

　　韩以知作为学生代表，与那位学术泰斗相对而坐，侃侃而谈，整个过程镇定自若、言之有物，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访谈活动在热烈又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他看到那人被很多人围住，祝贺或者攀谈。
　　后来那人分开人群向他走来，轻薄合身的羊绒毛衣与笔挺合体的西裤，显得双腿特别长。

　　接过大衣，韩以知笑着问他：“你觉得我刚刚表现怎么样？”
　　说这话的时候，那人显出二十来岁年轻人应有的活泼，与台上成熟稳重的样子判若两人。
　　“非常精彩。”他说：“气势上一点都没输。”
　　那人闻言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谢谢夸奖，”说着提了提大衣领口，“还要感谢你帮我保管衣服，这样吧，我请你吃饭。”

　　两个人走出会场的时候，表哥杜迈打来了电话，接着不知道怎么搞的，两个人吃饭变成了一大堆人聚餐。
　　聚餐地点在熙京大学校外的一家火锅店，原本六个人的桌子，却被七个人坐得满满当当。
　　他坐到了角落里，那人的座位紧临着他。

　　火锅店里热气腾腾，很快大家都脱掉了外套，也许是因为离得近，这回他的关注点落到了“韩以知的身材好像真的挺不错”。
　　那时候的他刚刚抽条，经常被表哥嘲笑瘦得风吹就倒，所以非常向往充满力量感的身躯。

　　“你想吃什么，我帮你捞。”韩以知拿着漏勺说。
　　他说我不挑食，都行，嗯，就是不能吃太烫，否则喉咙会不舒服。
　　那人招手叫来服务员，多要了一个小碗，“现在你有两个碗了，可以轮流放凉了吃。”

　　咔嚓。
　　坐对面的一个女生举起手机拍照，笑着说：“韩以知你好会照顾人哦。”
　　“林沐帮了我很多次，我这是投桃报李。”那人道：“照片拍得怎么样，发给我看看。”
　　那位女同学发照片的时候，另一个女生凑过去道：“我感觉韩以知以后会成为……”
　　杜迈一头雾水地插话，“什么魔？”

　　两个女生一齐笑起来，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但他听到了，那个形容词是——宠妻狂魔，莫名其妙的，他脸红了，心里有些无法言说的喜悦。
　　十五岁的他，其实还没有想太多，只模糊觉得，自己对于韩以知来说也许是特别的。

　　随着那份自以为是日积月累，他开始放任自己想得更多，然后觉得证据无处不在。
　　那人拒绝了女同学的邀请，说我和林沐一起走，杜迈跑远了，我得照顾他；下雨的时候，那人同他合撑一把伞，说过来一点，小心衣服淋湿，然后用手臂将他揽过去；还有一次，那人叫他“沐沐”，说你要叫我“以知哥哥”，当他摇头躲闪的时候，那人一把抱住他，揉他的头发，威胁道“不叫就呵你痒”……

　　太多的亲昵和太放肆的幻想，让他以为他听到了那人的心跳，同时也感觉到了自己血管里的搏动。
　　他以为那是喜欢，那是默契，那是心有灵犀。
　　他当然知道早恋是不对的，喜欢一个同性也是不好的，但他觉得没关系，像所有不知天高地厚又情窦初开的小傻子一样，他觉得喜欢就要说出来。

　　当时他就知道那人家里应该很有钱，但他认为他可以通过个人努力减少那种差距。
　　他可以考最好的大学，或者争取全奖出国，然后在某个行业做出杰出贡献，当然也可以赚很多很多的钱。
　　十六岁，他觉得自己的未来有无限可能，所以毫不畏惧。

　　于是他写了情书。
　　然后他被公开处刑。
　　在那个他永远不想回忆的日子，他像往常一样进入学校大门，注意到了右侧布告栏那边围着一堆人，正在想这是什么日子，学校为什么发通知。

　　有个同班女生看到了他，小跑过来说：“林沐，你、你去看看吧。”
　　女生脸色很不自然，他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他没想到那个不好只针对他一个人。
　　当他站在布告栏下，看着上面那张A3大小的纸张，看着那些被翻拍又被放大后的文字，以及巨大又鲜明的“真恶心”三个字，他的脑子嗡得一下就炸开了。

　　一瞬间，他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眼中只剩下漫无边际的红色不断延伸。
　　真恶心！
　　真恶心！！
　　真恶心！！！
　　原来在很多人眼里，喜欢同性是一件变态又令人反胃的事情，那个人也不例外。

　　记载着所有心情的日记本被他撕了，来自那人的手电筒被他丢进垃圾桶，他的初恋就此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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