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猫难驯

　　那天晚上到底是几点睡着的陈眠自己都忘了。

　　他只记得他说起小时候从楼上摔下来的事时，顺着台灯的光望进去，能看见封名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那时候他没有戴眼镜，据他说他的眼睛近视二百度，戴不戴眼睛没有太大的分别。

　　可是在旁观者看来却有很大的分别，因为没有眼镜遮挡的时候，陈眠根本不敢跟那双眼睛对视。

　　陈眠那一晚上都没睡好，整晚都在一个黑黢黢的黑水里捞人，梦里面他感觉是有谁掉进河里了，他帮忙一起捞人，这一捞就是一整晚。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整个人昏昏沉沉，没有一点精神。

　　他是被耳边乱糟糟的动静给吵醒的，等意识更清晰了之后才听清楚那是英语听力。

　　这十几年来，真的第一次有人敢用英语听力这么地狱的东西把他吵醒。

　　起床气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他睁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往声音的来源看去，满腔国粹在嘴里蓄势待发。

　　可是那听力的声音居然格外好听，仔细一品，他才了然——那居然是封名在背英语课文。

　　起床火瞬间灭了一半。

　　“你醒了。”封名早起的声音有些低低哑哑的，听起来很好听，他说：“快起吧，你要迟到了。”

　　起床火霎时全灭。

　　陈眠满嘴的台词居然就被他这么一句话噎回去了，他满肚子难受抬眼看了看厨房上方的钟表，接着大叫一声翻身起来：“怎么快八点了，闹钟怎么没响！”

　　“它响了。”封名苦笑着指了指边上已经摔得四分五裂的闹钟，“刚响一声就被你摔了。”

　　陈眠：“……”

　　沉默了片刻陈眠才从混沌中清醒过来，胡乱翻出几件衣服换上了，跑去卫生间洗漱。出来的时候才注意到封名一直在厨房鼓捣什么东西。他走到厨房一看立刻惊呆了。

　　厨房收拾的很干净，但是还是不难看出这里似乎经历了人类难以想象的浩劫。

　　餐桌上摆着一个盘子，盘子里面放着两块被风吹皱了的橘子皮，形状也支离破碎，应该是剥橘子的人手滑导致的。看起来这橘子应该也不新鲜，上面有许多黑漆漆的小黑点，东一块西一块，好像生怕人对他产生食欲一样张牙舞爪的宣示主权。

　　陈眠摇了摇头，清醒了一些，这才想起来家里没有橘子。

　　“您这是……”陈眠从没尝试过在晨起的时间用这么客气的语气说话。

　　封名在一旁好像有些心虚，慢吞吞的说了句：“煎蛋。”

　　在创作者的解释下，陈眠才看出来原来那是两块鸡蛋干，而不是橘子皮。

　　没错，除了鸡蛋干这样的词汇他就再也找不到话来形容那里面摆放的东西了。

　　陈眠顶着一个非常精彩的鸡窝头，但是他脸上的神色异常的寡淡，甚至可以说是面无表情：“我就说这世上人无完人，总算也有你不会干的事。”

　　封名居然有些急了：“我是怕你起了以后来不及去买饭……虽然它不好看但是可以吃，真的。”

　　陈眠快气笑了。

　　能一大早上看见这个学霸出糗的样子，倒也挺有意思的，他一肚子的起床气顿时全消了。

　　“得了，你别动了，坐好等我。”陈眠撸起袖子冲向了厨房。

　　封名哪里坐的住，直接跟着他进来了：“你还做么？来不及了，真要迟到了。”

　　“我大概需要五分钟。”陈眠说。

　　封名闭上了嘴。

　　“你的煎鸡蛋肯定是因为你不会敲鸡蛋壳把蛋清蛋黄都弄碎了才一片焦黄的，敲鸡蛋的时候力度特别重要。”陈眠一边说一边行云流水的拿出两颗蛋在台面的一角轻轻一磕，蛋壳脆生生的裂开了细纹，他修长的手指一翻一挑，清澈的蛋液先从里面流出来，接着两颗浑圆金黄的蛋黄跟着滚落在碗里。

　　锅子里倒好清水，开火。他抽出上层的筷子在碗里搅了几下，蛋液散开，加了半碗热水。

　　打开冰箱，侧门上放着一小段香葱，抽出来洗干净，放在砧板上三两下切成细细均匀的葱末放着备用。碗里点入盐，胡椒粉，香油。上锅蒸。

　　两分钟左右开盖，关火又闷了几秒钟，端出来的就是黄灿灿的一碗蛋羹，撒上一点葱末，端上了桌。

　　封名低头看表，一共五分钟。

　　白白的瓷碗里，蛋羹就像细嫩的布丁，轻微一晃就颤巍巍的，上面的小葱像细碎的翡翠，散着油汪汪的亮光。

　　封名抢着把烫手的碗端上桌，拿了两个汤匙，一抬头陈眠已经钻进了卫生间，等出来的时候头发已经梳理好，披上校服外套甩上书包就往外跑。

　　封名两步跨过去一把拉住他：“怎么做完了还不吃，我又不在班里，早自习迟到几分钟谁会管。”

　　陈眠换好鞋子说：“再不出去，何骁就会上门敲门了，那场面你敢想？”

　　“那又怎么了，大不了我早点回去。”封名淡淡说。

　　陈眠动作顿了顿，说：“算了，你好不容易自由一会，今天你想干嘛就去干嘛吧，就当放个假。”

　　说完他头也不回出了门，临走还不忘唠叨说：“我床头抽屉里有现金，你出门拿着点……你可给我留点，那是我这个月生活费。”

　　刚钻出门，他的手腕就被拉住了，陈眠低头看看被抓住的手腕，心里响亮地“咯噔”了一声。他抬头看着封名小声道：“怎…怎么了，有事么？”

　　封名比他个子足足高了半头，陈眠扬起头，正好对上他微微下垂的视线，他的睫毛很密，让陈眠总能想到像某种鸟类漆黑的羽毛，鼻骨在脸上刻下分明的光影界限，就是这样的时候，他身上的压迫感总会瞬间逼近。

　　陈眠滚了滚喉咙，说：“你眼镜呢。”

　　封名答非所问，说：“你今天别去了，陪我一下吧。”

　　虽然他说“吧”，但是语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陈眠才再次清醒的明白过来，对啊，眼前这个人并不是那个好好班长，说起来他一时半刻的温柔并掩盖不了某些时候流露漆黑的底色。

　　陈眠想了想，然后笑了笑：“你不是说我还有点天赋，让我再努力学学习么，学霸这么劝人堕落不太好吧。”

　　“今天的课表的内容我给你补。”封名说。

　　陈眠几乎没犹豫说：“行吧，我打电话让何骁给我请假。”

　　陈眠刚掏出手机，手就被按住了，接着连手机都被拿走了。

　　陈眠微微皱起眉：“什么意思。”

　　封名把他拉回屋子里，关上玄关的大门，然后沉沉的说：“不用请假，你今天跟我一起消失一天。”

　　陈眠抬眼看着封名，心里咯噔咯噔得乱蹦。

　　其实他以往也经常因为各种原因翘课。但是从没有不请假不声张偷偷玩消失过。

　　他明明感觉不应该这样，但是想了一下，心底却居然感觉轻飘飘的，很愉快，甚至是很刺激。

　　就像逃离樊笼的前一刻。

　　“你到底想干嘛。”陈眠说。

　　“去个地方。”封名说。

　　陈眠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像封名做的那样，关掉了自己的手机，放下书包，脱下校服。

　　大概过又过了几分钟，门口响起了敲门声。何骁大嗓门地在外边喊：“陈眠！怎么还不下楼啊！陈眠！！！”

　　屋子里的两个人坐在餐桌旁听着外边的声音。

　　陈眠看着封名，忍不住先笑了。

　　封名看他笑，也低头笑起来。

　　他们不敢出声，压着声音低着头肩膀直抖。其实说不上来有什么好笑，但就是想笑。

　　封名用手点了点陈眠的手臂，指了指桌子上的蛋羹，示意他趁热吃。

　　门外何骁对着门又砸了一会，然后门口一阵窸窸窣窣，听起来估计是在打电话。

　　陈眠的电话关了机，并不会发出丁点声音。何骁大概是猜测陈眠已经先走了，于是在门口转了转就走了。

　　门口声音终于消失了。

　　陈眠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赢了捉迷藏的小孩。

　　封名看着觉得好玩极了，跟着又笑了笑，说：“一会再玩，先吃饭。”

　　陈眠却又走进厨房，从冰箱拿出几片吐司放在煎锅里烘得热腾腾的，又洗了一些生菜和甘蓝做了一个沙拉，共计用时五分钟。

　　他把蛋羹送进微波炉暖了一下，然后又拿来一只碗，拨出来了一些蛋羹，想了想又拨了一些回去。

　　“来吧，中西结合。”陈眠把东西都摆再桌上说。

　　封名尝了一口蛋羹，接着三两下就都吃完了。蔬菜沙拉他也尝了一点，吐司也吃了一些。

　　陈眠发现了，封名吃饭的时候一般很少说话，即便要说话，也要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下。

　　所以一直到他都吃完了，他才放下碗筷说：“比我家里的早饭好吃多了。”

　　“别逗了少爷，你家的饭一定不一般。”陈眠听他在那扯谎，居然还扯的很真诚。

　　“心情好，饭都是好吃的，不开心，再好吃的东西也没味。”封名说，“而且你的蛋羹做得真特别好吃。”

　　陈眠感觉胸口轻飘飘的，好像被放进了一朵云。

　　实际上，他特别喜欢做饭。

　　小的时候于静做饭的时候他总会前后跟着忙。后来于静走了，他稍微长大一些后总会时不时给自己做点好吃的。

　　他厨艺确实很好，不得不承认做饭这个东西也是有天赋的。他是有天赋的那一类。

　　可是后来他却不太常做饭了，每天基本都用速食或者外卖来填肚子，有时候就会被叫去何骁家解决晚餐。

　　某段时间家里的调味料都摆的过了期，冰箱里也没什么新鲜菜了。他一度觉得自己应该是对做饭失去兴趣了。

　　可现在他看着被吃干净的早饭，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对做饭这件事失去兴趣了。而是没人分享，做得再好吃也是寡淡无味。

　　厨房那一小方天地，原本就是家的代名词，热腾腾的饭菜上桌，总也要有人热切的回应，才算一顿饭有了最真切美好的意义。

　　吃饭完后，封名抢着刷了碗。他给甸甸喂了一些饭，甸甸不是很爱吃。

　　陈眠决定一会到楼下的宠物店买个猫砂和猫粮，等着网上寄过来的猫粮，甸甸估计要饿瘦了。

　　甸甸黏在陈眠身边往他怀里钻，他懒洋洋的躺在沙发上任由甸甸来回踩脸。

　　封名过来把猫拎起来边走边教育它说：“踩脸不行。”

　　陈眠看着那个场景，似乎跟自己记忆中爸爸还没去世时的场景重合在一起。

　　陈眠闭上眼睛。

　　忽的记起，这间房子，有一扇很久都没有打开的房门，有一盏很久都没有关掉的台灯。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明白人的本质是孤独至死，所以房门不再打开，台灯再也不灭，对他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他和封名，就像宇宙中两颗行星莫名靠近的环绕磁场，可是星球并非不老，就像人和人的距离始终指向分开。

　　陈眠摇摇头，睁开眼的时候，幻象终于褪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