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信条]当水手们谈起船长的小铃铛

　　17.
　　就这样，在巨鲸骸骨和不间断送来的消息的陪伴下，德珂朵在深海度过了几千个日夜。它不清楚祖母说的“时机”什么时候会到，不过它的生命漫长，总会等到的。
　　分别的这些年里德珂朵从没有一天停止学习，它拜托族人们到各处沉船之地帮它搜寻未腐烂的书籍，并用祖母教它的方法用海草汁液与蜂蜡进行保存。文学、数学、美术，甚至是教授烹饪技巧的食谱它都一概学习，好几次赛琳娜来探望它都看到妹妹捧着本书看得很认真。

　　沉迷于某件事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当又一次收到海鸟信使送来的消息时，德珂朵敏锐地觉察到有些不同寻常。这一次来找它的鸟换了一只，洁白的绒羽，鲜红的喙，看起来颇为可爱。此刻这只小可爱正站在人鱼的手臂上，扑腾着翅膀声嘶力竭地控诉这次工作的不顺利。
　　原本它从族群那里听来极北海域有一只慷慨大方的人鱼，如果你的飞行技术好，就可以在人鱼那里领取一份工作，帮助它探听某个人类的消息，之后将消息送回人鱼那里，就能得到丰厚的酬劳。或是肥美的鱼，又或是一块完整的鲸肉。海鸟在族群中打败了一众竞争者，最终得到了人鱼的青睐，结果栖息在那个人类的院子里探听消息时，差点被走火的枪支打穿翅膀。而下面那个开枪的——也就是它的监视对象——竟然还在哈哈大笑！幸好有个穿白衣服的中年人很快把他叫走，不然它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见人鱼小姐！

　　听到这里德珂朵没忍住笑了两声，立刻收到了海鸟的瞪视。哦天啊，它竟然能从那双小眼睛里看出一丝愠怒。
　　人鱼抚了抚小家伙据说受伤了的翅羽，喂了它一条活鱼，才勉强让它回心转意继续往下说。

　　海鸟跟随那个人类到达里斯本。正值诸圣节的弥撒仪式，人们都聚集在这个城市，以至于之后突发的大地震到来时，许多人类都无法逃离，被永远埋葬在了废墟与深海之下。
　　它叙述着当日所见到的场景，没发觉人鱼的眼神越来越凝重，海鸟仍然想说一些归来路上的见闻，德珂朵却直接堵住了它的话。
　　“可以了孩子，说到这里就可以了。”人鱼有种预感，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从海鸟口中知道谢伊的消息了，它把自己圈养的储备粮全都抓出来，一并送给这只可爱的信使。“拿上这些，回家去吧。”它揉了揉对方头顶的软毛，把小家伙放在冰面上，然后转身向深处游去。

　　人鱼急匆匆回到族居之地向祖母汇报这件事，老人鱼捧着珍珠絮絮低语，德珂朵没敢打扰它，待在一旁安静等候。几分钟后，老人鱼睁开眼睛，看向德珂朵：“去查清楚这件事。”
　　“是的，祖母。”
　　德珂朵承认它有私心，但它也从未忘记自己的职责。如果它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那么，在里斯本卡尔莫修道院的地下神殿里，应该也有着一枚伊甸碎片……

　　人鱼迅速赶往纽约，在海鸟们的帮助下确定了谢伊的位置。从寒带过渡到温带水域并且温度还在逐渐上升，让德珂朵感到不是那么好受，幸运的是现在是冬天，总体的温度还是它可以适应的。
　　当德珂朵不眠不休游了好几天赶到达文波特家园时，那里硝烟弥漫，雪下得正大。人鱼潜在水中观察，冲突似乎已经结束了，山崖上方只余下三三两两巡视的刺客。

　　那么谢伊呢？它的少年哪去了？
　　人鱼皱了皱眉，在这里驱策飞鸟太过显眼，看来只能自己找了。它疑心对方已经受了伤，于是就在水中循着血腥味寻找。天这么冷，人类泡在这样寒冷的水里，时间越长就越危险。德珂朵忍不住在心里做了最坏的猜想，比如谢伊断了一只手，又比如他失血过多被冻个半死不活……
　　它越想越吓自己，被吓到了还要去想，如此恶性循环，直到在悬崖下的冰冷海水中捞起四肢俱全的男人，德珂朵竟然感到无比庆幸。

　　男人呼吸微弱，身体冰冷，德珂朵抱住他企图温暖他的身体。但人鱼显然没有发觉自己的体温还要比对方低一些，可怜的谢伊在昏迷中先是被海水冻了一段时间，接着又被德珂朵这个大冰块搂在怀里。
　　人鱼担心刺客会在附近加大搜寻力度，不敢这么快把人送上岸，它又带着谢伊往前游了一段，等到它认为够远了、够安全了，才终于把男人推到岸边。

　　对方看起来变了很多。人鱼动手撩开他湿漉漉的额发，眷恋地用眼神描摹他的模样。
　　终于又见到你了……
　　九年前的少年意气风发，而如今的谢伊已经长为成熟稳重的男人——好吧，也许是成熟稳重的？德珂朵不得不承认它对现在的谢伊没有多少了解，当然了九年前的他们也称不上有很深的交情，就冲对方忘记它这一点，可以很残酷地说，这些年都是德珂朵的一厢情愿。
　　不过请别担心，哪怕这个残忍事实也无法磨灭德珂朵的热情与深沉的爱意。它单手垫着下巴，心里头好像有一尾小鱼在噗噜噗噜吐泡泡，只觉得男人此刻胡子拉碴，眉头紧皱，嘴唇发紫的狼狈模样都英俊极了。

　　人鱼抚摸着男人的额头，从潮湿的发根一直捋到发梢。对方脸上多了一道新鲜的伤痕，从额头一直贯穿到眼下，大约是从悬崖上摔下来的时候碰到了岩石。许久，它倾身上前，将唇压在对方被海水泡得发白的伤口上，轻轻碰了一下。
　　“好久不见，谢伊，我来赴约啦。”

　　18.
　　那天人鱼一直守到有人来捡走谢伊才放心离开。捡走他的人看起来身份不一般，光是随从就有好几个，在这个战乱的年代，对方的头发甚至还有心思弄成精致的小卷，后脑的装饰还是用绸布做的蝴蝶结。与他相比，浑身湿漉漉又灰扑扑的谢伊简直太不得体了。
　　不过德珂朵也没有过多关注这个人，它召来一只飞鸟，下达了时刻关注谢伊的命令后，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里。毕竟还身负祖母交给它的任务，德珂朵暂时没有办法亲自守护谢伊，它在达文波特庄园附近潜伏了几天，用活鱼引诱鸥鸟为它传递消息；之后那个被称为维纶德里骑士的人出海，人鱼悄悄跟了上去，听到对方洋洋自得地吹嘘不久前那个风雪夜，自己朝谢伊开了一枪，使这个叛徒掉下了悬崖。

　　他说这话的时候爽快极了，一点儿也不顾及谢伊曾经是他的同伴，以及叛逃这件事当中又是否有隐情。维纶德里骑士对他的属下说，是他将这个叛徒击毙，语气中是抑制不住的喜悦，气得德珂朵凿穿了他的船底部的一块装甲，海水不知不觉灌进船舱，淹没了整整一仓货物。
　　这回轮到这位骑士气急败坏了，他恶狠狠地咒骂破坏船只的家伙——实际上他完全不知道是人鱼搞的小动作——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他只是需要一个情绪的发泄口罢了。
　　德珂朵冷笑着端详他的丑态，等到船只修补好，又去凿碎了两块装甲。做完这些以后，它往深处潜去，将咒骂与怒喝遥遥甩在身后。时间还长，它早晚有机会和这个人正面对上的。

　　关于大地震的真相其实知晓的人并不多，而几乎所有知情人都三缄其口，尽管如此，德珂朵还是从碎片般的信息里拼凑出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虽然是北极神殿的看守者，但实际上它没有真正见过那个人鱼族世代守护的伊甸碎片，也并不知道妄动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于是连蒙带猜得到里斯本大地震的起因结果，德珂朵竟然还觉得女神残忍之余对它们人鱼族还是有一分怜悯的，至少北极神殿坍塌，生活在深海的种族不会像人类一样遭受巨大劫难。

　　了解了大概的情况，它像来时那样一刻不停赶回北冰洋向祖母汇报了里斯本的事。老人鱼活过的岁月太漫长了，它陪伴了好几代黑尾人鱼并将它们养育成年，此时，它凝视着小人鱼，缓缓长叹：“这是注定会发生的事。”
　　“也许过不了几年，你看守的那一块碎片，也会和里斯本的一样。”老人鱼耐心地解释，“我们守护的伊甸碎片，与其他的碎片并不相同，它们并没有攻击能力，只具备稳定地壳的作用。所以一旦造成碎片移位，那块地域就会发生灾难。”
　　德珂朵似懂非懂：“这是神的惩罚吗？”因为没有守好神器，于是降下灾难。
　　“或许是惩罚吧……但你可以因此得到解脱。”老人鱼取出一瓶深紫色的药剂交到德珂朵手里，那个颜色真的很像赛琳娜讲的故事里邪恶海巫做出来的。祖母抚了抚小人鱼的发丝，说：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现在，去你想见的人身边吧。”

　　19.
　　去你想见的人身边吧。

　　自从祖母对它说完这句话以后，德珂朵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老人鱼了，它暂时没有返回神殿，而是久违的待在族群里。因为离开太久，族群里多了许多它没见过的生面孔，还有不少新生的人鱼幼崽。
　　德珂朵本身并不是什么健谈的鱼，因此这几天也只是跟在赛琳娜身边捕捕猎、抓抓鱼什么的。它唯一的亲族仍在不知疲倦地劝说它，尤其是在得知它已经拿到了永久的转换药剂之后，赛琳娜更是一刻不停的诋毁抹黑着人类。赛琳娜并不只针对谢伊，在年长人鱼眼中所有人类都不是好东西。

　　红尾人鱼在说教的时候，周围围绕了一圈小人鱼，当它说到人类发动战争的恶行时，小人鱼们都露出或惊愕或厌恶的表情。赛琳娜铿锵有力的话语是多么具有可信度啊，它的身影在幼崽们心里顿时高大起来，只有德珂朵对姐姐的话不置一词，不过看它淡漠的表情就知道这只人鱼压根没有在好好听讲。
　　赛琳娜把幼崽们赶到一边，又想用寓言故事来劝说，它酝酿了一下正想开口，猝不及防对上妹妹的眼睛。那双眼太平静了，颜色是海一样的蓝，几乎要和背景融在一起，只看一眼，赛琳娜就知道不管怎样它都不会改变主意了。

　　姐姐霎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所有准备好的说辞全都堵在嗓子里。半晌后，它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我不想哪天看到你的鳞片变黑。”
　　人鱼死后身体会化为泡沫，但在那之前，它们走向死亡的时候，皮肤会起皱，鳞片会变黑，如同一朵娇艳的花逐渐枯萎。赛琳娜的话就是这个意思。德珂朵拨动了一下手腕上的铃铛——可惜在水里这个小玩意儿没法发出好听的响声——它亲爱的姐姐似乎忽略了一个问题。
　　“可是姐姐，我的鳞片本来就是黑的……也不对，有一部分不是。”德珂朵低头看向自己的肩膀和胸口，它和姐姐这两个部位的鳞片都是银色的。它思考了一下，用了一些不像是安慰的话来安慰对方，“喝了转换药剂以后，我的尾巴、利爪、牙齿都会变得跟人类一样；而且谢伊住在美洲，在陆地上，我以后都会和他一起。所以别担心，不会让你有机会看到我的尸体的。”

　　赛琳娜怔住了，它简直要哭出来！听听这只小人鱼说的都是什么话，本来就让姐姐担心，这下更忧虑了！
　　红尾人鱼憋着气，眼眶湿润，仿佛下一瞬就要滚出珍珠。德珂朵有些好笑，凑过去揉揉对方的头发，结果手被毫不留情地打下来。于是它没再说什么，径自找了块石头坐下，赛琳娜还在那边等它去哄，结果一回头看到妹妹悠哉悠哉地坐着摆尾巴……年长的人鱼更心塞了。
　　但它还是没法对妹妹恶言相向，它游过去，勾住德珂朵的小指，“为什么一定要去呢？你对人类世界没有那么好奇不是吗？”

　　有些时候德珂朵会思考，是不是自己看了太多人类的书的缘故，相比之下赛琳娜比它更像幼崽，尽管它们的岁数相差并不大。人鱼一族久居深海，寿命漫长，因此族群里许多人鱼哪怕成年仪式过了心性也不成熟，而它从小跟在祖母身边，又接受了来自人类的思想，看着天真不谙世事的同族，总是免不了带上几分怜爱。

　　德珂朵拉近姐姐，将彼此的额头抵在一起，深深望进对方的瞳孔，叹息着说：“姐姐，神殿太空旷了，到处是冰和雪，我哪也不能去，守在那里的时间太漫长了……迪伦逝去后，再没有生物能与我交流，我很孤单。”
　　“那、那也不一定就要到岸上去呀！”像之前提到过的那样，人鱼都是感性的，一旦德珂朵示弱，它唯一的亲族似乎有些妥协了，“你可以回到我们中间来，回到族群里和我们一起生活。”
　　“我不可以，离群索居才是黑尾人鱼的生活。祖母允许我离开，却没说我可以回归族群，与神之遗物有关的，所行道路都不会太顺利，不管是谢伊，还是我。”德珂朵冷淡地阐述事实，大概是觉察到自己的语气稍显严厉，它略微温和了些，但态度依旧强硬，“祖母说，悲剧将在我身上终结，你应该为我高兴。况且，我是怀着期待去履行诺言，我希望得到唯一的亲族的祝福。”

　　尽管不是很能明白这样的心情，但是德珂朵落寞的表情让赛琳娜联想到母亲怀着妹妹的时候。那个时候母亲将近临盆，它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腹腔，似欣喜又似喟叹地说：“终于可以解脱了。”
　　母亲在笑，同时也在流泪，周身弥漫着悲伤，这副又哭又笑的诡异表情烙印在赛琳娜幼小的心灵里，导致它年幼时一度很厌恶新的黑尾人鱼，也就是它的妹妹。曾经赛琳娜羡慕妹妹能被母亲亲自孕育，能跟在祖母身边接受教导，拥有独特的美貌和强大的力量；然而现在德珂朵却告诉它，漫长而无趣的生命对黑尾人鱼而言是一种怎样的折磨，这种命运先是折磨它的母亲，现在又轮到它的妹妹。

　　它沉默了几分种，德珂朵知道它在思考，于是没有打扰。终于，它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么，你能保证你会被他接纳吗？”
　　“很遗憾，并不能。但这是我选择的道路，理应由我自己承受随之而来的一切后果。”德珂朵摇摇头，“不用担心，为我祝福吧。”
　　“……好吧，我知道了。”

　　赛琳娜直起身立于对方身前，它静静注视了一会儿妹妹的眼睛，然后伸出一只手覆盖住它的额头，语调低沉而悠扬，“宽厚而慈悲的忒堤斯女神，我向您祈祷，请祝福即将远行的旅人。风为它传递讯息，浪花伴随它的旅途，月光指引它的道路。美丽而善良的女神，请满足您的子民小小的愿望，愿您的荣光永世不朽。”
　　“美丽而善良的女神，愿您的荣光永世不朽。”德珂朵闭上眼跟着重复。

　　放下了近十年来心心念念的事，赛琳娜前所未有的轻松起来，它第一次叫出妹妹那个被人类赠与的名字，音节有些不太熟悉，念了两次才纠正读音，“你要现在就走吗？”
　　德珂朵摇头，“我先回去看看迪伦。”
　　“虽然祖母允许你离开，但是神殿下面的冥河水母可不会。”赛琳娜叹了一口气，“小心一点，别没上岸就被它们抓去吃掉了。”
　　“放心吧，我有分寸的。”它笑了笑，结束这个话题。

　　两天后，德珂朵离开族群，最后一次去见它的朋友。
　　那具苍白的巨鲸骸骨陪伴了它许多个不被阳光拂照的日子，现在它终于要离开了，并且以后不会再回来，它像它的老朋友那样留下了一点东西——曾经空荡荡的骨架，如今装着游动的海藻，嬉戏的鱼群，还有人鱼送来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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