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后主李煜传

　　九《国破山河在》
　　（一）玉树凋零
　　这年冬天，雨雪霏霏的一个夜晚，出使开封的徐铉回到了金陵。徐铉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可为他日夜担忧的弟弟徐锴却在兄长返回之前，离开了人世。
　　徐铉的这次出使，异常凶险，宋朝的军队已向南唐步步前进，李煜为了求和派徐铉出使宋朝，这时南唐和大宋仍然战火未休，这次出使祸福难料。徐铉在出使之前，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愿能为南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是三朝元老，南唐开国皇帝李昪和南唐中主李璟对对他恩遇有加，而李煜更是十分倚重于他，作为南唐的栋梁之臣，他心中所担忧的，并不是自己的生命和前程，而是南唐的命运，一旦南唐灭亡，将来他如何去见死去的先王，南唐子民又如何保得平安，这是他最忧心的事。
　　可怜的是徐铉的弟弟徐锴，和徐铉兄弟情深，二人最为友爱，徐铉冒险出使，徐锴为他忧心不已，含泪送别了兄长后就一病不起。他本就羸弱，忧郁成疾，病重不治，竟先徐铉而辞世。徐铉和徐锴皆是江南有名的才子，都精于古文和书法 ，在江南人称“二徐”。宋朝李穆出使南唐时，惊叹于他们兄弟二人的文章和才华，曾赞叹道：即使是“二陆”也不能及也。这“二陆”便是三国时东吴的陆机，陆云兄弟，以才华过人而著称。由此可知徐铉和徐锴的才情。这乱世之中，风雨飘摇，人命更如风中之烛，不知何时就突然熄灭，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才子佳人。徐锴的死，令徐铉十分悲痛，但他来不及为弟弟哀伤，他还得去向李煜回复这次出使的结果。
　　徐铉出使汴京，费了好一番功夫，花了不少银钱游说大宋朝中重臣，终于见到了赵匡胤，为李煜呈上了求和的书信，但太祖不为所动，不肯接受李煜的求和。
　　徐铉虽然身在大宋的朝廷之上，但毫不畏惧，他此行前来，只为保住南唐江山，任凭赵匡胤如何威势可惧，他仍进言道:
　　我主李煜侍奉陛下竭尽诚心，不辞金银珍宝，对陛下也以礼相待，十分敬重，即使子女侍奉父母也不过如此。陛下何必苦苦相逼，我南唐不求称霸中原，只愿有一方乐土，愿为藩属之国为大宋纳贡，还望陛下哀怜体恤，下诏罢兵。
　　赵匡胤虽是武将出身，但言辞极流利，答徐铉道：南唐既为大宋的子民，应为天下一家，哪有南北对峙，分作两家之理。
　　徐铉竟一时无语，不知如何辩驳，只向赵匡胤磕头哀求道：陛下即使不顾念李煜，也当顾及江南百姓。若大军入境，玉石俱焚，岂不有违陛下好生之德？
　　太祖朗声道:朕已下令众将帅，不得妄杀，若南唐速速献降，怎会生灵涂炭？
　　徐铉又道：李煜屡年进贡，对陛下恭顺有礼，并无罪过，陛下若不恩开一面，未免寡恩无情。
　　太祖大怒道：江南有何罪过，只是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你南唐要战便战，不战便降，休要多言。
　　徐铉流泪而回，他知道南唐定然打不过赵匡胤的军队，几十年的锦绣江山，将要毁于一旦，但是，他却无力挽救。
　　后主听徐铉转告了赵匡胤的话，半晌无语，南唐大势已去，他和李氏一族又该何去何从，南唐百姓又何去何从，这份重担，几乎将他压垮。
　　情急之下，他想到了吴越王钱俶，南唐和吴越虽是宿敌，但或许还可以以利动之。李煜向吴越王钱俶修书道：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旦明易地赏功，王亦大梁一布衣耳。
　　唇亡齿寒的道理并没有打动吴越王钱俶，他将李煜的这封书信迅速转交给了赵匡胤，这个时候，不抱赵匡胤的大腿难道还跟着南唐一起覆没吗？钱俶心里早有盘算。
　　宋太祖赵匡胤收到这封信后，勃然大怒，挥兵南下，直捣金陵。

　　（二）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公元974年，宋军和吴越大军联兵伐唐，呈合围之势，南唐已是危若累卵。
　　南唐主帅皇甫继勋有心杀敌，无力回天，根本抵挡不住宋军的进攻。
　　南唐节节败退，常州知州禹万诚不战而降，将常州城拱手让给了吴越的军队。之后，宋军与吴越合围润州，大将刘澄大开城门献降。紧接着，吴越军与宋军直奔金陵，金陵城已是兵临城下，在这千均一发之际，洪州节度使朱令赟率兵十五万驰援金陵。
　　南唐即将倾覆，人人各有打算。投降的将士多如牛毛，在这么一个乱世，弱者被强者打败，是迟早的事，文弱的李煜无法抵御雄心勃勃的赵匡胤，这也是许多人早就料到的事。因此，宋军此行多处如入无人之境，不费多少力气，就攻占了许多城池。
　　但洪州节度使朱令赟不是这么想的。他来驰援金陵之前，已做好了以身许国的准备。虽有部下劝他保存实力，带着这十几万大军投奔赵匡胤，定能换得富贵前程，何必为了李煜卖命。但这些人都被他轰了出去，道不同，不相为谋。有的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为了荣华富贵。但是他朱令赟不是那种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古人说，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南唐有难，此时苟且偷生，算什么汉子。他决计与金陵城共存亡，若城破，他也不会苟活。锦绣江南，这吴侬软语乡，六朝繁华地，若要覆灭，便与众兄弟们一同殉国，一路上，十几万和他怀着相同信念的将士与他同行。
　　天不助南唐，朱令赟此行为了能快些增援金陵，走了水路。在皖口时，朱令赟的战舰与宋军相遇，对宋军战舰展开火攻，忽遇北风，那大火反向朱令赟的战舰烧去，一片混乱之中，朱令赟战死，大将呙彦，马承信，马承俊等众将帅也随后力战而死，唐军大败，十几万南唐军或战死，或被俘。
　　而再也不会有别的军队来增援金陵了，金陵即将城破。

　　冬十一月，天象呈异，白虹贯天，白昼如晦，又要变天了。城外宋朝的大军压境，已呈胜势，南唐已无招架之力。金陵城中，心如死灰的不止是李煜，这天，城中到处乱纷纷，国破即是家亡，人心惶惶，不知该逃到哪里。右内史侍郎陈乔冲进了宫中朝见李煜，陈乔向李煜拜道：陛下，金陵不保，今日国亡皆是臣等罪愆，臣愿一死以谢南唐。
　　李煜凄然道:南唐气数已尽，这是天意使然，卿死又有何用。
　　陈乔道：南唐养育我等大臣数十年，我等为国之栋梁，大厦将倾，我等何辞一死。如此也不负先皇厚恩，不违孔孟之道。今日一别，愿陛下珍重，只要陛下仍在，南唐仍然有望。
　　李煜虽驳回了陈乔的请死奏章，但陈乔已下定了决心好好走完这人生最后的路，以一死报答先帝。
　　辞别了国主李煜，陈乔回到了家中，投缳自尽。在死之前，他平静地向家人交代好了后事，家人亲眷能活下去就好，赵匡胤向来仁义，不妄杀百姓，他们应该是可以活下去的，能活着是多么好的事情，莫愁湖畔的柳树已经发芽了，他多想和家人再同去在春日里看看那湖畔的杨柳和桃花，但今日之后，再也不能了。
　　在金陵城中的另一处，勤政殿大学士钟朝服见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举族服毒自尽，以死殉国。
　　死亡并不能将人们分开，若没有了爱和信念，活成了行尸走肉，那是更可悲的事。金陵城破的这一日，有的人卖主求荣，为了活下去，背弃了道义;也有的人视死如归，为了家国，从容赴死。到底谁对谁错呢？活下去，难道不可以吗？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答案。

　　(三 ) 民为贵
　　宋军很快就攻破了金陵城的城门，乱兵四散涌入金陵城中，即使宋军主帅曹彬早已按赵匡胤的旨意下令众将士不得妄杀，但这个命令难以实行，十几万大军来到金陵城中，这金陵城中的繁华富贵已属于作为胜利者的他们，众将士拼死拼活，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得到金钱和女人吗，这是他们触手可及的奖赏，城中已经大乱。
　　十一月二十七日夜半，金陵城破，百姓纷纷逃散，平民邵思在《雁门野说》中记载了下城破这天的遭遇：
　　这天金陵城陷，我才二十岁。突然之间，我知道了这可能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不行，我要活着，我要好好活下去，活着去赏鸡鸣寺的樱花，去吃最美味的东西，去做最有意义的事，和最亲爱的人一起走遍世界，然后无怨无悔的死去。如果就这么死去，我怎么能甘心，无论多么难，我得活下去。我对一心求死的父亲说：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如果人人赴死，我南唐岂不灰飞烟灭，不存于世。我们应该为了南唐活下去，为了家人活下去。
　　为了逃生，我父母兄弟十三人，从家中号泣而出，不知该逃到哪里。天将明时，到了广济仓东北角姑姑家的儿子张成家。张成见到了我父母，哭泣着说：宋兵来了，我们该去哪里？这里有个梯子可以翻过院墙进到粮仓，宋军不会毁坏粮仓，我们一家在这里也许还能保全。于是骨肉家人都顺着梯子爬进了粮仓。张成要毁掉梯子以免有人发现我们，我父亲阻止了他，说：若是还有人要躲进来，没了这梯子该怎么办呢。张成于是留下了梯子，后来果然有数千人人顺着这梯子躲进了粮仓，也保全了性命。这日在这里的老幼近两千人得以保全。但城中的许多百姓被烧杀抢掠，失去了生命和家人。

　　(四)《破阵子》
　　李煜站在城楼上，形容凄惨，如同枯木，他听说了陈乔和钟朝服的死讯，他觉得，他们不该死去，作为国主，他才是应该以身殉国的人，万念俱灰之中，他投入了皇宫的水池中。
　　但是，他还是活了下来。
　　他被救了起来，冬天的湖水寒冷入骨，李煜浑身颤抖着，苍白无力地倒在了寝殿的卧榻上，小周后泪流满面，对他轻轻地哭诉道:你怎么能抛下我，你怎么能独自一人赴死。李煜沉默无语，含泪背对着小周后而卧，死是一件太痛苦的事了。人总有一死，他既求死而不得，那就听从天意活下去好了。
　　公元975年，开国近四十年的南唐灭亡，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恰似一场大梦，这场好梦，终于到了破灭之时。
　　南唐从公元937南唐烈祖李昪开国，到公元975年李煜亡国，共计三十九年，极盛之时，有江南最为富庶三十五州之地，在五代十国中属南唐的经济文化最为繁盛，南唐的繁华与文明，刚建国不久的宋所不能及。但南唐中主与南唐后主两代君王，重文轻武，用人不贤，一味割地纳贡求和，以至于国力渐趋于羸弱，最终被宋所灭，岂不让人叹惜。
　　在宋军攻进皇宫之时，李煜仓皇之间还作了一首《破阵子》写亡国时的情形：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琼枝玉树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这首词极惨痛，但词中所写的宫娥与乐工，他们的下场更为悲惨。在南京，至今还有一座乐官山。这座山因埋葬了无数的南唐乐工而命名。宋军见李煜与乐官痛哭不已，使人厌烦，于是命李煜速速受降，而那些为南唐而哀哭的乐官，则悉数被杀。
　　李煜率领南唐的群臣，着白衣白帽，到了宋军主帅曹彬军前请罪受降。曹彬内心也有有些忍，李煜毕竟是一国之君，如今到了这步田地，纵是敌人，也令人同情，曹彬对李煜首道：归降后用度有限，你可多带些钱财，以供日后用度。曹彬给了李煜一柱香的工夫收拾细软行装，好同去汴京。
　　行装自有小周后带着贴身宫女收拾，而李煜在收拾的是他的藏书和古玩珍宝。绝望至及的李煜点起烛火，将成堆的书焚毁，望着燃起的火光，李煜喃喃道:这些书误人误国，又有何用？书籍又有什么罪过，只叹他一介文人却做了君王，他本不是帝王之材，也并不贪恋皇权，奈何命运的捉弄，将他安在了这个位子上，这是他的悲哀，也是南唐的悲哀。
　　四百年前，梁元帝在江陵城破之时，也曾焚过书，焚书时，他说的是：文武之道，尽今夜矣。梁元帝可谓是李煜的同类，若他们地下相逢，定会惺惺相惜。无论是多么高贵的人，在命运的无常前，终会体会到生而为人的无奈和悲哀。
　　所幸只有极少的书籍被焚毁了，南唐的六万余卷藏书，尽数被运往汴京，成为了宋朝的文明繁盛之源泉。
　　在前往汴京受降的路上，经过汴口时，李煜请求让他一登普光寺向佛祖请罪。左右臣子都劝谏不止，李煜绝望之中大怒道：我这一辈子都被你们管制，不得自由，如今家国俱亡，你们还要怎样？众臣子慑然无语。李煜匆忙登上了普光寺，在佛祖的塑像前，他独自一人叹息了很久，没人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叩别僧人时，他将随身财物散尽，又登上了前往汴京的船只。
　　在汴京皇城中的明德楼，宋太祖赵匡胤接受了李煜君臣的献降，李煜被封为违命侯，小周后被封为郑国夫人，李氏子弟及其他南唐臣子，都一并授官，众人都叩谢太祖，一一退去。
　　从公元961年即位南唐国主，到公元975年南唐灭亡，李煜做了十五年的君王，他绝非昏庸无道之君，但也非励精图治之君，他只是被命运捉弄着，过了十五年不自由的帝王生涯。而在此之后，他又从君子沦为了更不自由的阶下囚，直到死亡。

　　（五）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时李煜已降宋，在宋朝的皇宫之中，李煜还过着他的笼中鸟般的生活。宋太祖在世时，对他颇为宽厚，虽封他“违命候”以斥责他亡南唐之过，但日常衣食，未有怠慢，即是李煜宫中每日饮酒三石，宋臣有人批评太过奢侈，赵匡胤仍是同情李煜,说:若不饮酒，教他如何以度余生？英雄惜英雄，赵匡胤懂得曾经身为君王如今却沦为臣虏的悲哀，只要他不思东山再起，老死于这深宫之中，虽能苟活，但此种痛苦又怎能不借酒浇愁？可惜太祖在李煜来宋后不久即暴毙，其弟赵光义继位，赵光义为人无情，虽进封李煜陇西公，但他为人苛刻，对李煜花费无度多有不满，给予李煜宫中的衣食用度，渐至减少，宫中人口众多，生活甚是艰难。于是李煜向太宗请求允南唐宫女愿出宫者出宫自谋生计。已有许多宫女已经出宫，而庆奴还心意未定，想要出宫，但又舍不得李煜和小周后待她极好，不忍舍他们二人而去。
　　在宋朝的宫中生活寂寞，而给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流浪小猫喂食，陪它玩耍，是庆奴难得的安宁时光，这小猫通体雪白，眼睛如蓝宝石，与人亲近，十分可爱，这日已一连三天，小猫都不再来此处觅食，庆奴心中的担心也许成了现实,猫的世界也是险恶万分，有无情的风雨，有可怕的敌人，有善妒的同类，不知这小猫还存活于世否。宫中这外无人角落有多只流浪猫儿出入，但唯独这只蓝宝石眼晴的小猫最让人怜爱，庆奴早就想将这只小猫领回家，但无奈它野性终是难驯，不愿与人同伴，更愿意过自由自在的流浪生活，但时常，也会来此处来觅食，陪伴着庆奴，庆奴为它取了名字小蓝，小名妙妙，阳光甚好时，小猫吃饱喝足，就会伸伸懒腰，在地下打几个滚，和庆奴玩耍，然后一起在皇城根下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打个盹儿，很是惬意。人世间的快乐已经太少，而渐渐一月有余，这小猫仍是无影无踪，任庆奴如何唤道妙妙，它也不会从草丛中奔向庆奴跑来。
　　这天晚上，庆奴知道这小猫是不会再来此处了，也许是在某个寒冷的冬日晚上，冻死在了皇宫外面，也许是有了新的地盘，找到了猫生的伴侣，不再留恋此处。无论如何，庆奴心中伤心不已，大哭了一场，忧心这小猫的命运，也感伤自己的孤独，连一只猫也不能和她作伴了。这天，她作了一个决定，出宫。再也不要活在这死水一般的宫中，世人都觉得皇宫中富贵无边，金堆玉砌，人世间的一切应有尽有，但她知道，这皇宫中，其实荒凉寂寞，不要说她这个小小宫女，即使是贵为皇帝，皇后，又何曾不寂寞，不凄凉，这乱世之中，风雨飘摇，人命又何曾比猫更贵重些，造化弄人，只是侥幸活着罢了，但不知能活到几时，不知能否安然死去，能否死而无憾。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人最宝贵最爱惜的东西，也是最难守住的，有时拼了命，也未必能守住，活在这世上，有欢乐，有悲哀，但这个时代的悲哀也太多了，上至君王权贵，下至黎民百姓，人人皆不知明天如何，不知能守住些什么，只能任由苍天捉弄，勉力生存。
　　庆奴出宫后，用后主赏赐她的珍宝购置了一所宅子，自己做些刺绣女工，也就安生下来。这日闲来无事，去附近的芳菲苑买些茶叶，芳菲苑中既卖茶酒也有雅座歌肆，有时有流落歌者在此献唱，赚些茶水钱，可巧的是这日下午就有一个年轻歌者在此献唱，只听他唱道：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歌声婉转悲凉，美妙非凡，响遏行云，庆奴向这歌者望去，二人四目相接，一时都流下泪来。原来这落魄歌者竟是宫中的薛九，这时南唐覆灭，后主被囚，他生活无托，只得流落民间，四处辗转。今日与庆奴在此处相逢，也是一番奇缘。这薛九，本是江南富家子弟，因善歌江南名曲《嵇康》，又学舞于当时的名师钟离氏，为后主赏识，让他入得侍宫中，常伴李煜身边。当年庆奴在南唐宫中，常听到这薛九的歌声，每次薛九歌罢，李煜都极为高兴，要赏赐宫中众人不少财物。此时南唐灭亡已久，薛九生活渐至凄凉，但仍神清骨秀，歌声更是动人心弦。
　　庆奴走向薛九，慢慢道：薛公子，近来可好。
　　薛九不语，又流下泪来。他原本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富贵子弟，又长于宫中，不善营生，这时流落江南，不知吃了多少苦处。
　　庆奴毫无顾忌地拉起薛九的手道：你们本是故人，可算是旧相识，今日只当远别重逢，我在此外有一方宅院，若你不弃，请与我同去，后主当日如何珍重你，今日必不忍你受此流落辗转之苦，以后你唱歌，我刺绣，我们好生过下去，可好？
　　庆奴的这番话十分唐突，但在这无情人间，对于薛九来说，好似一剂良药，瞬间能治愈他内心的伤痛，他本是性情中人，不拘礼节，这时便拉起庆奴的手柔声道：我们同去。
　　庆奴与薛九二人情投意合，后结为眷侣，终老民间。

　　（六）绝命词
　　公元978年，这一年已是赵光义做了北宋皇帝的太平兴国三年。宋太祖赵匡胤在李煜归降后不久重病逝去，其弟赵光义继皇帝位是为宋太宗。不知不觉，李煜已经渡过了四年的的亡国之君的生活。虽已是软禁不得外出的阶下囚，但偶尔，还是会有念旧情的臣子前来拜访故主。这日后主生辰，徐铉来拜，仍要对后主以宾主之礼跪拜，后主连忙拉住了徐铉：今时不同往日，我已不再是国主，你无须行礼。后主拉着徐铉二人对坐，二人不知从何说起，忽然，后主长叹一声：当年不该错杀潘佑，李平和林仁肇等忠臣，若有他们辅佐，也许南唐仍在。说罢，泪流不止，徐铉也相对而泣。
　　小周后婉言相劝道：到底是生辰，该欢乐些好。于是众人设宴就坐，后主命南唐带来的歌女和乐师作乐助兴，仍是有些欢乐气氛。席间，后主吟诵了一首新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晚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吟罢，众人都流下泪来。黄昏时分，各人各自散去了。
　　徐铉的这次来访被安排在李煜身边的李公公听了去，马上向宋太祖报告了二人的交谈，赵光义大怒：兄长太过仁慈，留这李煜活了这么久。他到底是活够了。留这李煜活在世上，终是麻烦，他写词还写甚么“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什么故国，他思恋故国，莫不是要让我大宋江山不安。
　　李公公道:皇上说的极是。这李煜虽然软弱无能，但颇得人心，常有南唐旧臣来拜访，我听说民间百姓也有很多同情他，说李后主亡国最可怜。
　　赵光义冷冷地道:他既已亡国，还有何面目活在这世上。他本该死。
　　这天晚上，李公公带着太宗御赐的牵机毒酒，来到了后主的殿中，四十二岁的生辰这天，李后主痛苦地死去了。
　　李煜死去的这天晚上，小周后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们还生活在南唐的宫殿中，在梦中，对失而复得的李后主，小周后倾诉了不尽的爱意与思念。鞋子都来不及穿好，赤足奔向了李煜的怀中，低声喊道：煜哥哥，我好想你，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没有你，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意思，我只愿追随你而去。在你怀里，死去也好，胜过留我一人孤单地活在这世上。李煜默默不语，只是紧紧将小周后拥入怀中，二人缱绻缠绵，难分难舍。
　　烛火摇曳，小周后突然从梦中醒来，原来，这一切竟是一场梦，李煜已经死去了，再也无法和她在人世相见了。夜深人静，远处的宫殿灯火通明，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而失去了李煜的她，也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对于没有所爱之人的世界，她再无眷恋之意。宋太祖赐的牵机毒药还剩了些在桌上的酒壶里，小周后轻轻地拿起酒壶，一饮而尽，跟随李煜而去。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会相逢，永远也不会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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