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渊源

　　十月三十一日，清晨四点，烈士山山顶。
　　满山红叶，秋高气爽。
　　我打着哈欠揉着眼睛满脸不乐意一步一个脚印踏上最后一级阶梯，来到烈士塔下，甫一看见立在方台边缘器宇轩昂的亲王大人，立即一个充满怨恨的“哼”送过去。
　　秋日的晨风吹拂，不断掀起他华美的袍子和柔顺的卷发，垂感极强的金丝黑衣和迎风飞舞的暗红色披风，腰间佩戴着那柄锋利无比的阿古诺尔之剑，高挑挺拔地立在那里，不失为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可被迫早起的我心情不佳，不仅狠狠瞪他一眼，还暗自赌咒发誓今天一天绝对不给他好脸色！
　　可是，被人家充满玩意的邪魅笑颜一勾，被那噙着笑意的淡银色薄唇一亲，我立马就蔫了……气弱地抱怨道：“干吗非要起那么早……我好困啊！我还在做梦啊！你知不知道梦是一个作家重要的灵感来源啊！”
　　温诺轻抱着我，挑眉反问道：“这种事自然要挑游人稀少的时刻，难道明嘉想晚上来，与那些随时可能出门的鬼魂打个照面？”
　　我打个寒战，无话反驳。
　　“况且，真正困倦的是我才对，明嘉又不是不知道，吸血鬼的睡眠时间是在白天，我可算是为了明嘉，把自己宝贵的休息时间都牺牲了。”他蛮委屈地小声道，“先前受的伤还没痊愈，现在又被你数落，我这亲王做得可真……”
　　我噗嗤一声笑了，在他说完之前踮脚勉强碰到他的唇。他话音一滞，伪装的弱小立马全部收去，兴致勃勃地抱着我吻了个尽兴。
　　“亲爱的，来，为你介绍几个人。”
　　在他结实的臂膀里晕晕乎乎刚回过神，我这才发现烈士塔那边还站着几个人！瞬间像被浇了一桶红漆似的整个人都红了！
　　我天，不带这样的吧！虽然他们都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但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啊！我刚才还那么主动……没有发出什么诡异的声音吧……
　　“星控你已经见过，其他人全是我请来帮忙引导亡魂的幽冥使者。黑袍的几位，在冥界，他们被称为‘幽冥指引者’，专门负责亡魂的指引工作；蓝袍那位，是‘幽冥猎手’，是潜逃或不肯回归冥界的鬼魂猎人；暗绿色袍子那位，则是‘幽冥守望者’，负责看护魂灵、维持冥界安全稳定；灰袍那两位，则是‘幽冥魂医’，在他们确认了亡魂安然无恙后，引渡工作才能开始。”
　　我嘴巴越张越大，没想到这事还这么正规啊，专业技术人员都来了……且他们一看就非同寻常，身披长袍，整个人都隐在阴影里，饶是在澄净的晨光下，也散发着死亡般幽暗阴冷的气息。
　　温诺则看出了我的心思，笑道：“平常自然用不上这阵势，一般死去的魂魄多能自己找到冥界之路，死亡人数较多的情况才需要一个指引者出动。像现在这种情况，也只有在处理木柴山这种大案时才会出现。”
　　“那……死神呢？没有死神吗？”我立马想到一个关键问题。
　　开什么玩笑，死神那么帅，黑色小说里的男神啊，怎么可以没有……
　　温诺故作头疼道：“死神啊……要是他来的话，事情恐怕不好了结。”
　　“嗯？”
　　他正要说什么，突然一位幽冥守望者开口道：“兰古斯-温德诺斯亲王，虽然清扫指令由冥王大人单向发出，但凭情况严重程度而定，死神大人极有可能亲自到来。”
　　他嘶哑的话音刚落，温诺立即皱紧了眉。
　　氛围隐隐有些变化……温诺这会儿脸色有点差，素来含着淡淡笑意的银眸，此刻居然不易察觉地流转出摄人的冷光来，握着我的手也下意识收得很紧。
　　为什么？是因为对方是神族？还是……总觉得他在担心什么。
　　我拉拉他的手，他没看我，却瞬间把我握得更紧。
　　“麻烦了，请各位随我来。”他淡淡说了一句，拉着我向东边走。
　　气氛压抑极了，我也不敢说话，跟着他下了方台，他双臂一横将我抱起，然后，飞也似的快速奔跑起来！我下意识抱紧他的脖子，从两旁迅速后退的景物间，看到几个人寸步不离跟在我们身后，在树枝乱石中无声无息穿梭的样子，犹如黑色鬼魅。
　　星控一直跟在温诺身边，我隐隐可以看出她眼底异样的情绪。
　　他们这是怎么了？死神的到来会发生什么事吗？
　　突然，风止，急速的奔腾之势一息间全部停止，所有人都悄无声息地降落到地面上。倒是我，因为惯性差点被甩出去，还好被温诺牢牢收紧。
　　木柴山到了。
　　仍是枯树杂草，干瘪的黄土大地，远方有一处石亭，对面就是通往东墨村的小路，这之间，便是座座石碑坟墓。我们正站在枯树林中央，一束阳光打下来，却更显阴森孤寂，四周鸟叫声也没有，寂静得令人心慌。
　　我有点胆怯地抱紧温诺的脖子。
　　温诺扫我一眼，将我抱到石亭里放下，低声道：“待在这不要出去。”说罢双指凌空一画，血光爆闪，形成一堵厚重的血色光墙，将整个亭子重重包裹，上面不时跳跃出复杂的圆形魔法图案。做完这些他就起身，走出光墙，肃声命令道：“严守此处！”
　　“是！”星控立即应声。
　　温诺大步离开石亭，走到那群幽冥使者之中。
　　我跟到光墙边，碰了碰，发现那确实像一堵厚厚的石墙般，把我关在了里面，也守护住我。不知为何，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怪化猫》里卖药郎的一句话：“心念所囚即为牢笼，心念所驻即为城池。”就是说……如果想离开，这里就是牢笼；如果想留下，这里就是庇护之处。
　　那么温诺，你为我建的这堵墙，究竟是为了保护我，还是关住我呢？
　　我隔着浓浓的血色看见墙外的情景。温诺与几位使者交谈了几句，点点头，回身退出枯树林，转身时，我看见他肃穆的脸色。与此同时，幽冥魂医和守望者亦退出树林，与温诺呈包围之势守在林外。
　　几个指引者三三两两立在墓碑之间，阳光淡薄地蜷缩在地上，看上去分外诡异。
　　忽而，他们一起动了，双臂缓慢挥舞，像是在牵引什么，召唤什么，渐渐地，凉风忽起，越来越大，最后吹得树枝乃至树干都剧烈晃动起来，本是明媚的天空风云骤变，天色变得昏黄暗淡，云彩呈龙卷风形状一层层堆叠在高空上！
　　“叮铃……”
　　仿佛是境界那方，依稀传来空灵悠远的铃声，清脆却飘忽不定。
　　“啊——”
　　“啊——”
　　大地居然开始晃动，地面像蜘蛛网一样裂开无数道缝隙，坟墓底下传来冗长尖锐的哭叫声，男女老少各种声音夹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
　　守望者们手臂僵直，唯一裸露在外的手指有点颤动，好像在与什么僵持着。他们袍袖中流出缕缕幽蓝色光芒，连接到坟墓的裂隙里，引起更尖利的嚎叫！
　　突然轰隆一声，火山爆发一般，一股巨大的黑蓝色飓风撕破坟墓，拔地而起！紧接着第二股、第三股……眨眼间所有的坟墓都被撕裂，无数携带着怨鬼哭泣的风暴盘旋而起，直冲云霄，乌云压顶，天空立即昏暗无光，整个世界都仿佛陷入了黑暗！
　　不仔细看恐怕发现不了，那狂暴翻卷着的飓风，竟是无数游魂野鬼组成的灵魂风暴！他们翻滚着，旋转着，哭号着，恶狠狠地瞪视着，无数的四肢和脑袋挤在一起，有的只剩下骨头，有的还挂着腐肉和衣服碎布，表情狰狞，可连五官都已模糊不清！
　　先前淡淡的铃铛声此刻完全被覆盖下去。指引者无不倒退一步，被这狂风刮得几乎要站不住。他们的防御才一松懈，立即有一卷飓风像巨蟒一样扭动起来，迎头冲下，瞬间将一个指引者撕裂击碎！飘飞的肢体和鲜血刚飞到空中，就被贪婪地吞吃掉了。
　　我紧紧捂着唇，内心惊骇不已，围在林外的人却纹丝不动，温诺更是平淡地观望着，唇角勾着往日那般有点戏谑有点讽刺的笑意。
　　有了代表，其他的飓风也全都疯狂扭动着，不住发出刺耳的尖笑声。
　　“怨气太重，看来无法净化了。”狂风中，我模糊地听到这句话，是站在外围的某个魂医说的。
　　原来如此，是要先净化怨气，才能将鬼魂引入冥界。可是它们的怨恨这么深刻，它们生前遭受的痛苦这么惨痛，怎么可能简简单单一句净化就可以放下啊……
　　“看来，只能这么做了。”幽冥守望者惨白的双手缓缓合拢，拉开时，好像幻化出了什么东西。天色太黑我看不大轻，但仍可从利刃的冷光中分辨出来，那是一柄武器，巨大的类似刀的东西。
　　然后，他跃起，一刀刀砍进去。
　　蓝色液体四溅，那是魂魄的鲜血。一束飓风眨眼间缩小、缩小，最终无力地倒在流淌着蓝色血液的地面，伴着鬼魂的哭泣声，缓缓消散了。
　　无数细碎的蓝色光华，像一粒粒萤火虫，轻飘飘散在空中，又悄悄消失了。黑暗的世界忽然间被这微弱而脆弱的光芒点亮，又忽然间恢复暗淡。
　　我突然有点想笑，这世间公平何在啊？被人以惨无人道的手法害死，找不到归宿之路，明明什么错也没犯，如今却连灵魂都要被击散，作恶的人还在逍遥自在，而能带来救赎的人却毫不在乎地拔了刀？
　　如果……如果许佑玉能早点被绳之以法，如果冥界这群人尽忠职守早点发现，事情会走到这种地步么？
　　这世界的安宁没有人维护，这世界的秩序也没有人匡扶。
　　守望者挥起巨刀，冲向第二束飓风。
　　住手——
　　我内心呐喊的同时，突然一弧弦月光芒刺破天际，只一击，就斩断了守望者看似无坚不摧的巨刀！
　　众人全愣住，温诺更是脸色骤变，抬手按住了剑柄。
　　“幽-谱修斯大人！”
　　“全给我退下！”
　　一声厉喝，浑厚有力的男声，空旷幽深如同来自空谷深处，如同鬼魂齐啸，携带着浓浓的死亡气息……一个黑色身影从天而降，雷霆万钧，黑暗到了极点，好像他本是世上最黑暗之物的集合。连隐现在黑袍底下的手指，也丝丝迸射成黑暗的颜色。
　　他一侧身，我看见他手里拿的长柄镰刀。
　　长柄镰刀……异常锐利的黑色刀刃……
　　死神。
　　我捂着嘴，这次是不让自己发出激动的尖叫。
　　可他一抬手，就将先前的守望者击飞，撞断了四棵树，捂着胸口吐出血来。
　　我怔怔地放下手。
　　他头也不回，冷冷道：“净化！”
　　指引者对视了一眼，急忙再次舞动手臂。
　　不知是有了先前的杀鸡儆猴，还是被死神的气势威慑，这一次，铃声响彻天际，鬼魂们乖顺多了，虽仍哭号着，却也不再攻下来。死神镰刀一挥，光芒跃过，天空被划开一个口子，伤口旋转着变大、打开，形成了一个通道，里面是蓝幽幽静谧的光芒。
　　那里面，就是冥界吧？
　　魂魄就像被吸入一样，固然不情愿，还是被粗暴地拉拽进通道里，很快一个接一个消失不见了。最后一个鬼魂进去后，冥界使者也陆续跃进，消失在蓝色里面。
　　通道消失，天地之间恢复平静，晨光重新洒下来。
　　这一次，阴冷全无，只干枯破败的阴霾仍笼罩着受创巨大的土地。可下一刻，淡淡的蓝色荧光从四面八方飘起，围绕着这一方小小世界飞舞，一圈，又一圈。树枝发芽了，茵茵小草冒出头来，数朵小花绽开羞答答的笑脸，不远处渐渐响起鸟雀啼鸣啁啾的声音……最后，蓝光彻底消散了。
　　也许，被斩杀的魂魄仍以另一种方式存活着吧……
　　可是，再也变不成人了，再也没有欢喜、悲伤、爱和思考了。
　　云开雾散。
　　关着我的光墙却还没打开。我敲了敲，硬邦邦的，果然是为了防死神么……
　　远远地，我看见温诺向黑气笼罩的死神微微点头示意，他的表情和眼神绝对算是客气的，还带着点谦卑和尊重，不管是真是假，都给足了死神面子。
　　可死神，黑袍底下发出一声冷笑，扛着镰刀，迈着缓慢的步子绕着他走了一圈，苍莽空灵的声音再度响起：“啊——这股臭味，就像下水道里粪便和死耗子混在一起腐烂的气味，原来是兰古斯家的小屁孩么？哼哼哼……真难得，不在城堡过你的舒坦日子，居然跑到凡界来了么？你想干什么，嗯？到处乱跑，不怕老兰古斯抓回去打屁股？”
　　我听着他充满侮辱和讽刺的言论，有点……愤怒。好吧——我是非常愤怒！
　　温诺平静一笑，甚至微微俯首，姿态卑微道：“凡界毕竟也算兰古斯一族的家乡，温德诺斯时常回返，只是为缅怀过往，尽点本分。”
　　“回家乡？缅怀过往？哈哈哈哈——回你那充满腥臭味的下水道忆苦思甜？思念你那吸食肮脏之血、与流浪猫抢耗子吃的幸福生活？哦，还有，还有你那伟大的父亲，他做了什么值得你缅怀的事吗？我还记得你小时候，个头才那么一点点，啧啧……被他送进了哪位王公贵族的卧房？先是你母亲，她死后换成了你，为了攀附权贵你父亲做了不少牺牲啊。”
　　我……就这么措手不及地僵在原地。
　　温诺脸色不变，甚至连发丝也没动一下。
　　“哈哈……贪婪、卑鄙的兰古斯家人，一直以来，都是冥界头疼的对象啊。我警告你，如果再敢做出黑死病那样的事，”他突然一击，温诺身后的枯树轰然倒地，“我就把你一块一块撕成碎片！”
　　温诺轻笑，毫不在乎地，笑容依然高贵优雅，俯身行礼道：“死神的警告，我兰古斯家收到了。只不过，真可惜啊，血族若是在冥界的管辖范围内，也许当初就不会发生黑死病那般令人悲伤的事了。”
　　他……好像被激怒了。虽然面上笑如春风，可说出的话再不是伪装的客套。
　　“你找死？”这三个字，死神问得异常平静……
　　温诺微笑道：“温德诺斯已是死亡之身，遗憾死神帮不上忙了。”
　　死神捏着镰刀的手指一紧，温诺的手自始至终都按着剑柄，两人僵持了会儿，星控握着匕首紧张地盯着死神，怕是只要他一动，她立即冲上去。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突地，死神手一松，镰刀插入土中，意味深长道：“呵……我先前听冥王提起这茬还有点不信，兰古斯家的人居然会帮冥界引渡亡魂？我怎能轻信日日夜夜蜷缩在污臭中的苍蝇的言辞？可是没想到，你还真的帮忙了……”他蓦然逼近一步，“是为了什么？因为你作恶太多良心不忍？还是——”
　　死神一转脸，忽然朝我这边看来！黑袍下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睛，正不怀好意地盯着我。
　　那种被死亡盯上的恐惧，让我生生打个了冷颤！
　　温诺脸色骤变！
　　死神就像一只大鹏鸟，只一跃就来到石亭，镰刀划过，石墙爆裂！
　　他伸手就来抓我，星控跳起从上而下挥刀攻来，死神头也没回，镰刀长柄只敲了下地面，一股巨大的气浪迸射开来，星控被弹起，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才趔趄落地。我离得更近，本该受到更严重的伤害，好在这片刻的耽误，让温诺能飞快挡到我面前，但他也来不及做多余的事情，只蝠翼一展将我牢牢护住。
　　一声闷哼，汩汩鲜血不知从什么地方留下来，眨眼染红了他的翅膀。
　　然后，他转过身，仍用受伤颇重的蝠翼将我挡住。
　　我被裹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死神疑惑地“嗯？”一声，随即是激烈的打斗声。
　　我……有点奇怪。
　　可具体是什么地方不对劲，也说不清楚。
　　死神侮辱温诺，因为他们家族带来了黑死病，造成无数人枉死。但他们为什么要制造瘟疫呢？还有，攀附权贵的话是不是真的？
　　可我总觉得，温诺的战斗，不是因为死神的言辞，而是在竭尽全力避免我跟死神接触，不想让我看见他，更不想让他看见我。
　　还有，死神那疑惑的声音是什么？就像见了一个暂时想不起名字的熟人……
　　也许我过于敏感了，但是，我从来都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东西比起人来，再微渺，也可信。
　　疑问太多了……但这样，反而更让我安心。一直以来，我和温诺就像内有火山的平静深湖，表面融洽，暗藏危机。我不了解他的心思，不知道他的想法，连他是不是真喜欢我都怀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接近我，不知道他微笑背后的腥风血雨。
　　这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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