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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2
戌时，天将黑未黑，万物朦胧。少年的额上浮着细细一层汗，与上次告别时的失落遗憾不同，他的眼中又燃起了希望之火。
艾莎打开门的时候不免觉得有些惊讶，别的郎中看到这种不知名的顽疾，在尝试无果束手无策时，全都不愿意再继续了，生怕治不好不说，还用错药方，误取人性命。而这位小郎中，不但不愿收银两，还自己抱着个沉重的布袋上门，里面装了药材和熬药的小炉，看上去是想亲自动手煎药了。
不等艾莎说出婉拒之词，楚歌先发制人：“艾姑娘，前几日我翻了许多医书，从中找到一则调养的方子很适合少爷。这次用药温和，且药材都是我自己去香山上采的。我已经试过药，并给师傅说了，他也觉得可以一试。能否询问一下少爷，看他愿不愿意再信我一回？”
艾莎拉开了门。
“您请进吧。”
得知小郎中来了，范希依旧什么也没说。艾莎当他是默认了，便将楚歌请到书房，又看了一次诊。
楚歌见着少爷，规规矩矩地把脉。情况不好不坏，跟几日前的状况一样，虽然对方不一定听得懂，但他还是对着药方将药材一一介绍了，讲得浅显易懂，表明了它们的药效，并保证无毒无害。
“是药三分毒，这话不假。”楚歌坦白道，“调配在一起，总会产生变化。但我们药房的几位学徒都试过了，我想……”
“我们少爷的体质跟别人不同。”虽然不想泼他冷水，艾莎还是提醒了一句。
楚歌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有些无措地垂目站在一边。
艾莎看向范希，而范希却望着少年的眉眼，神情微动。
“那就再试一次。”他开口说。
小郎中眼睛一亮，得到许可以后便去灶房煎药了，煎得那是一百二十分用心。范希等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地去院前转了转，远远看到对方蹲在小炉边，拿蒲扇悉心扇着火，不由得觉得这家伙真是固执，又单纯到可爱。
楚歌自己都没想到，这药一煎，就煎了半月。
初次用药过后，范希并没有出现任何不良反应，楚歌松了第一口气；范希同意继续用药时，他松了第二口气；见半月之后，范希的气色的确有所好转时，楚歌一屁股坐在灶房地上，喟叹许久，并由衷地感到开心。
殊不知，这是假象。
药是肯定没用的，范希再清楚不过了。他的身体状况一向大起大落，只能说这小郎中赶上了“起”的时候。不过有他围在身边转，在晴阳下看看对方的关切，他的确感到轻松了些许。
所以便留他在身边吧。
楚歌若是想挣钱，他有的是钱；楚歌若是想钻研疑难杂症，那他随便给他试验；哪怕楚歌是贪恋艾莎所做的汤羹糕点，他也无碍，能看得出来，艾莎是挺喜欢这位弟弟的。
所以对于这些凡人简单的执念，他给予他满足便是。
后来再细想，他竟是从这么早开始，就对他事事妥协了。
一转眼入秋已深，楚歌白日依旧去药房做事，一结束就速速跑过杨柳路，踏上天愿桥，来到范希的宅子。近日他还自习了些食谱，有了了解便知，艾莎一直以来在饮食用料上也下足了功夫，不由地称赞她的用心良苦，不离不弃。
“艾姑娘跟随少爷许久了吧？真是辛苦你了。”
“应该的。我被他父亲所救，被他母亲养大，他既是我的主人又是我最亲的弟弟，照顾他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见艾莎轻描淡写，楚歌难掩关心地追问了一句，“所以他父母……”
“都过世了，不提也罢。”
楚歌看着艾莎姣好的侧颜，内心叹过百转千回，他心说这真是天妒良人，怎么一个一个的都这么命苦。要大富大贵又有何用？不敌顽疾虐身，也不敌这院中清冷。
“说来，一直唤他少爷，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艾莎笑了，“想知道的话，你自己去问他吧。”
楚歌想知道很久了。
除去医者对病者的关切，平凡少年对于富贵少爷的仰慕，他对范希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向往，他想再了解他一点，但是又怕这样的自己太贪心。
这日端来汤药给范希时，楚歌在他旁边欲言又止了好久，还是范希戳破道：“你有话就直说。”
楚歌莫名觉得脸烧得厉害，他极力维持平常的语气和音调说：“我还不知道少爷的名字。”
范希皱起的眉间松开。他还以为他想说什么，随天气转凉，药房的活儿渐多，见您气色好转，我近日便少些叨扰之类云云。
只是问名字为何这么支支吾吾？
“艾莎没跟你说吗。”
楚歌无辜地摇了摇头。
“我单名一个希字，希望的希。”
“哦，极好啊。”
范希不懂他在傻乐什么，他故意道，“我本名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那个单词都到嘴边了，范希想了想，又咽了回去。“别国的文字，你不懂的。”
楚歌能得一字已经很开心了，他立刻转口道，“好的希少爷。”
范希被那澄澈的眼睛看得心里一软，还莫名有些别扭。他别开视线，端起了碗，将温度恰好的汤药一饮而尽。
这个时候的楚歌还是很爱笑的。他笑起来，右侧脸颊会陷下去一个梨涡。
与日后相比，他们此时在最无知愚昧的时代，拥有最弱不经风的身体，但却度过了一段最简单明朗的时光。
没有杀戮，没有谎言，只有一颗盛满祈盼的心。
-
立冬那天，楚歌从家里带来麻油炖鸡，说是来自他双亲的问候。范希很给面子地吃了许多，楚歌自己倒没怎么动筷子，只是弯着眼睛偷瞄他。
饭后艾莎微笑着抛下句，“少爷有话要跟你说。”便退了出去，合上门，只剩他们二人。
小郎中眼巴巴地望着少爷，见人理理衣袖，淡淡道：“你们的师傅开始酝酿考题，年末，答题分数前三者算是正式结业，可从学徒升为郎中。近日你不常去药房做事，是已经开始温习书本了吧。”
他点了点头。
怕不是让我别来了？他有些害怕，他们好不容易变得熟路了一些……
“那你就在我这儿住下吧。”
“唉？”
“你不必每天三处跑。这里很安静，适合读书，离药房也近。若是你父母放心，你就收拾些衣裳，搬来这里——你一直不收报酬，这份便利就当是谢礼。”
楚歌几乎脱口而出一声好。但，“我，我先问问我爹娘的意见……谢谢你。”
少年人太好看透。若心中雀跃，他的眼尾眉梢自然都带上了笑意。范希知道不出三日，楚歌一定会乖乖搬到他家来，便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说。
殊不知，他自己的嘴角也不知不觉牵起来了。
楚歌在大宅住下以后，院前院后热闹了许多，一整个冬天都仿佛比前些年要来的温暖了。
上午他在客房温书，时不时借歇息之名来找范希聊天；下午他去药房待两三个时辰，然后便回来陪范希在杨柳路上散步；晚些时候他再到灶房里煎药，顺便给艾莎打打下手。
一日一日，眼见少爷眉眼间的阴沉淡去，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了许多，他暗自庆幸着，或许对方就会这样一点一点好起来，直至完全康复？
他想着想着就开始犯困。这藤椅太舒服，旁边的暖炉也烘得他犹如在被窝……
范希进来找人的时候就看见这不务正业的小郎中正在打瞌睡，对方手撑着下巴，脸对着书本，脑袋不断往下沉，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要说人睡梦中的样子最单纯，范希倒是觉得什么时候的楚歌都是单纯真挚的。
等楚歌放弃挣扎，半张着嘴歪过脸睡过去时，范希对他的印象已变成了：真是可爱。
楚歌打了个盹儿，睁眼竟看到少爷坐在身边翻动他的医书，自己的身上还多了一条绒毯。他连忙正起身子，听人逗他：“继续睡啊。”
他摇头。不睡了！
他们对视片刻，继而都笑了起来。
而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呢？谁也说不清楚。
小郎中笑着笑着就渐渐呆住了。他头一次看到这位少爷这么发自内心地，轻松地笑出来，极其俊朗，让人欣慰又神往，他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像对方这么令人着迷的人。
这么说来，坊间那些乱七八糟的传闻也不是十成十地说错，范希真如那故事中的妖鬼一样，一个眼神就能让人神魂颠倒。
静谧的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目光欣然交缠之间，他们都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
正月，楚歌回家过完春节之后，初八就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回来了。
他回去前，范希给了他一个玉镯和两袋茶叶，分别送给他父母。楚歌不懂行也知道那肯定都是上好的东西。大少爷平平淡淡地交给他，并附言不要婉拒。楚歌恭敬不容从命，回来时便带上了许多糕点。
虽说寒风中街市日益清冷，但当皑皑白雪降临世间，红灯笼亮起，梅花盛放枝头，这冬天也是美的。更别说正月十五元夕，家家户户放起了天灯，暖橙色的火光载着愿望，浮游于人间天上。
三人一边吃着楚歌母亲亲手做的糖酥，一边在天愿桥上赏月。到了放灯之时，范希亲自拿笔在灯纸上写了他们的名字。
楚歌便是楚歌，艾莎却不是艾莎，而是一个“杨”字。对于范希自己，他写了几个外文字，歪歪扭扭，长短不一，楚歌盯着看了半天。
“这是？”
“这是我的真名。”
范希紧接着念了一遍，楚歌跟着学了一遍，但是学得太过不像。范希笑了笑，又慢慢念了出来：
“Persi。”
“坡来兮？”
又学了几遍，楚歌的舌头都快打结了。他盯着那串字，很是希望自己能把他记下来。
他问范希：“你的名字里有什么故事吗？”
“嗯？”
楚歌指了指他们脚下的石桥，“比如天愿桥。”
有白雪落在少年们的鼻尖，轻如鸿毛的重量，却让他们整颗心都颤动了一下。他在那绿琥珀特有的温柔梦里，缓缓地念出：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艾莎拿来火烛点上灯，范希柔声道：“许愿吧。”
要许什么愿呢？
若是有神明在世，这时候一定能听见，他们不约而同地许下了跟身边的人有关的愿望。楚歌虔诚地合上眼，再度睁开时，他捕捉到了范希的目光，便朝他明朗一笑。
晚上把药汤盛给范希时，楚歌忍不住问道：“你猜猜我放孔明灯的时候，许了什么愿望？”
这太好猜了。范希不语。
楚歌陷在了眼下岁月静好的模样里。他在想，春夏之际能一起去赏花就好了，金秋的时候还想去郊外看看那金色的稻田，然后来年冬天的时候，还要一起放天灯，如果到那时候他的世神还没有实现他的愿望，那他就再许一遍。
世神爱人吗？
楚歌以第三名的成绩通过测试，成功从学徒变为合格的郎中。他需要在药房里待的时间越来越多，每日看诊结束就小跑着回去，跑到杨柳抽芽，春光落满了肩头。
他不知道的是，白日他在忙活的时候，大宅中门帘紧闭，碗碟碎了一地，日光照不到的地方，有人歇斯底里地怒吼出声。
畏光，耳鸣，嗜睡，充血的眼，刺破嘴唇的尖牙，忽强忽弱的力气，难以控制的暴戾……范希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起落有时，当“落”来临之际，他竟觉得如此难以接受，就像当刚刚被赋予生机，但是时间又告诉他，命定的死刑还是要来。
于是怒火越烧越旺，每次回过神来的时候，视线范围内的东西都被他砸遍了。艾莎站在角落一言不发，等范希缓过劲来了，她再把一切打扫好，偷偷擦掉眼泪。
然后楚歌回来，带来一室明朗的笑意，带来这位少爷眼睛里最后的温度。
不知出于何种心情，两人不约而同地隐瞒着楚歌。但当某一晚，范希饮了一口变了味的汤药，才倏地反应过来。
自己好或不好，怎么可能逃过他的眼睛呢？
“换方子了？”
他把碗稳稳地放在桌上，故作漫不经心地说。
楚歌站在他面前，垂着眼睛不语。
范希朝他招了招手。
“你过来。”
待他挪近一点，范希才看清他泛红的眼眶。他这日视力不太好，听力却是极强的，他能听见他攥住楚歌的手腕时，少年人那漏了一拍的心跳。
“也不说一声。”
楚歌吸了吸鼻子，哑声道，“我加了几味中草，稍微……稍微提了些药性。”
范希捏了捏他的手心。在做这个动作的同时，他猛然想到母亲临终前一日是怎么捏着他的手心，说出那些话来的。无论话里是真是假，都是宽慰，都是祝福。
都是遗憾，也全都是爱。
范希笑叹，“也好，就是味太苦了。”
“苦吗？”楚歌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总觉得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喊苦的才对。”
虽然瞧着身家富贵，但范希绝不是娇生惯养的类型。但如果可以，他宁愿他一生娇贵，从未受过任何一点小疾。
楚歌端起碗抿了一口，他也觉得苦，从味蕾苦到了心里。偏偏他还要装作无事地说，“我觉得还行啊，趁热喝了吧。”
范希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望到他眼泪落下来。
他想过他会哭，但那要等他死后，不是现在。
现在太早了，他总觉得他们还是有些时间的，又觉得时间实在快得残忍，他们还有好多事情没做。
比如他现在很想碰碰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就要这么做了，他端起碗饮了一口，附身将嘴唇贴上他的。
“苦不苦？”他问。
苦是真的苦，可药汁吞咽下去以后，唇舌间竟也掺着甜意。
混血儿又学到了，复杂人类的共性之一还有矛盾。
苦和甜，爱与恨，真心和谎言，哀怨和浪漫，它们是一起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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