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萧未离凭着飞狐抓荡进了山洞,一切皆在计划之内。
叶烛落如此饱览大局,不知薛外公的底细,他知道几分?他刻意将叶烛落引到崖边,那么最初与外公商定的计划,想必是可以顺利达成的。残笺阁向来以悠然于世外的姿态立足江湖,若叶烛落不打算公然打破他残笺阁一贯的传统,那么明年三月的武林盟主之选,外公可谓胜算极大。可是,这些事情,又和自己有多大关系?萧未离自嘲地笑了笑,点了胸口的几处大穴止血后,又伸手去掸满头满身的泥草枯叶。他知道,叶烛落只要略微冷静下来,便会派人想办法找下来。这绝情崖半腰上的山洞虽然隐蔽,但绝非难以发现。
“小红……小红……”他一面往洞内走,一边轻声的唤着。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那时他已经隐约察觉到自己所在的无名组织,其实不过是叶烛落专门为自己设计的把戏。他刻意在一次暗杀中留下了自己的踪迹,果然引得名门正派聚集人马追来。他且战且逃,无奈对方不但人数众多,且有不少都是江湖知名的好手。他到底受了重伤,在垂危之际,几个蒙面人出现与那些名门正派动起了手。萧未离得以趁乱逃走。他在残笺阁生活了五年,那些人身上的气息怎瞒得过他的有心设计?
他知道追杀自己还是保护自己的人都已追不上他了,而他依旧跑着,不知疼痛,不辨方向。眼角饱胀着无法流出的泪水,一如胸中那些自己也无法正视的愤恨。后来的日子里,叶烛落不止一次地问过他:你恨我么?
他不知道,但他那时在想。他在想……若有一日在他面前将自己剥筋拆骨,捧着自己的心肝肠肺作为对自己幼年贪恋的果子的偿还,他究竟会冷笑,还是痛哭?
十六岁的少年就那般想着,跑着,然后在不知觉中昏倒。醒来的时候便已在这个山洞,救了他的是一只体型硕大的红毛长臂猿。通灵性的猿伴着他在这山洞中过了一个多月。它会抓着蔓藤在谷中荡来荡去的采摘食物,还会采来山中的草药,和着自己的唾液给他疗伤。还曾含羞脉脉地向他表示自己是个姑娘。
萧未离想到小红,就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小红……我回来了……”
洞并不深,里面的还放着几颗新鲜的野果。萧未离猜想它大概还在外面玩,便琢磨着先找个地方将潜波笑藏好。转头便看到小红呲牙裂嘴的从洞口扑了进来。“小红,是我呀……”
巨猿显然认出了萧未离,依旧呲牙裂嘴地似乎想表达什么。它张着爪子在洞里狂跳着,然后,硕大的脑袋就滚了下来……
“没想到一个禽兽居然这么忠心……”说话那人抓着蔓藤,以丝毫不逊于山猴的灵巧荡进洞口,一张平凡且颜色蜡黄的脸上竟有着几分狂野的神采。当他看到萧未离怒得浑身发抖时,眸子里闪过一丝不解。
“不过是一只禽兽……”
不等那人说完,萧未离手中的剑已经破风而去。
凡是习武之人皆知,再猛烈的攻击,为了招式变幻和自保,都要为自己留下一分余力。而萧未离的剑却用尽了全力,一招简单不过的直刺,快到肉眼难辨。在剑招的掩饰下,相思针如暴雨般倾洒而出,攻击封住了狭窄的洞穴。江湖上能逃得过如此绝杀的人恐怕屈指可数!那黄脸青年略微错愕后,竟转身向洞外跳去。萧未离一心将此人立毙,身影也随之闪向洞口。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萧未离几乎无法相信天下竟有如此轻功。那人竟然借着崖壁上的草木自如地来回跳跃着,想来即便是在这谷中生存的动物也不能如他这般矫捷。
其实,黄脸青年便是在这长大的,这跳纵如飞的本领固然难得,却也占着熟悉环境的便宜。
萧未离发了狠,身上常年藏着的百十只相思针不留余地的飞射出去,竟是下定决心要将这人立毙此地。相思针纤细如发,破空射去的阻力又小,速度之快在天下暗器中绝对算得上一等一。然而那黄脸青年却每每在紧要关头便躲了开来,看似险象丛生,实则游刃有余。萧未离将身上的最后一把相思针洒出的时候,黄脸青年飞腾之下踩断了崖壁上的树木的枝干,身子如流星般坠向望不见底的深谷。萧未离赶尽杀绝,拾了地上的碎石便朝着那个身影用力的抛下。
那人的身子本离崖边有一定的距离,因为没有借力之物便直直下坠着。哪知萧未离蕴含着内力用来落井下石的石头非但没有击中他,反而让他得以借力。那人竟然凭空翻身,单脚一点碎石,轻弹掠去,便如壁虎般便稳稳地附在了崖壁上。蜡黄的面孔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可眼睛中已经隐约露出了些许怒色。
“我如果想杀你,你以为你活得到现在么?”黄脸青年突然四肢并用地顺着并没有太多着力物的崖壁上向萧未离爬去。他的声音非常平稳,丝毫没有剧烈运动后呼吸的紊乱。
萧未离自知在这人面前自己实无还手之力,竟一时无语。
那人冷笑着躬身。那前胸下压,肩背收紧,蜂腰拱起的姿态几乎与战斗中的野兽无异。微扬的头颅又如兽中之王一般的桀骜,原本平凡无奇的瞳孔漆黑的格外诡异——不!不是漆黑,那是眼白皆被吞噬的墨黑,而那放大的瞳孔竟隐隐呈现出紫色。
萧未离心中一凛,被那汹涌而来的杀气逼压的动弹不得。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从心中升起,那绝非曾经被数十个江湖高手围攻性命垂危时的恐惧,亦非虐杀他人时对于血液的厌恶和自我唾弃的恐惧。这种恐惧是最为简单纯粹的恐惧,是在面对强大的未知的力量时,每一个生物最本能的恐惧。
黄脸青年空中竟然发出一声兴奋般的长啸,似枭,似猿,又似不知名的一群飞鸟。在长啸声中,他身子一弹,便立在了洞口处萧未离的面前。如妖兽般诡异的瞳孔逼向萧未离,探究地盯着那张苍白的小脸。
凉意从尾椎瞬时冲袭大脑,萧未离冷汗津津而下。现在且不说后退一步,就连呼吸都变的极为困难。萧未离曾经在心中暗暗衡量过,以那日他斩杀玄门那个名叫彩儿的女弟子的身手来看,这个世上至少还有叶烛落与他尚有一搏之力。而胜负,却在两可之间。他见过九重天几乎可以遮天盖月的磅礴之势,那几乎已是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巅峰。而眼前的这个人,他散发出的气息或许并无叶烛落全盛状态下的强大,然而却有着骇人的阴冷之感。
就好像一只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你的身体,黏黏的阴湿感不动声色地如影随形。阴冷顺着肌理渗入骨髓,让你无法抗拒。若想向身旁毫无知觉的人求救,却又如同根深蒂固的暗疾般,让你不能言语。
萧未离咬牙瞪大双眼,亦死死地瞪着那双妖瞳。这是他尚能与自身的恐惧抗争的唯一方式。
黄脸青年看着萧未离的模样,颇觉有趣地嗤笑了一声,瞳孔也随即恢复了平凡无奇的模样。
杀气的威压猝然消失时,萧未离身子一软,整个人虚脱的差点跌倒……黄脸青年已经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身子定在原处,似笑非笑地问道:
“你刚才是打算为了那个畜生而杀了我么?”
萧未离不语,只拿眼睛冷冷地看着对方。很少有什么人或事会令他感到奇怪,可是,眼前这个人实在是奇怪极了……这人一举一动透出的诡异且不说,他对自己的态度更是莫名其妙的很。萧未离眼睑微垂时,目光便定在了捏住自己下巴的那只手上。
这本该是一只白皙且修长好看的手,可是上面却长着异常粗大的骨节——这本不奇怪,若是练外家功夫的人,特别是拳掌功夫的人手指的骨节都会因为变得粗大,即便是习剑的人,手指都会略有变形——而这个人的指节之粗大,更像是手指曾被从关节处截断过而后重接的,且手法异常粗糙。而手背及衣袖中露出的腕部上也狰狞地爬着几道疤痕。似乎有鞭痕,还有野兽的利爪下皮肉开绽的疤痕。
那人意识到萧未离在看自己的手,猛得将手背到身后,面上的表情有些讪讪的,似又气愤不过,出手如风般便要反手一个耳光向萧未离打去。
手在萧未离颊前一寸处停住,萧未离丝毫未动地直视着他,似是完全没有看到他要打自己的举动。
黄脸青年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手刀突然斩在萧未离的后颈上。萧未离哼也未哼地便直直地栽倒。
在意识离去的最后一刻,他依旧在思索着,这个人究竟是谁?什么目的?他推测出几种可能,却依旧困惑。
叶烛落教会了他算计,他去算计了很多人,无论是否怀有恶意,他都习惯了事事皆在自己的计算之中。小小的意外尚且可以容忍,而太大的跳脱会令他感到不安。
他可以浴血焚身,可以死无全尸……怎样都好,但他要自己提前知道所有的过程和结局,哪怕知道自己正被利用着,也要握有翻转结局的可能。
他十分讨厌这种感觉,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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