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八百遍

　　剧场的VIP室是封闭的，里头的人能看到外头，外头的人却看不到里头。那妇人拖着孩子跪在地上，猛磕了几个响头，一双沧桑阴霾的眸子透出来的绝望似乎要将人拉下万丈深渊，她颤抖啜泣着：“二位小姐，救救我们！那些人是畜生！他们不是人！是杀千刀的畜生！”

　　Shirley韩连忙去拉，那女人把孩子推她怀里继续哭诉道：“是地狱！那里是地狱！他们不把我们当人，我看到了，我亲眼看到他们把一个女人拖进去就再也没出来！还有！还有我同乡的翠芝，她被抓回去活活打死了！我没有办法，我实在没有办法，我这条贱命没了就没了，可，可我的孩子，她才九岁，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她落到那群人手里，这辈子就完了！”

　　楼下传来一阵短促而骚动的脚步声，俞青霜下意识走到帘边看了看，又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审视了那对母女一番。那妇人穿着的是江浙一带寻常妇人的衣物，只是应该有十天半个月没有梳洗过，才看着格外脏乱污浊不堪，至于那个孩子骨瘦嶙峋矮小干瘪得根本不像十岁，着实可怜。

　　妇人也好似预感到了什么，一把握住Shirley韩的手，就像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哀切地看着她：“救救我的孩子！”语罢，狠心将身边哭得淅沥的小女孩儿塞进Shirley韩手里，扭头转身跑出了VIP室。

　　Shirley韩来不及拦住消失的妇人，望着自己手中牵着的脏兮兮的小爪子，乱了心神，无助地回头望向俞青霜。

　　俞青霜此刻也将Shirley韩看着，一双眸子沉静得波澜不惊，她冲着Shirley韩微微点了点头，却给了她极大的鼓舞和安心。俞青霜知道楼下闯进来的那群人的目标就是这对母女，那拨人里头多是些大块头的黑人还有几个华人面孔，一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母女值得花这样的人力闯进旧金山剧院这样的地方来抓捕？看来背后藏匿的真相一定不简单。

　　果不其然，妇人跑出去不过一会儿，外面又发出了一阵骚动。俞青霜意识到他们抓住了她。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原本怯懦可怜的小女孩似乎感应到了母亲的危险，失了控般嚎啕大哭起来，挣脱掉Shirley韩就想往外冲。

　　俞青霜原本是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看着面前的人，这会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抓住小女孩瘦弱的肩膀，声音低沉还带了一丝愠怒：“想救你的妈妈，就老实点。”

　　小女孩显然被吓到了，不敢动也不敢发出声音，强忍着一抖一抖地抽泣。

　　“我能帮你救妈妈，但是，你得听我的，不准哭，不准闹。”俞青霜似乎忘了自己是在同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对话，严肃得让人畏惧。

　　但那小女孩当真听懂了般，停止了哭闹，睁得透亮的眼睛泛着光，有一种超乎同龄人的懂事和坚强。

　　“俞，你认识她们？当真有法子？”

　　“嘘~”俞青霜指了指门外，在唇上比了个手势。又环视了一遍整个房间，像老鹰抓小鸡般拎起小女孩儿，把她塞进了衣柜里，看着柜子里弱小无助的人儿低柔地说：“不要出声！”然后便干脆迅捷地关上了柜门，拉着愣在一边的Shirley韩坐回原位，若无其事道：“继续看表演。”

　　Shirley韩悻悻地坐在那儿，早已没有了看歌剧的兴致，她不明白俞青霜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清楚这对母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是要干什么？她正纳闷，但因着俞青霜胸有成竹泰然自若的姿态，她心里也便踏实了。

　　两人心不在焉继续看了一阵子，门外便有人敲门。Shirley韩一惊，望向俞青霜，她倒是毫不意外，似乎早已预料到，反而还用眼神安抚自己。

　　进来的是一个魁梧的黑人壮汉，脖子上那根金链子差不多有一个手指那么粗。一双眼睛贼溜溜地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最后落在她二人身上，用一句蹩脚的英文询问了些什么。Shirley韩不屑地转过头，用标准的美式英语也说了几句，像是在说明自己的身份。

　　那黑人听后，貌似畏惧什么，立在门口犹豫了起来。

　　俞青霜抄起桌子上的香槟反手就砸向了门口，水晶的酒瓶碎了一地，透明的液体在脚下蔓延开来。那黑人再没有眼力劲儿也认得这是最稀有也最昂贵的百年干邑，亨利四世。一瓶酒的价格能买下富人区的一层楼，普通人可喝不起。

　　“这地方现如今是什么猫啊狗啊的都能闯了的吗？”俞青霜沉着脸，眼中射出一道冷若冰霜的寒光。

　　“老板您别动怒，是下头的人不懂事，扰了您的雅兴。”一个梳着油头穿得颇为体面的男人操着一口地道的普通话笑眯眯地从黑人身后走了出来，把人都驱散了出去，“我这儿恰巧遭了贼，丢了些贵重的物件儿，着急忙慌的也就误闯了您的地界儿，打扰了二位，我这儿跟您赔个不是！”

　　俞青霜铁青着脸一言不发，起身走到门口，用身子将那人挡在门外，就打算关门。谁知那人抬手将门卡住了，笑言：“这么急着送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明人不说暗话，你是在怀疑我这儿有你要找的贼吗？”俞青霜稍稍挑眉，眼神犀利。

　　“这话我可没说~”

　　俞青霜冷呵一声，背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三炮台的香烟，熟练地拈出了一支夹到唇边，望着舞台的方向良久的沉默，这沉默庸长得让人恐惧。

　　那体面的中国男人显然注意到了她手中的三炮台香烟，这款香烟很得有权有势的华人的喜爱。那人拿不准俞青霜的底也摸不透俞青霜的意图，反而不敢妄动，只觉得面前这个女人浑身透着一股威吓，不怒而威。俞青霜轻轻弹了弹烟灰，压低声音道：“看来最近唐人街很不太平，有些日子没去林绅那儿坐坐了。”

　　一听“林绅”二字，背后的人顿时如临大敌，眼中闪过一道惊骇之色，半晌才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是小的有眼无珠，冒犯了二位，还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见怪！万莫见怪！”那人边猫着腰往后退，边连连致歉，恭恭敬敬地将门给合上了。

　　等那人走远了，俞青霜才轻轻把衣柜打开，把里边那只脏兮兮的小鬼给拎了出来。一直紧绷着抓着座椅扶手的Shirley韩这才松懈下来，向后靠在了椅背上，又回头看了看一如既往清冷自持的俞青霜，刚刚吓得煞白的脸上又染上了一层红晕，她不懂俞青霜刚刚同那帮人是如何周旋下来的，只感觉自己喜欢的人像星星一样闪烁灿烂。

　　“林绅是谁？”Shirley韩突如其来脑子一灵光。

　　“我的一位故友，洪门的老大，但凡是华人都会惧他三分。”俞青霜淡淡回答，望着角落里的小女孩儿思忖着什么，皱了皱眉头。

　　Shirley韩的脑子除了医术和爱情实在腾不出来其他的地方来思考刚刚的一切，既然想不通，那不如不想，反而轻快。她从桌子上的摆盘里拈了颗糖果出来，蹲在小女孩儿跟前，摸着她乱糟糟的头发，轻柔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告诉姐姐你的名字，姐姐就给你一颗糖果，好不好？”见小女孩许久不说话，Shirley韩追问道。

　　小女孩这才抬起哭得像只小花猫似的脸蛋，越过Shirley韩怯怯地望向俞青霜，俞青霜注意到她的目光，眉心向外舒展开，回了她浅浅一笑。这一笑却是十分顶用，小女孩儿伸手接了糖果，声音软软糯糯回答：“我叫小水。”

　　“小水~真好听！”Shirley韩将手掌摊开包住了她脏兮兮的小爪子，想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把自己的温暖传递给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儿，她又回头问道：“俞，现在怎么办？”

　　“把她带回去，让她暂时先住我那儿。”俞青霜将自己身上的披肩解下来裹住了小女孩的干瘦的身子，注意到她两只手臂上有好几条深紫的淤青，鼻头不禁一酸，但终是忍住了，轻声道：“还要麻烦你替她检查检查身体，想必是吃了不少苦。”

　　Shirley韩注意到了一向波澜不惊的俞青霜，此刻竟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满眼都是担心和焦虑。在她看来，小水确实可怜，但她顶多是为她坎坷的命运心生怜悯，而俞青霜的情绪却是少见的忧虑和关切，显然，她从一个命途多舛的女孩儿身上共情了。这份共情又让Shirley韩对俞青霜更添了几分好奇。

　　两人把小水领回了圣路加医院的别墅，又仔细帮她清理了伤口梳洗了身子，忙活了一整宿才好不容易把她给哄睡着了。

　　Shirley韩脱下身上的白大褂和橡胶手套，职业性地描述着：“患者有严重的营养不良性贫血，目前伴有脸色苍白、精神低迷、食欲不振、体质弱、发育迟缓等症状，我会给她注射铁剂，再注意饮食加强营养增加含铁丰富的食物，应该很快会好转。至于四肢及背部的外伤应该是外力所致，给她上了药过段时间淤青就会褪。”

　　“什么意思？”俞青霜眼中尽是关切。

　　“她……”Shirley韩停顿了一下，声音轻颤却肯定，“她受过虐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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