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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明远知道的，在那一晚之后或许他会不幸中招。但是以当时的情况，已经来不及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立刻吃下药力巨大的落胎药以未雨绸缪，但是这种药可能带来的隐患太大，于是他并没有这样做。

　　他觉得自己脑子里似乎有声音在来回地动荡，让他听不清外界的人说话，四肢也变得异常沉重……他竭力地想要跟苏云渺解释什么，但是他连自己说出的话也不能完全听清，而对方脸色十分阴沉也似乎没有在意他所说的事情，强行把他驾到床榻上，又喂他吃了些酸梅汤。他想自己接过碗，毕竟被另外一个男人喂食这太奇怪太尴尬——可是对方完全没有给他机会。

　　这位公子似乎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里，不像是有恶意，也不是厌恶，但是他的神情里有愤怒。岳明远几次想坐起来解释都被他强行按回去，最后干脆地点了几个穴位让他直接睡过去了。

　　明明是夏日，可是他似乎做了一个冰凉彻骨的梦……他觉得自己似乎和自己腹中尚未成型的胎儿差不多大小，蒙昧的，无助的，躺在一个漆黑混沌的世界里，而实际上这也确实是他整个童年最鲜明的回忆。

　　岳明远小时候就和几乎所有的孩子一样怕黑，但是母亲永远也不会来。她并不是有心地要虐待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但是靠近这个曾经带给她无数谴责和羞辱的存在显然令她十分惧怕，而一个连门主和夫人都不愿意看到的孩子，显然让下人欺负两下也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岳明远很小就被丢到了后院简陋的小屋里独自生活，而后生下来的同样怕黑的明华，直到十几岁都可以在母亲怀里撒娇，只要他觉得，黑夜是令人恐惧的。

　　同样的夜晚里岳明远时常因为不安而无法入睡，直到他能从愈发深沉的夜里感觉到一丝温暖而变得安然。黑暗总是最靠谱的。夜晚从来不会因为谁的害怕而无法降临，却也不会因为谁的厌恶而加害于你，偶尔的，繁星闪烁的夜晚就像是夜空在流泪，像是在怜惜什么人一样。

　　岳明远很早就意识到，母亲的爱并不无私，至少并不比曾经令他感到恐惧的黑夜更无私。可是即便这样，对于那个有着鲜活的、温柔怀抱的母亲，他依然无法抑制住自己一般地望眼欲穿……或许这就是爱。

　　对于母亲的爱没有理由，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爱着母亲是一种本能，意味着对于某种美好事物的向往，但是投射到现实中却是在黑暗的怀抱中中无尽地等待，无尽地绝望和无尽的自我折磨。

　　这是爱上一个人给岳明远留下的最初的感觉，也是他此后一生的写照。人没有爱当然也就称不上是人。但是当他爱上一个人，就是将自己陷入了无尽的自我厌弃和折磨，没有回应，没有终结，就像一场自导自演的话本。对林瑾然的感觉和对母亲的感觉并没有区别。他无法控制。

　　他说不上特别喜欢自己的弟弟，虽然岳明华并没有哪里不好，而且格外地惹人怜爱。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心里像扎了一根刺。弟弟像是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属于白昼的，喜欢嬉戏的，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因为母亲曾经笑着对他说要善待他人，所以明华其实很喜欢粘着他。可是岳明华的心里装不下岳明远那样深沉的黑暗，也永远无法真的理解他的哥哥。

　　事实上也并没有人能理解他，他也从不奢求他们的理解。他擅长独自思考和下命令，却很少跟人说话。对于岳明远来说，能够坚定地说出“即使是双儿也可以习武，也可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却不能够正常地感知到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他也不理解为什么有理有据的判断和命令会得不到执行。他可以用努力弥补自己缺失的一部分，可是弥补不了全部。

　　有时候人们以为自己可以独自走出的阴霾其实笼罩了他们的一生，而如果他们的一生并不漫长，受害的将是他们的孩子……如果有可能的话，岳明远绝不想要孩子，至少不该是现在。他知道自己的残缺，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把这孩子养育成一个健全的人……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听到外面有人似乎在争吵。他爬下床走到门口，发现在争执的人是屈幽和皇上。

　　此时已经是傍晚了。成熟的东西向来是饱满美丽的，而夕阳也正是朝阳成熟了的样子。成熟的，然而也快要消逝了，说是具有极强的迷惑性也不为过。

　　沈念辛在声色俱厉地责备自己的弟弟：

　　“一个双儿怀孕初期的身体反应比寻常女子更为剧烈，如果不是今天我和苏云渺在场，这件事还要瞒多久？你不是他腹中孩子的父亲吗？”

　　“哥，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对，这件事是我的错，可他不是个闲人啊……我倒是希望让他从现在开始养身子，可他不会答应的。”

　　“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还有什么事情能比现在母子平安更重要？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来负责？小幽你也是活了一世的人了，你知不知道孩子意味着什么？”

　　屈幽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到底什么事情更重要，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只有他自己能决定。”

　　岳明远没想到屈幽会这样说。那少年已经看到他了，也无心和沈念辛继续争执，唤了一声“阿远”就径直跑了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从床上爬起来，头脑还有点犯晕，岳明远觉得自己看到的仿佛并不是十六岁的屈幽。仍然年轻的教主的面容被夕阳的余晖映衬得不真切，他差点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个未来的影子……他腹中孩子的影子，一个十五岁的，复刻的教主，而不是他自己。他心里忽然空荡荡的。一晃幻影又消失了，站在他面前的仍然是十五岁的屈幽，一个他所熟悉又陌生的人。

　　“阿远。”屈幽捏着他的胳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说不出其他的话。他的眼底藏了一潭清泉。

　　——简直就像做梦一样。他们重活一世本来是要改变原本的命运，但是命运似乎有意要和他们开一个巨大的玩笑。他们谁也不能说做错了什么，但是事情已经超出了原本的想象。

　　前世他们二人谁也没有当过父亲或者母亲。屈幽险些就要脱口而出“怎么办”，但是他忍住了这句会让他显得格外不靠谱的话。屈幽松开了岳明远，假装镇定自若的样子，咳嗽了一声：

　　“我都想好了。阿远，如果你不打算要这个孩子，太医局走几步就能到，我觉得也还是比较靠谱的……而如果这孩子你要的话，呃……”屈幽说不下去了，岳明远能看得出来他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强忍着泪水。也许屈幽明白，岳明远无论如何不会选择后者。

　　如果怀孕这件事被人知道了，岳明远在武林正道的形象就几乎彻底崩塌了。世上的人本就不待见双儿，更何况这个双儿还骗了他们，几乎当上武林盟主。这种事情只会让林瑾然的崛起更快，而对于岳明远将他铲除毫无裨益。

　　而困惑钻进了岳明远的脑海。这个孩子连形状都没有，几乎还不算是个人……屈幽为什么会这么激动？在不是双儿的男人眼里，子嗣真的很重要么？可是如果重要的话，他为什么又说“只有他自己能决定”？

　　“我还是不考虑后者了。”屈幽勉强地笑了一下，假装不在意地揩揩眼角，“呐，这小东西大概还没有成型吧？第一次当父亲，连心跳都听不上一声，真是太遗憾了。”

　　——岳明远的身体里的仿佛不是一个未成形的婴儿，而是屈幽的一个梦，一个能把他们永远联结起来的梦。但是这个梦因为来得太早，而即将碎掉了。

　　“如果我想要把这孩子生下来呢？”

　　屈幽震惊地仰视岳明远的面容，但是映入眼帘的是极为复杂和凝重的思绪。

　　“如果我想把他生下来，你要怎么做？”

　　“我……”屈幽飞快地转着眼珠子，在他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之前，脑子已经开始飞快地想着对策：“我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保护你，前世主要是边境地带和武林正道起了冲突，这辈子我倒是把消息给压下去……呃，你那边我可能动不了……啊，对了！”忽然屈幽眼睛一亮，一拳头砸在手心上：

　　“邵安！我嫂子现在应该正在塞外，她一直想在江湖里扎根更深，而且她背后也有朝廷的势力，我们暂时摆不平的事情，就让她来！她最喜欢能证明自己的事情了，是绝对不会拒绝的！对了，如果把邵安的势力算进来的话，我哥还是皇上呢！他也不会想要什么事也不做。阿远，你看怎么样？”

　　……

　　岳明远明白，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可是，如此一来，江湖中人尽量避免跟朝廷打交道的规矩就势必要破了。这规矩一破，后面非同小可，势必要有更多的事纠缠在一起，从此江湖和庙堂再也分不清，这其中的利益纠缠……感觉其他门派的擅长内斗的老家伙们大概是不会答应的。

　　然而江湖之远和庙堂之高，什么时候又真的完全分开过呢？邵安是皇后，而屈幽的真实身份也非同小可，这些江湖中人难道本来不也是庙堂中人吗？而他们共同的敌人，是会令整个王朝覆灭的蛮夷入侵的乱世……难道不应该把江湖的力量和朝廷的力量都整合在一起？不对吗？

　　岳明远只觉得恍如隔世。这个时代就如同眼前的夕阳，孕育着漫长寒冷的黑暗，但是黎明正是破黑暗而出。但是现在，谁来给他踏入黑暗的勇气，让他去挑战正道的权威？

　　在他晃神的时候，屈幽迟疑地从身后抱住了他的腰，抚着他尚未隆起的小腹，闭上了眼睛。

　　“阿远，我们好像做了件不得了的事情呢。”

　　“什么事？”岳明远还在想刚才屈幽的话。

　　“很久很久以前，我和你交手过。”屈幽陷入了回忆里，“你说，武林正道和魔教的纷争应该停止了，大周都快没了，我们这么做没有意义。”

　　可是那个时候新仇旧恨交叠，回头已经太晚。

　　“我是这么说过。”

　　“确实没有意义了。”身后，少年的声音里居然带着一丝羞涩的喜悦，岳明远心里纳闷道我还没害羞呢，你居然……

　　“因为，你，我，还有他……武林盟主居然为邪教教主怀了一个孩子，我们根本就是一家人了。阿远，这个孩子一出生，我们就永远无法被分割开了，所谓的正邪两道也是如此。”

　　岳明远被他这大姑娘一般羞涩的声音逗得想笑：“我给你生孩子？怎么说得好像我吃亏一样？嗯？你就不怕我不让这小崽子认你这个爹？”于是他马上被危险地搂得更紧了，屈幽低沉地笑了两声：“阿远，原来你这样坏。”

　　——也许就在那一刻，他们终于下定了决心。

　　旧的时代再也不会回来了，一切腐朽的，为了少数人的利益构建的规则，将要毁坏。他们要铤而走险，要挑战旧的权威。屈幽有艰巨的任务，而岳明远肩上的担子只多不少，哪怕是怀着孩子也并不例外。

　　只是人们大概猜不到，给予两个弄潮儿摧毁旧时代的勇气，是从一个本不应该出生的孩子身上来的……这个孩子本应带来慌乱和绝望，他是被歹人被暗算而结下的苦果。因为两人决定让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磨难被终结，于是这个苦果，会变成希望的种子。

　　善于把危机和磨难转换成希望。这是强者们通常会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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