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仙·道

　　“什么事？恩公尽管开口，方某在所不辞！”
　　“方大哥原本是山阳哥哥家乡那边的修士吗？”沐桐玉问。
　　方宇愣了愣，反应过来：“你是说人界吗？我确是从人界来。”
　　“太好了，”桐玉弯起眼笑了，“我想请你把山阳哥哥带回去，带回那个……人界去。”
　　山阳猛地看向桐玉，桐玉却只盯着方宇，没有看他。
　　方宇先是点头：“这自然是没问题的！”说完又忽然发现了不对劲，转头一看山阳，却见他脸上已有了一种令人有些心惊的阴沉。方宇小心翼翼地问：“这个……山阳小兄弟，你的意思呢？”
　　山阳看了他一眼，说：“方兄，可否让我单独和他谈谈？”
　　方宇也看出这二人之间似乎有些龃龉，立马称是，离开了此处。

　　山阳看着这才怯怯看过来的桐玉，与他对视半晌，说道：“你先洗完，我在屋里等你。”说完转身进了屋，将门甩上。
　　桐玉匆匆洗完，换了衣服，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匆匆进屋，果然见山阳坐在床边，面色十分严肃。
　　他立马站定，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然后看着他。见山阳没有开口的意思，桐玉先小声问：“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气我让辛渊把你锁在房里？”
　　山阳缓缓呼出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下来：“我并非在生你的气。你先坐过来。”
　　桐玉似乎松了一口气，“哦”了一声，仍像做错了事怕大人责罚那样，慢慢挪了过去。
　　这时，山阳又说：“辛渊都告诉我了。”
　　桐玉动作一僵，又站在了那里。
　　“看来那所谓‘百毒汤’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你自己也心里清楚。”山阳又沉下了脸，却弯腰用双手把桐玉自腋下托起，让他坐了上来，又递给他一张布巾，道，“刚洗的脚，擦干净再上床。”
　　桐玉一边缓缓擦着绿色双脚，一边说：“我知道……那你是在生辛渊的气吗？”
　　“没有。”山阳想了想，发觉辛渊与沐桐玉的事情，自己本就没有插嘴的余地，他又有什么资格生谁的气……
　　气的不过是，造化弄人，身不由己，却无力改变、不能保护身边之人的自己。
　　“为什么让方宇带我离开？”
　　桐玉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说：“人界才是山阳哥哥的家呀，你不想家吗？”
　　“还有呢？”山阳目光锐利，紧紧盯着沐桐玉游移不定的双眼。
　　“还有……既然山阳哥哥都知道辛渊他在炼化人类修士，那么不用我说，一定也清楚他有多危险吧。”桐玉终于说了实话，“山阳哥哥，你早该离开了。沐月城不是人族待的地方，辛渊哥也并非是什么……乐善好施之人。此时你仅仅是对他毫无用处的普通人类，他尚且能因为桐玉而答应让你留下，可若今后城主要对你做什么，他又该如何？况且你若是继续在他身边待下去，等到你的灵力恢复那日，就连桐玉也不知道辛渊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来……”
　　“等等！”山阳瞳孔骤然收缩，“……恢复？”
　　桐玉不解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露出一个笑来：“是桐玉不好，桐玉把最重要的事情忘掉了。昨日在治疗时，桐玉发现山阳哥哥体内弱水离火竟有相容之势，虽说……”他有些小心地看了一眼山阳神色，继续道，“虽说若是让弱水离火完全相容、并能调和水火灵气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也不是没有希望的呀！”
　　说完，又小声说道：“可这只是桐玉自己的猜测，还没来得及向辛渊哥求证……山阳哥哥，桐玉说的，你会信吗？”
　　山阳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此时他的内心可谓百感交集。
　　他本该是狂喜的，可他又知道自己此时的心情万分冷静。
　　他又何尝不知身具弱水离火两大相克凶物，就连活下来都是万幸，更别说恢复灵力。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走到了绝境，却没想到……命运仍留给他了一线。
　　他再睁眼时，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坚定，让桐玉看得一怔。
　　过了半晌，山阳终于开口，仿佛在做极为重大的决定一般，缓缓吐出二字：“我信。”
　　桐玉愣了一愣，眼神立马亮了起来，然后又忽然想到了什么，移开眼去，变得失落起来：“虽然桐玉有了这个猜测，可并不知如何帮助山阳哥哥恢复。而且……桐玉也不敢告诉辛渊哥……”
　　辛渊以百毒汤炼制人类修士，虽平时只是一个有些阴沉但看起来心肠不坏的男人，可山阳如今却已见识到了辛渊之残忍，他自然知道桐玉为什么不敢告诉辛渊自己还有恢复的可能——即便辛渊时现在最有可能助他恢复的。
　　沐桐玉虽说自己有恢复可能，但他毕竟是个孩子，山阳很快便按捺下心绪，转回现下最关键的问题上来：“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让方宇带我离开？”
　　“是……不……”桐玉支支吾吾的，有些不安，最后垂着头，慢慢说，“我早该让你离开的……就在你能走动以后……之前也不是没有机会，可是都怪我……我想让你再留下来陪一陪我……”说着说着，眼眶竟是红了，开始抽抽搭搭地掉起眼泪来，便一边抹眼泪，一边抽噎道，“结果反而让你看到了我那个样子，辛渊还说我吓到你了……”
　　山阳这些日子同沐桐玉相处以来，总觉得这孩子心性天真纯净，跟辛渊这个人人闻风丧胆的医鬼也能相处无间，每日跟在辛渊身边鼓弄些草药也总能找到乐趣。
　　虽然他有时不免有些缠人，可终究是陪伴他度过了一段他最为绝望的时光，也无意中化解了他诸多苦闷。
　　然而直到昨日，他才突然发现，原来不止是桐玉于自己，他对于这个看上去无忧无虑的孩子来说，也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玩伴。
　　山阳沉默地看着桐玉抹了半天眼泪，将手搁在他头顶，道：“你没有吓到我。是我的错，那个时候竟什么也做不了……”
　　桐玉以为山阳只是安慰他，摇摇头，努力将眼泪憋了回去，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哭嗝。
　　山阳眼神柔和了一些，认真看着沐桐玉，问：“若是我离开，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桐玉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山阳见他如此，问：“这么些年，你没有想过逃离辛渊身边吗？”
　　桐玉几乎是立马摇头，说：“我不会离开。”
　　“为什么？是辛渊他用什么药威胁于你？”
　　“不是……应该没有吧……”桐玉认真想了想，回答。又看到山阳表情，补充道：“我不会走，我若是走了，城主一定会惩罚辛渊的。”
　　山阳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就为了……这种理由？”
　　“辛渊虽然医毒都很厉害，但城主更厉害，若是丢了重要的试验品，辛渊一定逃不过惩罚……”
　　山阳看他认真模样，几乎是气笑了：“辛渊这样对你，你逃就逃了，管他作甚？你就不恨他吗？”
　　桐玉不解地看着山阳，问：“为什么要恨他？是城主让他这样做的啊。”
　　山阳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早该想到，沐桐玉这个从小在与世隔绝的桃源与地狱中生活长大的孩子，心里是装不下“恨”这个字的。
　　坦然接受苦难，然后再无知无觉地走向毁灭吗？真不知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山阳却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人，一个被他遗忘了很久，却一直深深地刻在他脑海中的少年。
　　他还记得当年的自己也是如同这般问他：你可曾恨过？
　　而莫文秋的答复是活着的每一天都弥足珍贵，怨恨于他实在太浪费时间了。
　　那么对于这个小少年来说，是否也是如此呢？

　　山阳沉默良久，沐桐玉见他不说话，小心开口问：“山阳哥哥……辛渊哥不知何时回来，你们还是尽早离去吧……今晚就走怎么样？”
　　山阳看着沐桐玉那双黑漆漆的眸子，脸色说不上好看，反问道：“你走了，辛渊会受罚。那我走了，辛渊又会如何待你？”
　　桐玉愣了一愣，然后露出一个浅笑来：“山阳哥哥在担心我吗？山阳哥哥便放心离去吧，桐玉没关系的……辛渊哥未必……未必会在意你的去留。”
　　当初收留他，也不过是给沐桐玉找个玩伴而已。
　　山阳一时心情复杂。
　　他忽然觉得辛渊、他与沐桐玉三人是如此相似：在最为孤独无助的时候，他与沐桐玉都陪伴彼此度过了一段最艰难的时光。
　　那么在外恶名远扬、令人闻风丧胆，在城中却又不得不屈于城主压迫之下的辛渊独来独往这么多年，又是否将与他相依为命的沐桐玉视为唯一的伴呢？
　　现在想来，辛渊虽在浸药时毫不容情，平时却从未亏待过桐玉，嘴上虽没几句好话，却向来对沐桐玉有求必应……
　　倒是让他这个外人徒增担忧了。
　　桐玉觑着山阳脸色，小声问：“山阳哥哥，你不开心了吗？”
　　山阳收回心思，脸色却沉了下来，沉声道：“没有。既然你如此希望的话，那我今晚便走。”
　　说完，便起身推门。
　　桐玉有些慌乱：“山阳哥——”
　　“我去找方宇。”山阳说完这句，就要离开。一只脚跨出门槛时，终究还是停下脚步，回头淡淡道：“我没有生你的气。”
　　说完，还是转身离开了。

　　方宇住在城中客栈，八月十五已过，沐月城中警戒已经放松下来，再加上辛渊这一层关系，方宇一介人类在沐月城中待得也算安全。
　　方宇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会这么快就来找他，惊讶地问：“你跟桐玉小兄弟是吵架了吗？”
　　“没有。”山阳冷冷道。
　　“果然还是吵架了。”方宇担心道。
　　山阳有些烦躁，但也懒得再跟方宇多说些什么，只开门见山道：“我跟你走。”
　　“你真的要跟我走？你不是不想走吗？”
　　“我没有说我不想走。”
　　方宇看着山阳越来越不妙的脸色，忽然露出了几分了然神色，点头道：“你还在跟小桐玉赌气。”
　　山阳实在无话可说，眉头跳了两跳，强压下有些暴躁的心情，说：“我们要赶在辛渊回来之前离开，今晚就走。你快些收拾，收拾好了我们去向桐玉告别。”
　　方宇本来还想劝他几句，现在听他说要回去与沐桐玉告别，略松了口气，于是立马开始收拾行李。

　　修士向来是习惯了风餐露宿的，出门历练皆是一切从简，因此方宇几乎没怎么用时间就已收拾好行装，二人一同回到城郊辛渊住处。
　　远远的，二人却看到那向来没什么人敢来的小院外竟站了一个身穿银铠的人。
　　山阳顿时感觉到有些不妙，方宇更是骇得冷汗直冒，堂堂八尺男儿竟不由向山阳身后躲了躲：“银铠卫！”
　　此时那身穿银铠的男人已然看到了他们，快步向他二人走来。山阳心中微有些紧张，表情却不变，再仔细一看，却见这人似乎有些面熟。
　　只见男人走进，在离二人三步之遥处停下了，一拱手，恭敬道：“二位大人，小人奉少爷之命在此等候二位。”
　　这人正是那日盘查酒馆二楼的阿光！
　　山阳皱眉，问：“你家少爷呢？”
　　阿光道：“城主有命，让少爷回府，方才少爷已被请回去了。少爷派小人留下在此等待这位大人，并让小人交给大人这个……”
　　他双手奉上一张折起的字条。
　　山阳接过，展开，看到上面以孩童稍显稚嫩的笔迹写了两行字：
　　“山阳哥哥，我回去了，对不起。”
　　“这两年是桐玉最开心的两年，山阳哥哥，谢谢你。”
　　这两句话写得匆忙，最后那个“你”的一点还未来得及点，只留下一团墨渍，尚未风干的墨迹在山阳手上留下两团脏污。山阳沉默片刻，珍而重之地将那张纸折好收起，点头：“知道了。”
　　方宇也顾不上怕那个银铠卫了，正好奇要问，山阳却转身，道：“他不回来了。我们走吧。”
　　他慢慢地搓动着手指之间的墨痕，直到完全走出沐月城的地界，才忽然发现，这又是一次猝不及防的匆忙离别。
　　或许也可能是永别了。
　　山阳有些后悔，有些话没来得及跟沐桐玉说，也有些话没有来得及嘱咐他，比如自己也很珍惜这一段时光，比如谢谢他的陪伴与照料，又比如让他也多为自己考虑一点，别总对辛渊和那个城主言听计从……
　　他在心中把这些话反反复复默念了许多遍，却忽然十分庆幸，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没有生你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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