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奇谭

　　窗户微开，吹进丝丝冷风、飞雪。
　　霍勋手里点着烟，和卫朗站在窗前，维持着谈话的姿势，慵懒而随性。霍莲坐在霍勋之前坐的椅子上飞快地打字，她身后是个穿酒红色晚礼服的中年女人，红发红衣，两人都专注地盯着笔记本屏幕。不远处的沙发上，坐着两个说话的年轻男人、一个玩手机的少女，都是刚才在晚宴上出现过的人。
　　霍文打开门，书房里的七个人同时朝门口看来。
　　“哦，他们来了。”霍勋抬了抬手，走到书桌旁，将烟头扔进烟灰缸。
　　霍文离开，顺带将门带上，而这时霍蓉已经开始噼里啪啦地介绍起来：“这位就是先前向诸位提过的易玄，而这位是聂平的女儿聂小鱼。”
　　“你自己下去玩吧。”霍勋点了点头。
　　霍蓉恹恹地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朝往外走，她似乎很怕霍勋，在转身离开时还悄悄做了个鬼脸，恰好被我看见。
　　“你们好，我是卫朗。”那异族少年率先走过来，微笑地说，“刚才你们应该已经对我的身份有些了解了，不过在此我要说的是，我代表红社来到这里。”少年人面容英俊，气度优雅，似个有教养的贵族。
　　“红社？”易玄皱了眉。
　　卫朗点头，而那穿酒红色礼服的中年女人气势凌人地走来，一脸冰冷凝肃，倨傲地插话道：“没错！红社是在末唐时期就已成立的秘密组织，由格桑家族的先祖益西创立，传袭已有千年之久。红社以猎捕异人为宗旨，但其实它远远比你们所了解的，还要意义重大。”
　　“您是？”我猜她一定刚入更年期，不然怎么会是这样一副臭表情？
　　“李薇。”她淡漠地瞥了我一眼。
　　“您看上去不太像东方人。”我笑道。
　　“当然，我爸爸是中英混血、妈妈是法国人。”有谁还能比她此刻说话的态度更高傲的吗？她的脖子真细真长，——我暗暗感慨。其实到后来我才知道，李薇的母系一族根源于多个世纪以前从匈牙利逃到法兰西的贵族。
　　易玄问：“我听说红社一直与徐行为敌。”
　　“我想易先生的耳力可能不大好，红社可不只是与徐行为敌，”红发的李薇目光锐利地盯着易玄，面色不善地笑道，“还有和徐行一样的，妖怪。当然，我们通常是有另外一种说法，叫异人。”
　　“Vivian，过来一下。”霍莲招了招手，但目光一直停留在屏幕上。
　　李薇走了过去。
　　卫朗欠身微笑道：“抱歉，她的脾气向来这样，请不要介意。”
　　霍勋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Vivian的父母，都是被徐行所杀。”
　　我有些担忧地扭头看向易玄，他面无表情，只摇头哂笑无言。这时，霍勋朝我们走了过来。
　　“向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戚焱冰，他的家族从十七世纪开始就一直在研究异人。”霍勋笑着指向沙发上的一个年轻男人，那人相貌凡凡，十分腼腆，只冲我们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这位是席恩，别看他年纪轻轻，他可是个IQ高达180的天才。”霍勋对那个少年似乎非常欣赏，连语气也异常轻快。那少年戴着眼镜，满身书卷气，白皙瘦弱，看上去像营养不良。他也一句话没有，只冲我们点了点头，镜片后的双眼里流露出十分诡异的墨光，让我感到不安。
　　“而这位，她是席琳，席恩的妹妹。”霍勋指了指最角落的那个女孩。她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几岁，穿了件红色的礼服裙，脂粉气重，只因肤白貌美体型好，又生了张时下流行的锥子脸，所以显出突兀地妖艳感来。
　　“易玄，聂小鱼，久仰大名啊。你们可不要多想，现在聚集在这儿的，说白了就是一些不太正常的秘密组织分子。当然，我们席家虽然欢迎红社来此，却并不赞同他们赶尽杀绝的极端作法。”席琳从沙发上站起来踱了几步，背靠在书架上，双手环胸催道，“该介绍的也介绍完了，那么霍叔叔快点说重点吧。”
　　霍勋对她的无礼，也只是一笑置之，他仍不紧不慢地说道：“今天借纵横会集会之机将诸位聚在这里，主要是为了徐行一事。近年来，徐行的作法越来越极端、恐怖，尤其是八六屠杀和玫瑰谷事件。”
　　“不好意思，请问‘八六屠杀’和‘玫瑰谷事件’是什么？”我插话道。
　　霍勋意外地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你知道。‘八六事件’是发生在一九八六年的一系列屠杀事件。当时复活祭祀的消息走漏了风声，徐行像发了疯一样四处屠杀霍氏族人。其他家族也受到了牵累。”
　　“这我听过。”
　　“而玫瑰谷事件，则是几起劫囚事件，”卫朗目光阴郁地看向我，沉声道，“说起来这还跟修隐会脱不了干系。这些年修隐会在方将的主导下，势力不断向西扩张，实在是把徐行逼得太紧，使她不得不冒着性命之忧前去搭救自己的同伙。虽说那几个囚徒与徐行是同伙，但实际上他们却并不认识。”卫朗停了停，这时我才发现所有人都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易玄，其中不乏杀气。我下意识地顺着他们的目光朝易玄看去。易玄却只微微摇头，什么话也不愿意说。这时卫朗又继续说道：“玫瑰谷位于川西，其实是一个异人集中营，主要关押着叶曦、闵龙和沃德。二零一一年冬天，徐行利用内应，找到了玫瑰谷的具体位置，杀害守卫，救走三人。红社史称之玫瑰谷事件。”
　　“像这样大大小小的恐怖事件，近年来时有发生，徐行——这两个字差不多已经成了‘刽子手’的代名词。”霍勋绕过霍蓉、李薇两人，走到窗前，冷风吹得他的脸颊通红。
　　“可徐行为什么要这么做？”话一问出，我发现所有人都朝我看来，有锐利，有怀疑，有冷淡，有的则是不耐烦，却仿佛都在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我尴尬地抿了抿唇，只好不去看他们。
　　这时，卫朗却笑了笑，解释道：“多年来，红社与异人之间的战争，从未止息。而徐行是个很记仇的人。公元1128年，因为一些原因，徐行被我们逮捕，而她的情人也因此而亡故。自那之后，徐行处处跟红社做对，也一直在寻找霍氏直系后裔，想进行复活祭祀。现在她找到了，但却不得不面临来自我们的压力。所以，战争在所难免。”
　　“战争在所难免，就是这样。”霍勋重复了一句，然后说道，“且不说我们和徐行的新仇旧怨，不说异人为恶的种种劣迹。诸位都可以想见，一旦复活祭祀完成，将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所以，到了我们必须团结起来采取行动的——”
　　“砰——”一声巨响从窗外传来，突兀地打断了霍勋的话。
　　一片沉默。
　　“……什么声音？”席琳匆匆朝窗户走去，将窗完全大开，神色凛然看向外面，而戚焱冰、席恩紧随其后。这时大家的神色都十分凝重，比刚才提到徐行时更甚。
　　“砰——砰——”紧接着又响了两声。
　　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女人的尖叫，错乱而慌张，穿透了看似古老的墙壁。
　　“是枪声。”卫朗皱眉道。
　　“什么？！”我惊叫道，“怎么会有……枪声？”
　　戚焱冰皱眉望向霍勋，也露出一脸惊惶：“你们大陆不是禁枪吗？”
　　“我去看看。”卫朗匆匆看了霍勋一眼，拉开门离去。
　　“我也去。”易玄准备跟上。
　　“等等！”席恩快步走上来拦住门，“你现在还不能走。”
　　易玄挑了挑眉，居高临下地看向席恩，正欲开口，却被霍勋抢道：“他说得对，在这个节骨眼上易先生确实应该留下，和大家待在一起。”说完他看向我，笑道，“丫头，你最好也劝劝你男朋友，现在可不怎么太平。”
　　“我……”
　　我看了看霍勋，又看向易玄，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似乎不会处理眼前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对，它对我而言确实既惊险又古怪，简直是不可思议。但不可否认，我心里感到害怕，并不想和易玄分开。我拉着他的手，刚准备说，不管你留不留在这间屋子里我都和你一起，但还没有说出口就被他一声“好”打断。他仿佛总是能够读懂我的心思，甚至比我更快地弄清楚我想要什么。他握紧我的手，让我觉得安全。至少有他在我身边，我是不会有事的。
　　风，骤然变大。
　　窗外的冷气流一个劲地往里猛灌，大片的雪花吹落在地板上，窗帘波浪般卷起，扫过霍勋。他忽然皱了眉，走过去关窗，又负手在书房内踱步，他低垂着头沉默，在思考什么。霍蓉和李薇仍然神色专注地盯着笔记本屏，仿佛置身事外。席恩看着窗外，目光偶尔扫过其他人。而席琳附耳和戚焱冰说着话，少年的面色愈发惊恐苍白。
　　忽然，易玄靠近我，低声在我耳边说了句：“抱紧我。”我一愣，便感觉腰间一紧，他搂住我迅速打开门朝外疾行。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我突然失了重心，下意识地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整个儿缩在他怀里，尚还来不及出声，便只觉得一阵刀风狠狠刮过，眼前一乱，眨眼间天地皆在迅速向后倒退。“我飞起来了……简直，太刺激了……”我呐呐地将头埋在易玄颈间，震惊地觑着眼睛去看周围的一切，心跳异常迅猛，激动得仿佛是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易玄带着我瞬移，速度非常快，就像过山车在半空加速。我几乎整个人悬空挂在了他身上，任腰间有力的大手紧紧将我搂住。我好像埋头在他颈间说了什么，但他没有搭话，只呼吸变得有些急，压在我腰间的手臂愈加缩紧，同时速度却在渐渐地放缓。最后，我们停在二楼，一条空寂的回廊里。
　　像做梦一样，我的感官受到了强烈冲击，前所未有过。
　　我还没有从那兴奋中回过神，整个人都有些脱力，只好扶着他道：“真是太神奇了，易玄。”
　　而他没有理会我，只神经紧绷地看向走廊尽头。那里灯光暗淡，寂寥无人，却隐隐传来诡异的细响。那声响，在空无死寂里，一点点变大，哒、哒、哒……然后我听出来，是脚步声。
　　“白兰德？”我惊讶地看向浮现在灯光下的那个男孩。他十五六岁的模样，白白胖胖的有些笨拙，但眼里却流露出近似恐惧的雾霭。而这种眼神，我似乎曾经见过……对了，是张步，——当我们姐弟还小的时候，赵琳和张国庆总是为了赌博的事情大打出手，那时张步就是这样的神情。
　　男孩穿着燕尾服，胸前佩带徽章，手里握着一把短刃，刃柄上镶嵌着一块色彩斑斓的玉石。但颤抖的手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他在紧张、害怕。这时，他不再向前，而是情绪异常地对我说道：“根本就没有什么斑斓家族，他们都被异人害死！异人被……不，不对，全都不对，你不要相信他们的话，你不要想想他们的话……不要相信霍家人，他们都是骗子！全都是骗子！”
　　“啊哈，真有趣。”一个轻快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
　　白兰德吓了一跳，一个趔趄退到墙壁上，恐慌而紧张地吼道：“是你！刚才就是你一直在装神弄鬼！”
　　“啊，原来你还不笨啊。”叶曦渐渐走来。
　　灯光惨淡，此刻她虽然在笑，但模样却狼狈极了。她的短发凌乱不堪，像一堆被猫抓过的酒红色线团，她的脸上、脖子上以及白衬衣上，到处都是血迹斑斑，而且领结和外套早已不知丢在了哪儿。
　　“叶曦？”我失声道。
　　她敛去笑容，越过白兰德，走过来对易玄说：“这是个陷阱。”
　　易玄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我们走。”
　　但说完这句话后，他并没有动。因为这一刻，我们都看见了叶曦脸上诡异而近于残忍的冷笑，并随着她的目光，分别望向两边长廊。长廊深处，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前前后后不知有多少人，正朝我们所在的地方围过来。渐渐地，昏暗的光芒下，出现了一个个身穿黑衣的高大男人，将我们围困在走廊中央，形成一个狭窄的包围圈。他们是之前拦住我和易玄的那群黑衣人！
　　“这是怎么回事？”我紧张地问。
　　黑衣人越过了白兰德，将我们前后的路堵死。白兰德一脸惶恐地朝后退去，但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举动。
　　“我中途离席，误入陷阱，险些丧命，”叶曦狠狠盯着围困我们的人，又继续说，“后来一路跟踪那胖子，才来到了这里。”
　　“刚才的枪声是怎么回事？”易玄难得开口。
　　叶曦笑着打哑谜：“你猜到了不是吗？”
　　“她来了。”易玄低语了一句，随后拧眉看向我，神色凝肃地说，“听我说，去找霍勋和卫朗，跟他们待在一起。”
　　“什么？”我和叶曦异口同声。但似乎她比我还激动，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易玄，忽然豁然开朗般诡异地笑道：“你还真是出人意料！”
　　“他们不会伤害你的，快去。”
　　说完他毫无前兆地推了我。他似乎用了些力气，而我又没防着，忽然就被他推了好几步远，趔趄着向前扑倒，又被两个高大的黑衣男人扶住，向人群外拖去。
　　“易玄！”我一面挣扎一面扭头，惊恐地叫着他的名字。
　　回廊里灯光惨淡，我的视野里一片混乱。黑衣人们握着匕首向易玄和叶曦刺去，而他俩则手段狠辣地回击着，丝毫不留余地。我看见他毫不费力地掐着一个黑衣人的脖子，将他像扔废物一样扔到另一个黑衣人身上，背后有人刺向他，但他反应很快地躲开……这是，我所能看见的最后一幕。拐过回廊，我仍然能够听得见声音，那是打斗的声音，激烈而残忍，暗藏着浓浓的杀机。而在此之前，我从未亲历过。
　　但那声音一点点离我远去。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被挟制着，一面叫喊一面挣扎，直到精疲力竭，再也没有力气。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负隅顽抗、问这些我分明可以自己得出答案的废话。我感到恐惧，就像数年前某个离家出走的夜晚，我迷失了方向。
　　他们没有让我回到那间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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