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朝欢

　　仁德五年，暮春，青杏尚小，海棠花娇。

　　千家户枕一宿夜雨，听帘外沥沥至天明，醒来时天光大好，翠色朦胧，连风都较往日清凉。有新妇为灶台添了柴火，街头巷尾燃起袅袅炊烟，院里龆龀成群结伴笑语咿呀，老人捻着白须坐在木椅上，指着晴朗碧空笑说今日正适合踏青。

　　斜街深巷，烟柳画桥，雁云城沉浸在安宁清和氛围里，没有人注意到明艳袅娜的少女撇下随侍乔装从秦府后院偷偷溜出，也没有人注意到眉清目秀的少年正与小厮结伴从柳门步出，所有事都是在无声无息间进行着，如不期而至的相遇，如经年之后的别离。

　　可柳平生至今仍记得那日点滴，纵然时隔多年，依旧清晰如昨，在之后千百个日夜里未曾褪色过，未曾遗漏过。

　　那时景色水洗过般清新，湘君河水流淌得极为缓慢，雨后湿滑的泥岸踩上去时触感软绵，一切都对久困家笼的少年充满了诱惑。尚未定性的他混迹人群中，独自跑到桥上探出身去望水底倒影，并没有注意到究竟是谁推的那一把，眼前天旋地转后就是浑身冰凉。

　　“少爷！”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小厮将将赶到岸边就见他落水，疾呼声穿过河水钻入他耳中，但他不敢回答，目光所及都是扭曲着的画面，有人声渐渐沸腾起来。

　　他想要呼吸，于是就呛了口水。

　　火辣之感顿时烧在喉咙里，让他很难受，可是没有人来救他，小厮不会凫水，其他人依旧在议论什么。恐惧窜遍全身，比河水更令他觉得刺骨，于是他怀念起家中娘亲在耳边念叨时的样子，父亲夸他学艺长进之时的笑意，甚至还有方才小厮一路担忧的念叨声。

　　扑腾挣扎，幻想自救，结果却是筋疲力尽。

　　后悔、不安、恐惧、绝望，情绪比河水更厉害的吞噬着他。

　　纵然感官越发迟钝，还是能觉察到自己正在往下沉，沉到好像没有底的河底。

　　“咚。”

　　他勉强半睁开眼，水波颤动间，有人影渐行渐近，像是手的东西环抱着他，用手拨开水面将他带离深渊。

　　发是墨迹洇开，身量骨骼偏小，是个姑娘。

　　被救上岸后他意识已然不清，只记得那姑娘左手腕上有粒红痣，还有那恰如莺语清亮的声音，正在大声喝斥着什么。

　　真是个泼辣的姑娘。

　　只来得及将这些记下，他便陷入冗长黑暗。

　　醒过来后，他再也没见过那位姑娘。

　　小厮说救她的是位公子，不是什么姑娘。但柳平生没有相信，即便他问过许多在场之人，依旧不信。明明他感受得那么分明，可身边人都说柳家公子是受了惊给魇住了。他私下耗费过许多纸张，最终只得模糊散乱的画。

　　后来他大病一场，痊愈后再没去动过那些画卷。

　　倘若年深月久，他迟早会错乱了记忆，去相信旁人的话，直到红烛暖帐里，他用喜秤挑起盖头，露出那张明媚动人的脸，看到那皓腕红痣时。柳平生这才读透，何为“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秦卿威名响彻雁云城，他与她未曾逢面，但也知道这点。

　　周岁抓阄，扔了一大堆东西最终选择一柄算盘；四岁害死弟弟最喜欢的猫；之后两年吵着要念书习字却总是在私塾捣蛋；琴棋不会，书画倒是还成；骄娇之气并重，性强泼辣刁蛮，放眼雁云城，没几个男人不怕她。

　　在得知自己与她有父母之命时，二老也摇着头劝他不要答应。但生意人不管做什么，“守信”都是最根本的，于是便硬着头皮迎她进门。

　　原是打算做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不动分毫真情在这女子身上，只可惜天意弄人大抵如此。好在这姑娘兜兜转转，终究是落入他怀中，看着她睡颜的那一刻，柳平生觉得没有什么比现在更满足。

　　只可惜秦卿全然不记当年之事，又是给秦父娇宠惯了，因此在府上不得人心。柳平生每每见她颐气指使的模样，只能躲在墙后无奈叹息，最后却还是会悄悄替她收拾烂摊子。

　　饶是如此，他也并不想改变她，因为他知道这女子虽然行事嚣张，但大凶大恶之事却是决计不会做的，嫁入府邸也没顶撞过长辈，是个识分寸的。再者，能像这般随心所欲生活，倒是比他自在许多。

　　不得不承认他这夫君做得有些好笑，竟是偷偷羡慕起自家娘子。但他并不能表露出来。事实上，他只能在独自面对她时，温和一笑包容所有，倾尽所有温柔，努力渗透入她身边点滴，再渗透到她心底。

　　春日游，他为她亲手糊纸鸢，任她在草色葱茏里追着风嬉耍。

　　夏夜静谧，他拉着白纱覆眼的她到莲塘，集了漫天萤火只为将她眼中悦色留得长久。

　　秋季桂花香，他私自摘了府邸桂树，请教最有名的酿酒师，为她酿了世上独一无二的桂花酿，而得她取名“留卿”。

　　冬雪渐次寒，他披轻裘，执纸伞，折一枝白梅插在瓶内，等她赏雪归来时，开门能有一室馨香。

　　在所有人眼里，柳平生无疑是沉着稳重的，因为他早已将所有不沉着不重并着温柔真心一并给了一个姑娘，在他心底住了许多年的姑娘。

　　更没有人知道，那一年乱琼碎玉，姑娘与他并肩行时，终于将柔情悉数融在一句“霜雪落满头，愿与君白首”里，望向他时，双颊泛羞，笑靥温柔。

　　那是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两个人把温柔锁在院里，藏匿在这高墙深宅内，那时他俩都觉得这样很好，好到以为能就这样白头到老

　　后来被逼纳了温婉入门，她尚在秦家恼怒秦筝之事，他坐在温婉屋中看了一夜天河。

　　怕她闹事后，他无法出面阻拦，便把温婉尚且清白之事瞒了所有人。

　　那一刻他面对她的沉默时，忽然心慌起来，就像那年落水后无人施救时的不安。有那么须臾光阴，他甚至想将所有事全盘托出，但她眼底那么冷，他怕了。

　　这一次，是柳平生怕秦卿了。

　　若你真爱一人，就要懂得适度隐瞒及时解释，因为这世上有太多难以预料，多到能轻易让误会永远留存。

　　譬如棺椁新坟，譬如缟素孤身。

　　从秦府回来后，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把那没落款的休书在她房里烧个干净，随后锁了门，将外头吵杂悉数挡住，一个人坐在桌边。

　　封存已久的桂花酿一坛接一坛被启封，香气盈满室内，如同往常每一年冬季，依稀还能见到她为自己斟酒的模样。

　　千金小姐向来任性，但唯有在他面前才会展露出所有温柔，有烛光衬着她更好，活像是能融了窗外一冬浩雪。

　　好多次，他对着虚空发问，问九泉之下的她为何不肯留下？

　　桂花酿不易醉人，可他还是醉了，枕着满屋绵甜入梦，三千世界尽数入他梦来，却唯独缺她一人。头七亦然。

　　那时他才明白。

　　他的卿儿当真是个心狠的小姑娘。

　　没能践行“生同寝，死同穴”的诺言，所以在她出殡那天，他只敢躲在二楼偷看。

　　堂堂柳家大少爷，头一回这么丢脸。

　　那天晚上，风有点大，他提了灯笼溜出府邸，这是在那年之后就再没做过的荒唐事。引开守卫后，他在秦家陵墓堆里，一眼就找到了她。抚着石碑仔细将事情原原本本道来，可惜她却已听不见了，人间的风吹不到三途川边，一句解释就这么欠在生死间隔里。

　　再后来，总该有个真相浮出水面，不论它多么难以承受，不论它是否以真心为价。

　　所以柳平生生平唯一一次失控，是打点好衙役后，在雁云城大牢里，握紧拳头一遍遍重重捶打在秦鸣身上。

　　那是旁人眼中，第二回见柳家少爷如此气急败坏，眼都气红了，清隽的容貌显得狰狞可怖。一边打，还一边声嘶力竭着诘问：“你怎么忍心伤她？你怎么忍心害她！”

　　他不明白，明明他连她半点不开心都怕见到，可为什么总有人要这般欺她害她？

　　哀莫过于心死后，那声声凄厉如杜鹃啼血的悲号，能使所有人为之动容，却终究唤不回黄泉路上那一缕伶仃孤魂。

　　于是有人从后面打晕了他。

　　醒转之时，秦鸣问斩的消息已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他又在她房里枯坐一宿。

　　在此后，温婉被他随意寻了个理由迁出家门，安置在一处别院，落在旁人眼里，便算是他不要温婉了，再过阵子，他会为她重塑身份，还她清誉和自由——这是他们事前约好的条件。

　　温婉走得很安静，只是在门口时忍不住回头，柳平生背过身去没有看。

　　人心太大，容得下天下，却也太小，一世只容得下一个人。所以秦卿住进来后，再无空隙给别人，而他也不想给了。

　　最后呢？

　　最后来是次年暮春的事了。

　　一夜雨疏风骤，海棠花被打掉许多还不肯停，青杏熟透后被摘下，不知卖到了那户人家。有妇人纳着鞋底，容颜老去许多，长大不少的稚子纷纷困在屋内，木椅空了，所有人都说今日不宜出行。

　　只有柳家后门里，出来个撑着竹骨油纸伞的男人，气质沉稳，模样清逸，唯独眼梢眉间有憔悴痕迹。

　　他一身缟素，怀里抱着块牌位，被白布遮了一半。男人行过斜街深巷，经过稀疏路人，重新来到湘君河上的石桥上探出身去，雨水溅在河面上让倒影显得扭曲……

　　“咚。”

　　……

　　尘埃落定之后，只余生无可恋。

　　他终究还是熬不过只影形单的岁月，想要踏上那漫漫黄泉去还上那一份解释，偿她另一世的百年同老。

　　等柳家小厮推门而入时，屋内早已空无一人。

　　床铺规整，香炉洁净，紫檀木桌上放着一封留书，上写：

　　“我妻秦卿，是天底下最温柔的女子。”

　　这一年雨水繁多，湘君河涨得极快，河水不似初初相遇时那般缓慢，湍急得好像一次仓促的相守和别离，而等下一个浪花打来，所有前缘都碎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