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花明花）沙上流霜

　　“我去给你熬药。”程青羽道。
　　“等……等。”谢飞白静了一会儿，续道：“我的箫……断了，若是……出门……”他没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程青羽随手摸出两根银针帮他镇咳，也不让他继续说，修长瘦削的手指拂过睡穴，又点了他几个控制动作的穴道防止他梦中挣动压了伤口，然后便起身出了门。
　　谢飞白少年时行走江湖常用的武器有许多，长剑阔刀，棍棒枪戟拿起都能用，但并没有哪一样用得真正出色，直到入了万花谷才弃去那些花哨心思，专心修习点穴截脉与百花拂穴手两门绝技，在一杆竹箫上的造诣十分深厚，堪称书圣座下第一人。以程青羽眼力看去，他的伤势复发十有八九并不是因为对手占了便宜，而是因为强行使用已经不熟练的武学，内力行岔以致伤口崩裂，其实若是当时退敌之后便立刻调息，想来是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至于为什么谢飞白会拼了命地跟强敌动手，随身兵刃被毁犹不退，便不问也可知了。
　　有时人若是太过聪明，人生便难免多虑多思，多伤多痛，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并非全是虚言。那每一个没有问出便已经在心里听见答案的问题，个个都烈如鸩毒，凉若刀锋，在十九年漫长的人生里，渐渐磨去了最初炽烈的爱慕。
　　现下多年随身兵刃已毁，以谢飞白的习惯怕是连睡都睡不着。程青羽拐进铁匠铺子为他挑了一管普通的判官笔，又回到客栈借了纸笔写信寄回万花，请谷中同门携自己所藏兵刃鬼柳妙墨来龙门，他一边写，一边回头看了一眼谢飞白，年长一点的万花弟子并没有对那普通到没有任何特点的笔露出不屑表情，反而低声笑道：
　　“我知道，你肯定是叫静师姐带鬼柳过来，对不对？你就别给她找麻烦罢，虽说她每年都要北上昆仑，可这也还有大半个月呢。我横竖不能再动手，一切还不是靠你罢了。”
　　他趴了好一阵了，药力行开缓过劲来，说话流畅了很多，程青羽带着几分惊异瞟了他一眼，道：“你倒想得开。”
　　他一语双关谢飞白自是听得出来，也只能在心里苦笑道，你当我是心上最为重要之人，难道我便当这十九年兄弟之情都是假的？五岁就相识，七八岁便一同流落江湖，十八岁一同拜入万花，近二十年来近乎形影不离，这样的沉重情谊，就是与陆明砂相较在心中也是不输分毫的，难道我就忍心见你次次为我谋划打算，为我辗转焦虑，为我东奔西走？愈是知道无法回报，愈是觉得愧疚。
　　无法报之以同样的深情，也只能尽我所能使你少添愁苦悒郁，我一生钟情挚爱已成死结，断不忍见至亲再为我担心。
　　“有何想不开？不过是又要在床上多呆几天。”他抬了抬手指敲敲床面，“左右你也挺喜欢这个地方，就住几个月再走又如何。”
　　程青羽住了笔，侧头静静地问道：“你怎么会觉得我喜欢这里？”
　　“前不久在谷里你还说想念那年在龙门，这么快就变卦了？”
　　“……喜不喜欢又怎样，你动都动不了，老实呆着吧。”程青羽转回头去，看了看写好的信，又回头看了一眼似乎确实挺想得开的谢飞白，想了想，还是撕掉了信笺，又抽了一张信纸边写边道：
　　“静师姐这次是怎么也要麻烦一回的了，我身上药物不全，针匣也只带了平常用的，要吊命可以，想治好便费劲了，反正她迟早是要路经龙门的，我说不得要厚一回脸皮。”
　　“师姐那里倒不用担心。只是你久离谷中，药料库那边安置妥帖了？那些珍稀药物只有你一个人搞得清楚，别走了几个月，回去发现被人诓骗完了。”
　　“你以为谁都是你一样想起做什么做什么？离谷谁也不知道，早晨起来那管防务的执礼弟子找你找得快要哭了，我安排完药料库的事，还要给你收拾烂摊子。”程青羽并不回头，下笔如飞转眼写完，站起身来道：“你重伤之中，少操些闲心，我早就让定一师弟锁了药料库，没有谷主或师尊在，谁也别想进去。”
　　“旁的也就罢了，我是担心那几株怀梦草，近来万花声名日盛，有些流言也甚嚣尘上，说甚么万花谷有起死回生的灵药，十有八九便是误传了怀梦草。”
　　程青羽听到怀梦草三字，身子微微一震，他捏着信封的手有些发白，不确定谢飞白究竟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他禁不住开始想象若是谢飞白发现那棵怀梦草是从自己手中流出会有什么反应，虽然他所做的一切并没有一丝一毫可以挑剔，谷中的规矩便是如此，他与陆明泉，只是做了场再寻常不过的交易。
　　可是有时候，合理未必合情，无错未必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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