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传 之 月明

　　骏马嘶鸣——
　　百里只觉眼前发黑，体内的气流也不受自己的控制，冲撞得喉头一阵阵地冒腥气。剧烈颠簸的车厢快要把她颠出车外了，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好胡乱地抓着身边能稳住身形的物件。
　　她仿佛听得后方已失去了马蹄追赶之声，岳文丹正竭力控制着受惊的马匹，秋悦被车厢颠得发出阵阵的惊呼。
　　狂乱的奔马发出一阵刺耳的嘶鸣过后，车驾骤然停下——
　　百里好不容易缓住了往前冲的力道，却只觉眼前清明了起来，丹田处却空空如也，手脚不受控制地有些微抖，渐渐地，豆粒大的冷汗颗颗地冒了出来。
　　“百里——！！”秋悦惊呼！
　　秋悦也是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何时何地，转眼一瞧身边的百里，仿佛是虚脱了一般。
　　岳文丹兀自喘着大气，脑袋嗡嗡地还没缓过劲来，没有听见秋悦的惊呼。
　　百里自觉身体发软，像是被掏空了一般，但视线还是澄明的，她艰难地动了动嘴皮，用口型像大惊失色的秋悦示意她没事。
　　秋悦还是十分焦急，却也明白眼下回到安全之地才是最要紧的。
　　岳文丹气喘顺了，脑袋也冷静下来了，马上扭过头去——
　　“百里还好吗？天亮了，虽然现在在月族边境，但也算是拉了好一段距离了。”
　　“没事，我们都还好。快走吧！”
　　秋悦忐忑地握住百里指尖泛白的手，强自装作平静的语气答道。
　　经过剧烈的颠簸、速度的骤然变换，马匹显然已经受了刺激，高高扬蹄发出数阵刺耳的嘶鸣之后，却是轰然倒地，眼睛睁得大大的，原本顺滑的鬃毛此时沾上了沙尘，正随着剧烈起伏的躯体抖动着。
　　骏马在瞪着眼挣扎着喘了好几口气后却是没了声息，惊恐未定的眼睛仍睁着，死状颇惨。
　　车驾上三人惊魂未定，马匹骤然死亡让三人眼内皆呈现了慌乱之色。
　　四下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一丝声响也没有，可马匹死前刺耳的嘶鸣明明还丝丝留在空气中刺激着耳膜。
　　暗黑的夜悄悄溜走，天空渐渐呈现灰色，是要天亮了。
　　未从这一切的变故中晃过神来。周遭的尘土似乎也未完全落定，马匹的尸体还散着热。
　　突然，正在细细喘着气的百里发现了前方的景物开始发生扭曲！灵力浮动，强大的灵力在他们前方聚集！
　　一番生死逃亡已使他们都成了惊弓之鸟，对身边的任何变化都异常敏感。
　　他们都注意到了。看着前方的景物已经被挤压得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不安的心却又浮上丝丝缕缕隐隐约约的熟悉之感。
　　倏地！扭曲的画面迸发出刺眼的白光！三人顿时失去了视觉听觉，眼前唯有白茫茫一片，耳朵也嗡的一声失去了外界的所有声音。
　　同时一股强大的灵力冲出！直逼三人——！
　　“唔——！是月亮之门——”
　　秋悦和岳文丹只隐约听得强风从耳边吹过，吹来百里艰难发出的声音。
　　脑子还没对这句话作出反应，他们只觉身体被极强的引力所吸，双手下意识往四周乱抓，却无法抓到任何物件。
　　也许是受刺激过度，脑袋已是一片空白，就这样，在这短暂地失去意识的片刻，任由“它”把自己吸走了——

　　寒夜。日族族府。书房。
　　烛火幽幽，房间里的气氛却是紧绷压抑的。
　　“族长，军队的征募已经差不多了。只是……恐怕还是不够。”
　　徐老看着眼前这主持大局肩挑一方的俊伟男子，神色严峻。
　　“我们预算中的总兵数已经达到了，但这个数字里并不包括后备援军。”
　　刘老手边的茶水已凉，却凉不过逐渐转冷的眼神。
　　皇甫穆凡双手撑住圆桌桌沿，指骨骨节因使力而凸显着，背部的肌肉线条紧绷贲起，显示了主人此时的愤怒。
　　薄薄的眼皮一闭一掀，薄唇间长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躯体缓缓放松，琥珀色的眸子里却是结了寒冰。
　　“参战的族民皆为三级士兵，记军功，荣及三代。长老会内除年过七旬或无修为之长老，皆投军，为二级长官，不得违抗。”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最后那几个字仿佛是从齿缝中挤出，却又带着千钧力道。
　　“是——！”
　　三位长老不约而同地郑重接受命令。心下虽被震慑却也是暗自佩服。
　　“月族那边如何？”
　　目光冰冷锐利的他此时仍是神经紧绷。
　　徐长老却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再道——
　　“南地本就地多人少，人口不如北地繁盛，且无修为的族民人口十分之多，不过，百里族长……夫人凭着家族还有本人的影响力，威望极高，月族民风淳朴，倒也十分团结，不说大部分有灵力修为的族民积极投身于军队当中，无灵力修为的族民也十分勇敢坚定。”
　　“那还叹气摇头？”
　　莫长老疑惑道。
　　“百里思航……这一年里肃清长老会，长老会里没剩多少个人了，要么是年过七旬的，要么是对族内事务极有对策却没有丝毫灵力修为的长老。”
　　刘长老抚了抚颔下白须，沉重道来。
　　徐长老凝重地点头，“方才也说了，南地人少。”
　　“士气极盛的军队不该被士兵数量制约了。月族长老会会出很优秀的军师。”
　　琥珀色的眸子此时沉稳地定在了徐长老身上。
　　三位长老再次不约而同地点头表示赞同。
　　正是关键的筹备时候，每个时刻都要充分利用好。书房里召开的小会议，皇甫穆凡的独到眼光和果断准确的决定力，使会议的效益十分之高。
　　“她……怎么样了？”
　　皇甫穆凡像一只浑身毛发竖起的老虎，警惕而危险地布置着陷阱等待着猎物一步步走近；前方却还遥望着一个她，只有她，能让他软化，露出他最本质的那一面。
　　此时的他透着点不经意间的担忧和疲累。
　　“据说……夫人自打从咱这回去后，就很少出门，好像说是静养着，长老会都是在百里府里边开。岳当家平平安安回到了，想必夫人也是平安回到的。只是有点奇怪的是，夫人的小妹，那位悦悦小姐，却是没怎么见走动了。”
　　莫长老娓娓道来。
　　皇甫穆凡对秋悦原本是不甚上心，所以对她的行踪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岳文丹安全回到月族，她……也应该是安全的。
　　皇甫木方有些怔怔地低头看着带着凤尾花纹路的妃色桌布，指腹缓缓沿着纹路抚着，抚至垂在桌沿的璎珞，丝滑丝滑地打着他的皮肤。
　　族府里的所有装饰，都是经过她的脑袋想过的，都是经过她的手挑选的。她每次坐在这张圆桌前翻账本，走神的时候都会用微凉的指腹沿着桌布上凤尾花的纹路抚着……
　　“百里府有什么反应么？”
　　皇甫穆凡仍一道道抚着，眼底有一抹不易看出的眷恋。
　　“也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百里家主全心照料岳族长，夫人虽说少出门，每每出门岳当家必定同进同出，但素日里，岳当家却很少往百里府跑，一心一意替月族募兵。”
　　莫长老有条不紊地答道。
　　皇甫穆凡有些涣散的目光收回，定格在某个点上。隐隐约约……好像哪里有些不对，但他又捕捉不到不对劲的苗头。
　　棱角分明的眉皱了皱，终试微微地点了点头。

　　空明境。
　　灰暗的昼，浓重的夜。没有温暖的光线，没有生机的地方。
　　“这里不是养人的地方，却能保你一时的安好。嗤，真可笑。”
　　百里方小睡醒来，独自坐在窗前对着窗外发呆，略带嘲讽的清冷声音传入耳中，百里顿时回过神来。
　　只见来人仍是初见时那一身暗紫，乌黑的发被暗紫的围巾覆盖，黑瞳里也映进暗紫，她的身上原本属乌黑颜色的两样东西，却仿佛也被染成了暗紫一色。
　　虽说是被下了禁令不知自由可有期的人，可百里自第一眼看见她，便觉着她清贵无比。即便并非自由身，她却以亦高傲亦潇洒的姿态活着。
　　“今日可曾觉着好些了？”
　　暗紫色那人走近。清冷的人呐，连走动带过来的空气亦是清冷的。
　　百里望向她，温顺地点了点头。
　　自从她回了月族，然后被急送到这里来，她就明白了这幅身体已经有多糟糕了。
　　身体深处的那点维持着生命的点点暖意，是多亏了那清贵之人——岳文心。
　　似乎，找不到办法解决的问题总能在她手上迎刃而解，她曾是月族的一个神话。然而神话却被囚禁了，正中了当年所有忌惮她的能力的人的下怀。她被囚禁在这个终年没有温暖的荒凉之地。
　　空明境，不过是个灵力及其强大却又隐藏得极好的结界，但并没有人知道它的限度在哪里，所有人都仍然认为它坚不可摧。只是，没有人知道，区区空明境根本无法困得住那个神话，只是为了她的亲人，她选择了另一种自由，被禁锢却也潇洒的自由。
　　这里终年阴寒，无风无雨无雪，也无阳光照耀。这里贫瘠非凡，寸草不生。白昼阴霾，看不见太阳；黑夜浓重，看不见月亮星星。这里可以有广袤的土地任你奔驰，但毫无意义因只是幻象。
　　空明境对于百里来说就只有一个宅院这样大。
　　不知这个宅院是岳文心怎么弄成的，开始的时候她打趣地说囚犯也得有住的地方。后来百里就只知道这座白墙青瓦的大宅子是岳文心自己修修补补弄出来的，结构和月族里普通的大宅院差不多。
　　百里觉得惊异，虽不曾看到这所谓的“囚犯住的地方”会不会真的十分破落，但是凭一人之力，建出这样大宅子实属奇迹。
　　虽然没有小桥流水，虽然也没有鸟语花香，有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湖，还有几片小片的已经枯萎的花圃。
　　阴霾的天使宅院的白墙看起来也并不那样白，带着淡淡的灰。小湖里的湖水是流动的，里边却没有任何生物。花圃里不间断地把枯萎的花移去又种上新的花种，却还是难逃枯萎的命运。
　　“……姨娘，这么多年来，你就没有想过要闯出去？”
　　百里不禁要问。
　　岳文心定定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无声走近，苍白的手指抚上她的衣领，自然地替她紧了紧外袍。
　　“说没有那是骗你的。因为爱着自己所要保护的人，所以会说服自己选择对她最好的方式。”
　　百里原以为，像岳文心这样清贵不似食人间烟火之人，不会说出“爱”这样的字眼。此时她才觉得仿佛才真正地靠近了岳文心。
　　岳文心因终年不见阳光的皮肤依旧苍白，暗紫色眼眸里散发出柔和的光却印进了百里的心里去，酷似岳文清的面容此时跟岳文清的脸仿佛重叠，如一个母亲般，跟她说——
　　“孩子，因为爱着的心不变，所以在哪里都会是一样的。”
　　百里微微一怔，继而垂眸，唇畔勾起一丝释然的笑。
　　倏地——太阳穴上阵阵的痛由缓而急地袭来，百里眼下的灰色地板上出现了小黑点！
　　寒意由脚底窜起，迅速通过经络散遍全身。百里清秀的脸庞渐渐失去了血色，原本已不甚红润的唇此时也渐渐转白。
　　她快要压制不住了——！
　　岳文心注意到百里神色的转变，心底暗地一惊，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紫眸里此时充满了慌乱紧张——
　　岳文心的手带着一丝温暖，立马紧紧包裹住百里因隐忍而揪着外袍发白的长指。
　　“百里——！不要睡过去——！！看着我！”
　　急切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抗拒的味道。
　　百里惨白的脸庞上此时已渗出点点冷汗，嘴唇紧抿着，因痛楚而变得迷离的双眸正努力地聚焦在眼前这团紫色上——
　　太痛太困难了……姨娘……
　　百里没来得及极力看清岳文心的脸，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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