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分开后的情况。
　　身处不同的城市，接触着不同风格的人，修着不同的专业，隔行如隔山，潜移默化地成了越来越不同的人，共同的经验背景也越来越少。两人高中分班后的相处模式就慢慢变得不太自然，很多话没有及时说，很多事没有及时做，情愫几经否定、冷却、腐朽，却又似离离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那几许心照不宣的深情郁结于心，蜿蜒垒层，胸中已是万水千山。出口了却是带着微微叹息的客套对白，显得生疏而怅然。
　　“我要走了。”沈清安理了理行装，打破有点僵硬的气氛，起身告别。

　　赵靖云送她到了闸口，沈清安以为他会停下来告别。没想到他只是把背包递还给她，便回转了身去。
　　“我去买站台票。”沈清安一愣，失落陡然转为惊喜。那句“不用了。”还没出口，赵靖云就疾行而去，不见踪迹。

　　她习惯睡午觉，上车后已近三点，车厢里灯光昏暗，暑气带着中午累积的倦意袭来，头一沾椅背，怕是就要睡着。不过她心有所待，便勉力支撑，把手机点亮，揉着眼时不时往窗外望去。
　　快到点了，司机开了发动机，开始热车。

　　听到轰鸣的发动机声，尚在远处的赵靖云直觉要赶不及，本能地快跑了几步，却被两辆缓缓起步的大巴隔断，在更偏远的另一条车道前停下了。
　　重逢遥遥无期，机缘稍纵即逝。

　　这么远的距离，她不可能听到。说出来吧，就这一次：
　　“我—爱—你——！”
　　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最后一个音盘旋而去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畅。
　　“你、说、什、么？”沈清安也一字一顿地拍着窗用力朝他喊。

　　“快—点—去——！”
　　车竟然还没开，赵靖云迅速穿过刚走完两台车的车道，跑到了沈清安的车窗下，仰起头看着她，用完全相同的节奏和语气，口型夸张，发音饱满，字字铿锵，说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话。
　　沈清安白了他一眼，完全没有怀疑。
　　“这么大人了，别又迟到。”他又补了一句，果然不出意外地又挨了她一记眼刀。
　　他松了口气。如此，真是天衣无缝。

　　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力转移了，知觉渐渐麻木，周围的噪音不再震耳欲聋。两人又在无言以对的状态下莫名其妙地开始对视，不同于在候车室时的尴尬，眼神都带着点戏谑的无奈和孩童般的顽皮笑意。几十秒后，果然都绷不住了，不约而同地扑哧一笑。
　　如此，也算是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就像从前一样。

　　“后会有期。”赵靖云隔窗拍了拍她贴在窗玻璃上的头。
　　“嗯！”沈清安抿唇笑弯了眼睛，乖乖地点了点头。

　　这次是真的回身。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唇弯慢慢地回复成一条直线，笑容收起时，面部肌肉有些僵硬。
　　许久，她抬手在窗玻璃上画了一颗心。
　　“我爱你。”她轻声呢喃。
　　指尖还残留着划过玻璃时摩擦出的钝痛和灼热。心口翻涌激荡着，可能是太喧闹，反而听不到心跳的声音。

　　这次是下乡写生，实实在在的体验生活。他们住的还是下面的村子，一个独立的农家院落，偶尔还有些农务要做。
　　第三天由沈清安看家护院。夜里没睡好，人有点恍惚。她从菜畦里摘了菜，提着簸箕回了小院，不紧不慢地舀了缸里的井水来洗菜。红皮白里子的萝卜半沉在桶里，掐下来的白菜花金灿灿的，飘飘荡荡，白菜叶浮着，菜叶的凹陷处蓄了水，滚动的露珠汇成了片片银箔。院子很静，只听见指缝间流溢的水声潺潺和间或的鸟鸣花落。

　　墙外一丛大青竹在一阵风中簌簌地响，倒成了掩盖一切声息的喧嚣声音。她被引得仰头朝墙头张望，枝叶顶着风摩擦扰动着朝墙面倾斜，白墙上都是水墨画一般的剪影。再往上，竹的冠身葱茏，叶梢细碎，向阳的一面抹上了淡金，天空透亮的蓝。太阳出来了。

　　天光云影，纠缠不清。这世界极静却又生意涌动，骚动不安地倾吐着自然的心声。
　　就像昨晚的梦境，空旷封闭的画室，漫长而安静的作画过程，平常得一度让她误认为已经回到了学校，分辨不出梦和现实。给自己做模特的徐淮，一抬脸，却成了赵靖云的模样。
　　“都说了，后会有期。” 赵靖云拍了拍她贴在画板上的头。

　　“嗯！”沈清安抿唇笑弯了眼睛，乖乖地点了点头。
　　原来这就是她心底的愿望。再找什么理由都是自欺欺人。
　　“安安，你没在画我吧？做默写练习？”再一抬脸，徐淮微笑地看着她，眼神温和通透，没有丝毫的怨怼和怀疑。
　　她心中一恸，天微微亮，人已惊醒。

　　回来后的一周，沈清安有些寡言，开始跟恋爱前一样，除了学习和练习，总是爱跟室友腻在一起。这一日502集体吃过晚饭，例行散步。中区草坪上被宿舍群围住的健身器材，她们通常当秋千荡。

　　“安安，在婺源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回来后一直魂不守舍。”楚红鸳心直口快，觉出不对，便第一个问出了问题。
　　“……”
　　“不回答？罗玥一下你就知道。”林素琴轻笑。
　　“来来来，罗罗，八卦天后，掌上百度，求解。”
　　“这个，我也想知道……。到底怎么了？”

　　“……没事，只是去了个安静的地方，人突然也想静一静。”沈清安用力让自己荡得更高，动作洒脱地一踏，足踝绷出很好看的线条，带着疾风擦过她们，裙摆飞扬。
　　几个女孩子也就突然忘了问话，受了感染，彼此欢笑、竞逐，越荡越高。四围黑匣子一般的宿舍楼上满是明灯，一派灯影簇拥着勾勒出她们的身形，她们就荡在这半封闭的空间里，天穹星光闪烁，五色的裙幅在暗夜的底色上舒展，远望好似悬浮在空中的花。

　　“素素，我想跟你一起睡。”这一夜荡秋千荡得疲乏，却意外地难以入眠。沈清安抱了枕头，跪坐在林素琴床头。林素琴睁开眼，往床的边缘一侧身，掀起被角，伸手拉她进来。
　　沈清安面朝着林素琴也不说话。
　　“时候不早了，睡吧。”林素琴用了哄孩子的口气，轻柔地拂过她的发顶、额头和眉睫，带着她一起合上眼睛。

　　许久，沈清安依然睡不着，咬紧了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林素琴却早已察觉，把沈清安压在双眼上的手臂挪开，轻轻拭去她眼角和眼窝里的泪水。她知道她在哭。
　　“清安，你是不是跟徐淮闹别扭了？”
　　“素素，如果一个人心中装着另一个人，却坦然接受、享受别人的爱意，同时因为不爱而任意挥霍别人的心意，你说这样好吗？”

　　“你爱上别人了？”
　　“我想，我还是喜欢成熟自律的人。但徐淮不是。一年过去，我还是不够爱他。这对我是折磨，对他也不公平。”
　　“你明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为什么不按你的标准去选择？”

　　“……。其实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鬼话。我会这么说，不过是因为我真正爱上的人，他就是那样。以前不知道有多爱，现在才明白，心还会揪紧、刺痛，会失落、妒忌，会期待、会想要得到，会激荡、起伏，会不自觉地去追随、会不计后果地去投入，这样的感觉才是爱情。”

　　徐淮是她的少年，赵靖云才是她的男人。徐淮和她的矛盾在爱不爱，赵靖云跟她的障碍是能不能爱。温情和爱情，知交与爱侣，确有交集，但并不相同。
　　虽然离开徐淮她也依然不会回到赵靖云那里，但起码她会安心。不求结果、不被干扰的爱意，足够筑成她心中独立丰盈的小宇宙。不被爱也没关系，无人知晓也没关系，“我爱你，与你无关”。
　　“你分明已经做好了决定。困扰你的不过是愧疚之情。按你的想法去做吧。”

　　“怎么不打伞？”周四的晚上沈清安和徐淮都有课，却突然约了在11栋后操场碰面。雨越下越大，沈清安居然冒雨而来。徐淮擎着伞半跑着迎了上去。
　　“我们分手吧。”
　　手还未能揽过她的肩，徐淮就看到她突然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双手盖在脸上，肘弯埋在膝盖里，双肩耸动。指缝间都是眼泪，混着额发上的雨水往下淌，哭得很惨的样子。

　　他终于可以想象，什么叫做五雷轰顶。难怪这段时间她一直在铺垫，原来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发生？
　　“对不起……”她喃喃着。
　　不是没有不舍，不是不会感念，不是不懂珍惜。秉烛夜谈的激奋，朝夕相伴的温柔，关照扶持的默契，齐头并进的快意……。两年多的感情怎能说断就断。

　　“别这样…，到底是谁要把谁给甩了？”半晌，从震惊和愣神中反应过来的徐淮也蹲了下来，擎着伞给她遮雨，一下一下地拨着她湿透的长发。
　　她忽然想到了一句歌词：“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永远有恃无恐。”

　　那一天，没有人记得他们在雨中交谈了多久。沈清安的声音轻弱，被磅礴的雨声掩盖而去，微不可闻，徐淮一贯清朗如泉的声线，居然前所未有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若有人经过，听到的就像是只有男演员的独角戏。

　　“安安，啊不，学姐，也许你现在希望我改回这个称呼。你就这么喜欢倚老卖老？在我眼中，你永远还是个为别人着想而经常心软、天真烂漫所以容易被骗的小女孩。我是不够成熟，但并不是不能给你肩膀。要放你离开，我能接受的唯一理由，就是你找到了能让你心甘情愿付出一切的：真、爱。”

　　“你这话太伤人了……。怎么居然会有人分手是不为了新的相守，而仅仅是为了在自己的心中给得不到又放不下的爱情理想腾出全部的位置？！这怎么能让我甘心……”
　　“沈清安，你必须找回这个人，必须跟这个人在一起，必须永不分离。否则，哪怕时隔多年，我也会不甘心今日的妥协，还是依然会再一次找到你，追求你，纠缠你！请、你、记、住。”

　　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了，五月天的《温柔》：“我给你自由，我给你自由，我给你自由，我给你全部全部全部的自由……”
　　他没有看来电显示，也没有接，只是跟着铃声唱了一遍，直到对方把电话挂断，音乐戛然而止。
　　他没有回拨，却拨通了502的电话。

　　当看到三个女孩在雨雾中影影绰绰的身影时，徐淮垂首叹息，默默离开。
　　等肩头还架着他的伞的沈清安反应过来，要把雨伞递还时，他早已不见踪迹。
　　天地间不过一片茫茫烟雨。
　　这样才好，他不用再陪着自己痴等雨停。

　　对不起，谢谢你。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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