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掷温柔

　　转眼到了二十四这日，家塾里放了年学，也正是岁末扫房的日子。岳乐子女甚多，因而王府中的院落也多有人居住，加上厅堂轩馆等，当真是欲躲不及的热闹场面。
　　扫除乃是后宅之事，因而由博尔济吉特氏主理，富察氏从旁协助。王府诸仆妇丫鬟、执事小厮均各抱一角，洒扫门闾，擦窗掸尘。唐婉自带了院子里的人打扫一番。因前几番回来总是匆匆忙忙或成日去寻经希玩耍，因而很多东西都是堆在西厢房里。此番扫除，也正好趁机整理一番。
　　前些日子四公主探病送了好些东西来，这次都带回府了，唐婉翻了翻有几味名贵的药材，命送去与赫舍里氏。赵嬷嬷接过看了，忽然道：“这紫檀百宝盒子真是好看的紧。”说着便把东西递到唐婉面前，唐婉见是四公主所赠之物中的花鹿茸，用个紫檀百宝嵌松羊图的长方形盒子装了。那盒子上面镶嵌的银丝扯不断纹，盖面又有百宝嵌的松树窝羊图，羊身用螺钿雕刻又镶了玳瑁，形成羊身上的黑白斑纹。四周景致用螺钿、玉石、染牙、玳瑁等镶嵌一番。石间树下，零星花草点缀，空中彩云红日相应，端的是一派盎然景象。唐婉这样一番细看下来，果然觉得不错，便道：“嬷嬷把鹿茸换个锦盒装了，这个盒子有趣的很，我留下玩。”夏实正在一旁打点衣料，闻言扑哧一笑道：“鹿茸里以花鹿茸最为珍贵，格格偏只留个盒子。”唐婉想起买椟还珠的故事来，也跟着笑道：“以前总觉得郑人愚笨，现在却以为是大家价值取向不同而已。”夏实见她说的深奥，也不十分理解，又回过头去忙自己的事。
　　唐婉见无人响应，也索然无味，念起若是经希或四公主在，都可以畅谈一番，眼下却是不能了。于是只把鹿茸交给赵嬷嬷，自己抱着盒子把玩，谁知那鹿茸下竟压着一物，唐婉好奇拿起来，正是一块素绢上别着一枚水晶针。唐婉以为是四公主平日练习针线落下的，心中暗笑她如此粗心，取过随身的一枚荷包仔细放进去，想着等回宫还她时定要好好嘲笑一番。

　　唐婉素喜爽朗通透，恰好博尔济吉特氏当年给她收拾的这座院子也十分宽敞。从前住着只觉得痛快，如今收拾起来却是十分辛苦。唐婉多年不在府里长住，人手不够，便让夏实去求了富察氏。富察氏百忙中又派来了几个能干的婆子丫鬟，把那院子里外，连隔扇、栏杆、各色落地雕花大罩都擦拭打扫的十分干净，诸如瓷器、玉器、古玩及瓶鼎彝尊等也要细细擦拭了再照原样摆放妥当。尚不算唐婉的正房是不许外人进的，只得靠春夏秋冬四个丫鬟并着赵楚两位嬷嬷。
　　唐婉看不过眼要亲自动手，众人哪里敢让，忙请去打扫完了的东厢房稍坐。东厢房原是唐婉作书房用，后来因为每次回府都是冬天时候，她怕冷便在正房的东稍间摆了一架子书，又设放书案处，安置了笔墨纸砚，供花设瓶安放盆景，以充当书房。东厢房这才几近废除，赵嬷嬷每每道可惜，唐婉索性提笔挥墨写下“图书馆”三个大字，又改了东厢房的格局，当起藏书阁来。
　　此时东厢房被打扫的处处无尘，清新悦目，唐婉久不踏足也来了兴致，要了碗热茶便把人都赶出去自己随手左翻右看。正翻到一本北宋野史，说是文胄与姜氏女子相爱，赠了姜氏一枚百炼水晶针作为信物，姜氏拿连理线穿上双针，织了枚同心结回赠文胄。这便是同心结的由来，唐婉忽然想起那日四公主来探病，说着鹿茸乃是八阿哥送给四公主之物，四公主转赠与她。一时间心里又羞又愧又喜又疑，百般的滋味在心头。
　　一时想是胤禩所赠心中欢喜，又怕四公主看过此物悟出端倪；一时又疑是四公主无意间落在盒中，自己平白多想了这些；一时念及若真是胤禩所为，这般私相传递又十分不妥，若被人知晓又是一场风波，心中害怕。如此思来想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夏实等人把正房收拾妥当，来请唐婉，只见她捧着一卷书出神，脸色粉白几变。赵嬷嬷以为是这么会儿便受了寒，想起回府身子才好些，如今又要复发起来可怎么得了，一叠声的让人拿大斗篷手炉子来。唐婉这才回过神来，把书往书架子上一扔，带着众人出了屋子。

　　这日宫里也是除扫一番，晚膳过后宜妃正倦怠的厉害，便见胤禟风风火火的走进来道：“给额娘请安。”宜妃睁眼扫了他一眼，只见他满脸的怒色又极力忍耐的样子，不由奇道：“你这是怎么了？”胤禟抿着嘴不说话，宜妃便给刘嬷嬷一个眼色，刘嬷嬷让眉儿带着众人下去，只自己和秀儿留下伺候。宜妃半是玩笑道：“这下可以说了吧？”胤禟深吸一口气，道：“儿子听说前些日子太子冲撞了瑶姐姐，可是真的？”宜妃闻言神色大变，正色道：“你这话从哪里听来的？”胤禟见状道：“原来真是如此。四姐姐说瑶姐姐病了，我和八哥十弟放心不下，却无意从太子宫里内监嘴里听见这些话。”宜妃神情严肃道：“他们都说了什么，你一五一十的说来。”胤禟道：“也不敢说什么，只是说那日太子在延禧宫外见到瑶姐姐，言语上冲撞了。说到底也是太子小气，幼年时候的恩怨还不肯放过。”宜妃闻言神色略松弛了些，想起四公主曾对自己说过，当年经希比蕴端幼时更负盛名，连康熙帝也略有所闻。因此偶尔便拿经希与胤礽的功课相较，经希比胤礽年长几岁又是极聪慧的，所以几次下来到底是胤礽稍逊一筹。胤礽自幼便是天之骄子，何尝把亲王之子放在眼里，如此便愈发把和安亲王府轻慢起来。是以唐婉初入宫时的春日宴上，才做出一番刁难。原以为是小孩子之间的事情，谁知过了这么多年，倒是惹出这段故事来。
　　宜妃心下算计一番，翠玉葵花金护甲一下一下轻叩着桌子，胤禟本来匆匆而来是带了满肚子的火气，见宜妃如此也不敢造次，只垂首立在地上。刘嬷嬷见状忙搬了把黄花梨双螭纹嵌玉扶手椅让他坐了。过了半响，宜妃道：“瑶儿冬日里一向身子弱些，你别瞎想。也要约束下面的人，不许乱说坏了瑶儿清誉。”胤禟起身领命道：“儿子知道了。”宜妃点点头，道：“你且放心，瑶儿在我宫中一日，我便护她一日。”胤禟闻言似有不甘道：“若太子真冲撞了瑶姐姐，我定与他势不两立。”宜妃道：“不许胡说！他是太子，未来的皇帝。我知道你是关心瑶儿，只是关心则乱，后宫的事儿你也插不上手。”胤禟急道：“可是八哥就能从太子宫里探得消息！”眼见说漏了嘴十分懊悔，宜妃恍然道：“原来如此。”见胤禟满脸愧色，又道，“你也不必懊悔，这话我也不会跟别人说。只是你以后事事要仔细，说话也要过过脑子。你看八阿哥只比你大两年，却已经这般干练了。”胤禟这些年和胤禩多处一起，心下对胤禩很是佩服，是以见宜妃这样说也不恼，只道：“儿子以后一定多和八哥学习。”宜妃道：“八阿哥的生母身份不高，也不甚得宠的样子，因而事事留心。”胤禟了然道：“儿子受教了。”宜妃见他明白了，也就不再多说，只让他回去留意阿哥所的动向，约束身边奴才。

　　待胤禟走了，赵嬷嬷亲自上前扶着宜妃，轻声道：“娘娘可是累了？这就歇息了罢。”宜妃点点头，任由秀儿眉儿服侍着卸去满头珠翠，方露出一个疲倦的神色。
　　今夜正是秀儿值夜，她也是宜妃的陪嫁奴才，虽不比赵嬷嬷精明，也是十分得力能干。平时话不多，出口却定是说在点子上，宜妃也爱重她。这夜秀儿在脚踏上，只听宜妃在床上翻来覆去，又要了茶吃。秀儿伺候着用了两口，见她并不睡，便道：“娘娘可是在想瑶格格的事？”宜妃道：“本以为事情过去了，谁知道太子当真不省事，连两个奴才都管不好。”秀儿道：“太子妃同太子也算新婚燕尔，怎么奴才看着倒不消停？”宜妃露出一个十分嘲讽的笑容，道：“瓜尔佳氏也算名门望族了，只是不会养女儿。太子自幼便是惟我独尊的脾气，如今一座庙如何容下两尊佛？何况他那几个侧福晋，倒是有几分狐媚手段，有肯做小服软。瓜尔佳氏本想仗着新婚撒娇撒痴，拿住太子却是白日做梦了。”秀儿听她说了这一番，道：“娘娘心思通透，再没什么可以瞒过娘娘凤眼。”宜妃道：“明儿你去打听打听，那日在场的宫女太监，若有多嘴的，告诉赵嬷嬷，让她寻个由头打发了。瑶儿年后回来，再不许有人多嘴。”秀儿应了，又道：“娘娘今日本就疲累，又费了心神，可要好好歇息几日。”宜妃让她扶着躺下了，又道：“歇息？在宫中的每一日，何时不疲累，何事又不费心神呢……”说着话音渐弱，少顷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秀儿仔细侧耳听了半响，才起身轻声走到外殿来，招过手下精明的小丫鬟吩咐了两句，才复又回了内殿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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