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蝣

　　我听过的搭讪开场白十句有八句都是“你好面熟”、“你长的像我朋友”、“你是不是那个某某某”……而像夏铭说出的这句，当然算不上有新意。
　　我转过脸去，让他看得更清楚，“好好想想，说不定真见过。”
　　夏铭不理会我的玩笑，只是歪着脑袋似乎是想换个角度来审视我，“这么看吧，又不是那么像了……”
　　我被他弄的哭笑不得，这时候后面传来粗暴的喇叭声，原来绿灯早已亮起。我伸出手指点了点方向盘提醒他：“走吧，否则要被人骂了。”

　　夏铭有一副衣服架子一样的好身材，他本人也不挑剔，所以我只是随便给了点意见，不到半个小时便将他一套行头全都买齐。
　　除此以外，他又买了一堆小一号的衣服，从里到外一样不落——内衣、T恤、短裤、长裤……并且都是些颜色鲜艳的，清一色的男装。
　　买这些衣服的时候他到是挑三拣四，非大牌不要，就是一双再简单不过的袜子也要价格最贵的。逛了一圈下来，没见他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色，反而在举棋不定的时候神神叨叨的样子就像是个给情人选礼物的女人。
　　我心里的猜疑直到陪他去买下一条手链以后终于得以解答。
　　“这条是我早就相中的，你觉得怎么样？”
　　因为是早就定做好的款式，所以他今天特地来取，钱也早已付过，就差包装了，所以就算样式再难看我也不能去拆他的台。
　　而且看这手链的粗细，根本不是他本人能够戴上手腕的尺寸。
　　“样式很特别，也很适合男孩子的手腕。”
　　我故做不经意地吐出这样一句话，没想到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知道是故作镇定还是真的没听出话里的意思，他只顾着不停地翻看手链，似乎在找着什么。
　　“对了，在这！”
　　夏铭笑起来还带着一股孩子气，此时的笑容和满身的愉悦气息早就将他原本的那股子半熟气质掩盖住了。
　　他举起手链对着光线细细观察着，我也好奇地望过去，那片做工精细的银色吊坠上镶嵌了粒白色钻石，再翻过来的背面，则用英文花体字刻着一个“summer”……
　　把自己的姓变个花样刻在手链上，然后让爱人日夜不离地戴在身上，就像是他本人时刻都守在身边一样是吗？呵，一个大男人肯花这样的心思去哄对方，真是难得。

　　没有时间吃饭，更没有时间陪他将礼物送出去，荣昊一年一度的公司聚会时间紧跟着就到来了。对外界来说是员工间的互动，其实本质上不过是一种变相的商界精英交流会，不同行业、各种身份的人都会来参上一脚。而作为普通员工，你只能和同等身份的人挤在一楼大厅里吃着属于员工的大餐，说着员工之间永恒不变的家长里短、对上层管理的牢骚抱怨以及同一个档次之间的攀比与恭维。
　　储邱楠特地将我留在他身边，还搞出花儿来交代我换上一副从没尝试过的隐形眼镜，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摘下框镜的你看起来少了一份书卷气多了一份稳重和内敛”……虽然不习惯眼睛里多出的异物，可是站在他身边的我还是要摆出一脸笑摸样替他迎来送往，同时再顺便递上自己的名片，态度谦逊地做着自我推销。
　　这样的差事一直进行到聚会结束，本以为终于可以从中解放了，老板又精神十足地有了新的计划。
　　“东西收一收，我们去吃夜宵。”
　　难得他有这样人性化的一面，这个意见很是深得我心，只是我希望能把眼睛里的怪东西抠出来再去填饱被酒精摧残了一晚上的胃。
　　来到洗手间的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摸样古怪——为了做个精神一点的发型，被美发店的学徒当做试验品往头发上抹了相当重量的发蜡，所以现在的脑袋至少比平时重了半斤；几日没有充足的睡眠直接导致了我脸色苍白、眼窝发青的后果；忙到连口水都忘记去喝，嘴唇也干燥到脱皮了……这一张几近干枯的脸再配上一身的西装革履真是可笑到了极点。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那双充满了红血丝的眼球才是最可怕的存在。
　　当初戴上这玩意还是一个有经验的女同事帮的忙，却忘记请教如何取下来了，无奈只能先洗好双手，慢慢地一点点往外翻着眼皮对着镜子寻找镜片的边缘。
　　等我好不容易弄下这一小片薄膜的时候，一只眼睛被自己的手指戳地发酸，然后就是火辣辣的疼痛，泪水慢慢溢了出来粘住了我的眼睫毛，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龇牙咧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准备如法炮制去弄下另一只镜片的时候，旁边的水池响起了一阵水声——水龙头被关上——丁零当啷一阵金属饰品碰撞大理石发出的清脆响声——脚步慢慢走远——又折回——在我面前停止……直到最后，一个男声在我的耳畔响起，声调是极轻又极生硬的。
　　“你这样只会把眼珠子抠下来。”
　　这个人是想要帮我还是只为了来嘲笑我？现在我就如同一个瞎子，看不见任何东西，光是用耳朵听这语气，就能听出三分意思来。
　　可我却一点脾气也没有，“没办法，第一次戴，很快就能拿出来了。”
　　他没吭声，也没有立刻走掉，似乎是站在一旁静静地观赏着我的狼狈。
　　“……你坐下来。”可能是看不下去了，他的口气突然软下来，将我按到洗手台上坐下，接着我就感觉一只手托住了我的下巴，另外一只手拿开我的手指，两根软软的手指撑住了我的外眼角慢慢地将我的眼皮拉开。
　　我仰起头只看得见天花板，我的眼角被撑得大大的，形状一定很惊悚。
　　“眯眼。”
　　他一边拉动我的眼皮一边命令道，我条件反射地听从命令，不过轻柔的几个动作而已，眼睛里立刻变得轻松明朗起来，那片小小的罪魁祸首已经躺在了我的眼睑上。
　　后来我才知道，这一招叫“角膜零接触”，并且因为我在此后的频繁演练中被我运用的驾轻就熟。
　　我转过脸想要道谢，却因为视线模糊，连他的脸都看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一个矮我一个头的身影定定地站在我面前，同时还有两道笔直地视线死死地定在我的脸上。
　　我总觉得这个人似乎是要对我说些什么，可他除了呼吸越来越沉重以外，再也发不出别的声响。
　　“你站在这做什么？不是让你直接在车上等我？”
　　储邱楠又不知从哪个地缝里钻出来，沉着嗓子说着话，我从口袋里掏出深度近视眼镜给自己戴上，终于看清了这个世界。
　　眼前这个陌生男孩也不再陌生，就算他现在衣冠楚楚地站在我面前我也能立刻想到那天的他光洁地像一只白色美人鱼。
　　终于，我也如愿地看清了他那双神秘的眼睛——淳黑的眼珠深深地嵌在杏仁形的眼眶里，却不知为何死死地瞪住了我，圆鼓鼓的，像极了受到惊吓却又有些惊喜的孩子的眼睛。
　　“老板，我现在去把车开到酒店门口。”
　　我收回目光，和他擦肩而过往外走去，储邱楠对我们两个人旁若无人的对视似乎很是恼火，他那双浓黑的眉毛早已搅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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