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的弦音锈了四年

　　高二下学期的春游定在了四月，去京郊的云蒙山看流星。
　　消息传开时，整个高二都沸腾了。看流星，听起来多浪漫——尤其是在枯燥的高中生活里，像突然照进一束光。
　　佟颜却有点犹豫。不是因为不想去，是因为……那座山，他和尹和去过。
　　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尹和说“带你去个地方”，就把他带到了云蒙山。两人爬到山顶，躺在草地上看星星。那天晚上没有流星，只有满天的繁星，和尹和指给他看的星座。
　　“那是北斗七星，”尹和说，“看见了吗？像把勺子。”
　　佟颜看见了。但他更记得尹和的侧脸——在星光下很柔和，眼睛很亮，像把整个银河都装了进去。
　　现在，他要去同一个地方。
　　但尹和不在了。

　　出发那天是周五，天气出奇地好。大巴车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车窗外的景色从城市的高楼慢慢变成连绵的山峦。
　　林栖言坐在佟颜旁边，兴奋地指着窗外：“颜哥你看！那是不是长城？”
　　佟颜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远处的山脊上，果然有一段蜿蜒的城墙，像一条灰色的龙，沉睡在春天的新绿里。
　　“嗯。”他应了一声。
　　“听说今晚有流星雨，”林栖言继续说，“英仙座的，一年就这一次。要是能看见，我一定要许愿。”
　　“许什么愿？”佟颜问。
　　“当然是……”林栖言嘿嘿一笑，“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佟颜也笑了。他看向窗外，想起那年夏天，尹和说“流星许愿都是骗小孩的”。
　　但他还是信了。
　　因为尹和说这句话时，眼睛里明明有光。

　　到山顶时已经是傍晚。
　　营地在一片开阔的草地上，搭着几十顶帐篷。老师宣布自由活动，晚上八点集合看流星。
　　佟颜没跟大部队走。他沿着一条小路往上爬——那条路，他和尹和走过。路的尽头有个小山坡，视野最好。
　　爬到一半，他听见了声音。
　　笑声，说话声，很熟悉。
　　他停下脚步，从树丛的缝隙里看过去——
　　山坡上，有三个人。
　　邵亚澜穿着他那件标志性的亮橙色冲锋衣，正举着相机拍夕阳。方辞易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低头调试着什么设备。
　　而尹和……
　　尹和站在山坡边缘，背对着他。穿着深蓝色的登山外套，头发被山风吹得有些乱。他微微仰着头，看着远方的天际线。
　　夕阳正缓缓下沉，金色的光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边。
　　佟颜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央音也组织春游？这么巧？
　　还是……尹和记得？
　　记得这个地方，记得那个夏天，记得……他们一起来过？
　　佟颜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想走过去，想喊尹和的名字，想像以前那样，站到他身边。
　　但他没有。
　　因为他看到，方辞易抬起了头。
　　两人的目光穿过树丛，对上了。
　　方辞易愣了一下，然后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
　　佟颜立刻做了个手势——食指竖在唇边，轻轻摇头。
　　别说话。
　　别告诉尹和。
　　就让他……这样看着就好。
　　方辞易看懂了他的意思。他顿了顿，然后轻轻点了点头，重新低下头，继续摆弄手里的设备。

　　佟颜就那样站着，静静地看着。
　　看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把天空染成橘红，又变成深紫。
　　看尹和一直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看邵亚澜跑过去，搭着尹和的肩说了句什么，尹和笑了——那个很淡的，但很真实的笑。
　　看方辞易终于调试好设备，那是一个小型的天文望远镜，他招手让尹和过去看。
　　尹和走过去，俯身看向目镜。看了很久，然后直起身，说了句什么。
　　离得太远，佟颜听不见。
　　但他能想象——尹和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带着山风的凉意。
　　就像那个夏天，尹和指着北斗七星说“看见了吗？像把勺子”。
　　就像那个冬天，尹和在雪地里说“你来，我安心”。
　　就像……所有他记得的，关于尹和的声音。
　　佟颜的鼻子忽然一酸。
　　他低下头，不想看了。
　　因为再看下去，他会忍不住。
　　忍不住走过去，忍不住喊他的名字，忍不住……把藏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但他不能。
　　因为尹和的世界，正在展开。
　　有音乐，有朋友，有未来。
　　有那个叫《长夏》的曲子，有上海的比赛，有央音的新生活。
　　而他，只是那个世界里，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像银河系里的一颗行星——围绕着一颗恒星旋转，却永远无法靠近。

　　天完全黑了。
　　星星一颗一颗亮起来，像有人在天幕上撒了一把碎钻。
　　山坡那边，邵亚澜支起了三脚架，相机对准夜空。方辞易在调试望远镜。尹和坐在草地上，手里拿着什么——看不清，像是一本乐谱。
　　他们在等流星。
　　就像四中的学生们，也在等流星。
　　两群人，两个山坡。
　　隔着一片树林，隔着一百米的距离。
　　隔着一整个……回不去的夏天。
　　佟颜转过身，往回走。
　　脚步很轻，很慢，像怕惊动什么。
　　走到一半，他停了下来。
　　因为眼泪掉下来了。
　　毫无预兆的，汹涌的眼泪。
　　他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但眼泪止不住，一滴一滴砸在脚下的泥土里，晕开小小的深色圆点。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十三岁那年，第一次见尹和，那个冷漠的少年说“进来”。
　　想起十四岁那年，在台球厅巷子里，尹和捂住他的眼睛说“别看”。
　　想起十五岁那年，在琴行里，尹和教他弹《七里香》。
　　想起十六岁那年，在雪地里，尹和说“生日快乐”。
　　想起十七岁这年，在烧烤店里，尹和说“重要的人”。
　　想起所有尹和说“等我”的时刻。
　　想起所有他等尹和的时刻。
　　但现在，尹和就在一百米外。
　　他却没有勇气走过去。
　　因为知道，走过去也没有用。
　　因为知道，尹和已经往前走了。
　　走到一个他暂时还追不上的地方。
　　走到一个……可能不再需要他的地方。

　　回到营地时，眼泪已经干了。
　　林栖言正在找他：“颜哥你去哪儿了？马上要集合了！”
　　“随便走走。”佟颜说，声音有点哑。
　　“你眼睛怎么红了？”林栖言凑近看，“哭了？”
　　“没有。”佟颜别过脸，“风吹的。”
　　“哦……”林栖言半信半疑，但没再追问。
　　八点整，老师吹哨集合。所有人坐在草地上，仰头看着夜空。
　　“同学们，”老师说，“英仙座流星雨马上就要开始了。据说今晚每小时能看到五十颗流星。大家准备好许愿了吗？”
　　“准备好了！”学生们齐声回答，声音在夜风里传得很远。
　　佟颜也抬起头。
　　星空很美——比城市里看到的清晰得多。银河像一条乳白色的带子，横贯整个天穹。北斗七星很亮，勺子形状清晰可见。
　　他想起了尹和。
　　想起了那个夏天，尹和指给他看的北斗七星。
　　想起了尹和说“流星许愿都是骗小孩的”时的表情。
　　然后，第一颗流星划过了。
　　很快，很亮，拖着长长的尾巴，消失在夜空深处。
　　“哇——”所有人都惊呼起来。
　　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流星越来越多，像一场无声的烟花表演。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划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光痕。
　　佟颜闭上眼睛。
　　他许了个愿。
　　不是关于高考，不是关于未来，不是关于……任何实际的东西。
　　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愿望：
　　“希望尹和快乐。”
　　“希望他……偶尔能想起我。”
　　“想起那个，曾经和他一起看过星星的佟颜。”

　　许完愿，佟颜睁开眼睛。
　　正好看见一颗特别亮的流星，从北斗七星的方向划过，消失在山坡的那一边。
　　他想，尹和也看见了吧？
　　尹和也许愿了吧？
　　尹和许的愿里……有没有他？
　　他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因为有些答案，不知道反而更好。
　　就像有些感情，不说出来反而更长久。
　　就像……暗恋。
　　是心口未拆封的信，是无人处默念千万遍的名字，是余光里一场完整的日落。
　　也是山顶的流星——那么亮，那么美，那么……短暂。
　　划过夜空的那一刻，照亮了整个银河。
　　但下一秒，就消失在黑暗里。
　　只留下一个愿望。
　　和一个……永远无法说出口的秘密。

　　流星雨持续了半个小时。
　　结束后，老师宣布解散，可以自由活动到十点。
　　佟颜没有回帐篷。他又爬上了那条小路，但这次，他没再去那个小山坡。
　　他去了另一个山坡——更高，更陡，但视野更好。
　　一个人坐在山顶，看着星空。
　　很安静，只有风声，和远处营地的喧哗。
　　他拿出手机，想给尹和发条短信，又不知道该发什么。
　　最后，他拍了一张星空的照片。
　　然后打字：
　　“今晚有流星雨，你看见了吗？”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停了几秒，又删掉了。
　　因为没必要。
　　因为尹和可能看见了。
　　因为……他不想打扰。
　　他收起手机，仰头看着星空。
　　北斗七星很亮，勺子形状清晰可见。
　　像那个夏天，尹和指给他看的一样。
　　像这三年，他一直记得的一样。
　　像……他会永远记得的一样。

　　十点，下山回帐篷。
　　佟颜躺在睡袋里，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尹和——站在山坡上的尹和，看着夕阳的尹和，俯身看望远镜的尹和。
　　还有那个，他不知道的，正在许愿的尹和。
　　他拿出手机，终于发了那条短信：
　　“尹和，晚安。”
　　发送。
　　几秒后，手机震动。
　　尹和回：
　　“晚安，佟颜。”
　　就四个字。
　　但佟颜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但这次，不是难过的眼泪。
　　是……释然的眼泪。
　　因为他知道，尹和还记得他。
　　还记得那个叫佟颜的男孩。
　　还记得跟他说“晚安”。
　　这就够了。
　　足够他再等一年，等两年，等……很久很久。
　　等到尹和回头看他的那一天。
　　等到他可以理直气壮地站在尹和身边的那一天。
　　等到……暗恋变成明恋的那一天。
　　而那一天，总会来的。
　　就像流星总会划过夜空。
　　就像春天总会到来。
　　就像……尹和总会回头。
　　佟颜相信。
　　因为星空还在。
　　因为北斗七星还在。
　　因为那个夏天，那个冬天，那个有尹和的记忆，还在。
　　在他心里。
　　永远都在。
　　像山顶的流星——虽然短暂，但照亮了整个夜空。
　　像十七岁的暗恋——虽然孤独，但温暖了整个青春。
　　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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