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都青春记事簿

　　高考结束后的夏天，像一场盛大而慵懒的梦，紧绷了十几年的弦骤然松开，空气里都飘浮着自由与茫然的颗粒。

　　录取通知书陆续抵达，未来的轮廓在七月的蝉鸣中逐渐清晰。

　　在北上求学、各奔东西之前，李思淼提议，也是应了之前的约定，带朋友们回一趟她的古镇老家，算是为高中时代，也为他们这个小团体，做一次充满仪式感的告别旅行。

　　“就当是……青春毕业旅行。”她在小群里说。

　　响应热烈，即将去上海交大报到的林易自然第一个举手；已在北京安顿下来、靠着漫画收入逐渐站稳脚跟的陈潇欣然同意；卓森从天津的音乐学院赶来；连远在洛杉矶，正在一个小剧组里实习的靳博彦，也硬是挤出了一周时间，漂洋过海地飞了回来。

　　只有邢勉，头像安静地灰着，没有回应。

　　他去了英国后那所学校后，如同沉入深海，与所有人的联系都变得稀薄而客气，大家默契地不去打扰，知道他需要这段沉默的时光。

　　一行五人，在七月中旬一个湿润的清晨，再次踏上了通往古镇的青石板路。

　　不同于上学时的匆忙与心事重重，这一次，他们是纯粹来放松、来纪念的。

　　古镇的夏天是浓绿的、缓慢的，河水碧澄，岸边柳枝垂拂，乌篷船慢悠悠地荡开涟漪。

　　阳光透过繁密的树叶，在石板路上洒下晃动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水汽、植物清香和隐约的栀子花甜香。

　　奶奶见到这一大帮孩子，高兴得合不拢嘴，张罗着做了满满一桌菜。

　　李思淼的发小宁建雄哥带着他的未婚妻小玲也来了，小小的老宅院顿时挤满了年轻人的欢声笑语。

　　日子过得简单而惬意，白天，他们泛舟河上，听船娘唱软糯的吴语小调；穿梭在迷宫般的巷弄里，探寻那些藏在深闺人未识的手工作坊；爬到西山的观景台，对着连绵的黛瓦屋顶和如带河水大喊大叫，回声在山谷间荡开。

　　傍晚，聚在院子里，就着漫天星光和奶奶泡的凉茶，天南地北地胡侃，从高中糗事聊到宇宙奥秘。

　　林易和思淼之间，流淌着一种无需言说的亲密与默契，他会自然地接过她手里沉的东西，她会在他被靳博彦缠着拼酒时悄悄换成茶水。

　　目光时常不经意交汇，然后相视一笑，空气里便仿佛有糖丝化开。

　　旅行第三天，他们去了镇外一座香火不算鼎盛但颇为幽静的古寺。

　　寺庙建在半山，石阶陡峭，沿途古木参天，蝉鸣震耳，爬到山顶时，大家都出了一身薄汗。

　　寺庙很小，只有一个主殿，一个放生池，一个种着荷花的小院子。

　　正值午后，几乎没有香客，只有一位老僧在殿前慢悠悠地扫地，扫帚划过石板的沙沙声，衬得四周愈发宁静。

　　靳博彦拉着陈潇去研究殿里斑驳的壁画，卓森被放生池里几尾硕大的锦鲤吸引。

　　林易和思淼则踱到了荷花池边，池中荷叶田田，几枝粉荷亭亭玉立，在阳光下仿佛透明。

　　两人并肩趴在池边的石栏上，谁都没说话，享受着这份闹中取静的安谧，微风拂过，带来荷叶的清气。

　　“思淼。”林易忽然轻声唤她。

　　“嗯？”

　　他转过身，面对着她。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挺拔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的眼睛在逆光中显得格外深邃明亮。

　　“有件事，我一直想在一个特别的地方，郑重地对你说。”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在寂静的庭院里，带着某种庄重的回响。

　　思淼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手指悄悄攥紧了石栏上微凉的青苔。

　　林易深深吸了口气，像下定了某种决心，目光一瞬不瞬地锁住她：“李思淼，从你在校门口莽撞地抓住我袖子，把我从人群里拽出来的那一刻起；从你站在田主任面前，勇敢地说出‘废除过渡班’的那一刻起；从你在我家车库，陪着我一遍遍调试那个可笑的‘骑鱼’自行车的那一刻起……不，或许更早，早在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你就一点一点，不容拒绝地走进了我的心里。”

　　他的话语如同溪流，平稳而笃定地流淌出来。

　　“我以前觉得，喜欢一个人可能就是觉得她好看，想和她待在一起。但对你，不是这样的。是心疼你被误解时的倔强，是佩服你面对不公时的勇气，是沉迷于你专注刻章时安静的侧脸，是习惯了每天早晨在你家路口等着，看到你出现时心里那份满满的踏实。”

　　“你会因为我帮了别的女生而偷偷吃醋，会因为我受伤而哭红眼睛，会在我迷茫时用最笨拙却最真诚的方式鼓励我。你让我知道，喜欢不只是心动，更是心疼、是钦佩、是责任，是想变得更好，好到足以和你并肩站立，为你遮风挡雨。”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轻轻滚动，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更加用力：

　　“所以，李思淼，今天在这里，在菩萨面前，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指了一下大殿方向，在我最好的朋友们都在附近的地方……我想正式地请求你，做我的女朋友。不是高中时代那种懵懂暧昧的‘在一起’，而是以成年人的身份，认真地、公开地、以结婚为目的的，开始交往。”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深蓝色的小绒布盒，打开。

　　里面不是戒指，而是一枚小小的、晶莹剔透的田黄石印章，顶头雕着一只憨态可掬、正在努力蹬着轮子的小鱼。

　　印面刻着四个清隽的小篆：易生淼爱。

　　“这是我学着刻的，刻坏了十几块石头才成功。”林易的脸微微发红，眼神却炽热真诚，“手艺比你差远了，但我想，我总得用自己的方式，给我们的关系一个‘盖章’。‘易生淼爱’——林易此生，唯爱思淼。你……愿意接受这枚章，和刻章的人吗？”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蝉鸣、风声、远处朋友们隐约的笑语，都退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思淼的视线模糊了，眼前只剩下林易紧张期待的脸，和他手中那枚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印章。

　　那小小的“骑鱼”图案，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所有共同的画面奔涌而出——争吵、和解、并肩作战、默默守护……

　　没有犹豫，也不需要犹豫，眼泪夺眶而出的瞬间，笑容也同时绽放。

　　“我愿意。”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响亮坚定，“林易，我愿意！”

　　她接过那枚小小的印章，紧紧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然后，扑进了他的怀里。

　　林易用力抱紧她，下颌抵着她的发顶，闭上了眼睛，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胸膛里那颗心，终于安稳地落回了实处。

　　不远处，假装看鱼的卓森和假装研究壁画的靳博彦、陈潇，互相交换着“果然如此”的眼神，脸上都露出了欣慰又感动的笑容。

　　宁建雄搂着小玲，也远远地看着，笑着摇了摇头，眼里满是祝福。

　　他们在佛前静静相拥，荷香萦绕，岁月仿佛在这一刻慷慨地给予了最温柔的祝福。

　　那一刻，他们深信不疑，高考不是终点，而是他们携手走向更广阔未来的起点。

　　他们有整整一个暑假可以规划重逢，有大学四年可以互相探望，有漫长的一生可以慢慢走。

　　然而，命运的转折有时比夏日雷雨更加猝不及防。

　　古镇旅行结束，回到新都的第二天，林易接到家里的紧急电话，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甚至来不及跟思淼详细解释，只匆匆说了句“家里有急事，等我电话”，便飞奔回家。

　　接下来是三天令人焦灼的失联。

　　思淼发的消息石沉大海，电话起初无人接听，后来干脆关了机。

　　不安的阴影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在她心中弥漫扩散。

　　卓森、靳博彦他们也联系不上林易，各种不祥的猜测在小小的朋友圈里蔓延。

　　第四天黄昏，林易出现在了思淼家楼下。

　　不过三天未见，他却憔悴得惊人，眼睛深陷，胡茬青黑，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鏖战。

　　“思淼，”他的声音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我……要走了，去美国，很快，下周的飞机。”

　　思淼像被瞬间冻住，愣在原地，无法理解这几个简单词汇组合在一起的含义。“走？去美国？为什么？不是……不是才说好……”

　　“我爸在美国那边的家族生意出了很大的问题，涉及很复杂的法律和财务纠纷，他必须立刻过去亲自处理，而且短期内可能无法回来。”林易语速很快，像是怕一停顿就说不下去，“我妈妈……她身体一直不太好，这次打击太大，旧疾复发，需要去美国接受更好的治疗和静养，他们……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国内。”

　　他抬起头，眼睛赤红，里面翻涌着痛苦、不甘、无奈，还有深不见底的歉意：“思淼，对不起，我抗争了，我真的尽力了……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他们……尤其是妈妈……”

　　所有关于未来的美好蓝图，还没来得及细细描绘，就被现实无情地撕得粉碎。

　　思淼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上一刻还在佛前聆听一生一世的情话，下一刻就要面对相隔大洋、归期渺茫的离别？

　　“多久？”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问，“要去多久？”

　　林易痛苦地别开脸：“不知道……可能……四年本科，加上研究生……甚至更久。

　　要看那边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看妈妈的身体……”

　　四年，甚至更久。

　　几千个日夜，十多个小时的时差，一片浩瀚的太平洋，对于刚刚确认彼此心意的十八岁恋人来说，这几乎是一个绝望的数字。

　　“所以……我们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了吗？”思淼的眼泪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下。

　　“不！”林易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力度大得让她生疼，他眼中爆发出近乎凶狠的光芒，“不是结束！思淼，你看着我！这绝对不是结束！”

　　他强迫她与他对视，一字一句，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刻进她的生命里：“李思淼，你听好。我去美国，是不得已。但我对你的感情，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因为距离而改变。佛前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我的誓言。分开是暂时的，是为了以后能更长久的在一起。我会在美国努力读书，尽快站稳脚跟，处理好家里的事。你要在国内，好好上大学，好好学建筑，好好刻你的章。我们各自努力，在最高处相见。”

　　他松开手，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细细的银链，链子上挂着一枚小小的、鱼形的银坠——和他送她的耳钉是一对。

　　他将链子珍而重之地戴在思淼颈上，银鱼贴着她的锁骨，冰凉，却又似乎带着他残留的体温。

　　“这是我从小戴到大的护身符。现在，它替我陪着你。”他的拇指轻轻摩挲着那枚银鱼，也摩挲着她颈侧的皮肤，“思淼，等我。无论多久，都请你一定要等我。我也会排除万难，回到你身边。这是我们的约定，比佛前许愿更重的约定。”

　　思淼哭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点头，再点头，仿佛要将所有的不舍、承诺和信念，都灌注在这简单的动作里。

　　她抬手，摸了摸耳垂上那枚小小的“骑鱼”耳钉，又握紧了颈间的银鱼。

　　这是他们之间，关于“鱼”的暗语，关于逆流而上、穿越阻隔的勇气象征。

　　那一周，是在倒计时中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奢侈而残酷。

　　他们抓紧最后的时间，去做那些普通情侣会做的事：看电影，吃饭，在人工湖边一遍遍走着，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却又常常说着说着就陷入沉默，只是紧紧握住彼此的手。

　　林易出发的前一天，思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

　　她搬出了那套珍藏的刻刀和最好的印石，没有画草图，全凭心和记忆驱动刻刀。

　　一块，两块，三块……她刻下了无数个“林易”——大笑的林易、皱眉的林易、专注发明的林易、生闷气的林易、温柔注视着她的林易……她把他所有的表情，所有镌刻在她青春记忆里的模样，都倾注在坚硬的石头上。

　　最后，她找出一个柔软的棉麻小袋子，将这些还散发着石粉清香的“林易表情包刻章”小心地装好，又附上了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只写了四个字：莫失莫忘。

　　离别的时刻终究到来，机场国际出发大厅，熙熙攘攘，充斥着各种语言的告别。

　　林易的父母看起来苍老了许多，神情凝重，对思淼勉强点头致意。

　　卓森、靳博彦、陈潇都来了，每个人的眼眶都是红的。

　　没有太多言语，拥抱，拍肩，重复着“保重”、“常联系”、“等你回来”。

　　轮到思淼时，她只是深深地望进林易的眼睛，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永远烙在心底，然后用力抱了他一下，飞快地将那个小棉麻袋塞进了他随身背包外侧一个不显眼的口袋。

　　“一路平安。”她哽着声音说。

　　林易重重地点头，摸了摸她的头发，又轻轻碰了碰她耳垂上的银鱼，最终狠下心，转身走向安检口，一次也没有回头。

　　思淼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却沉重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尽头，直到再也看不见。

　　颈间的银鱼贴着皮肤，冰凉一片。

　　她知道，她的少年，又一次为了责任和牵绊，踏上了远行的路。

　　但这一次，他们的心已经紧紧系在了一起，隔山隔海，也不会断开。

　　十几个小时后，太平洋上空。

　　机舱内灯光昏暗，大部分旅客在沉睡。

　　林易毫无睡意，望着窗外漆黑云海和偶尔闪过的遥远星光，心中被离愁和前途未卜的焦虑塞满。

　　他下意识地伸手进背包，想拿本书分散注意力，却摸到了一个陌生的、柔软的小袋子。

　　他疑惑地拿出，打开。

　　当那些温润的、刻着他各种各样表情的印章滚落在他掌心时，他整个人僵住了。

　　他借着阅读灯微弱的光，一枚一枚地拿起来看。

　　那么生动，那么传神，每一道线条都仿佛浸透着刻者的情感与思念。

　　他能想象出思淼是如何伏在案前，抿着唇，一笔一划，将他的样子刻进永恒的石材里。

　　最后，他看到了那张小卡片：莫失莫忘。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像一把重锤，击中了他心中最柔软也是最坚硬的角落。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猛地将那些印章连同卡片紧紧捂在胸口，低下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破堤防，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浸湿了手中的棉麻袋。

　　不是悲伤，而是汹涌澎湃的感动、思念和决意。

　　隔着万里高空和尚未开始的漫长离别，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被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心意。

　　他的女孩，在用她最擅长的方式，告诉他：我在这里，记得你的一切，等着你。

　　他在泪眼模糊中，再次一枚枚抚过那些印章，最终将它们连同卡片，郑重地放回棉麻袋，贴身收藏。

　　然后，他擦干眼泪，望向窗外无垠的黑暗，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思淼，等我。

　　他在心中无声地、无比郑重地重复这个誓言。

　　无论前路多少荆棘，无论离别多久，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这是刻在石头上的约定，更是刻在我生命里的信仰。

　　飞机穿透云层，向着陌生的彼岸继续航行，而有些约定，已经穿越了时空，在彼此心中生根发芽，静待重逢那天的花开。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