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尽生

　　四匹踏云驹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一处弥漫着淡紫色雾气的峡谷入口。
　　空气中混杂着泥土、草木、以及各种难以名状的妖异气息，与人间界的清灵截然不同。
　　“前面就是‘扶余’妖市的入口之一。”
　　沈清安低声介绍，她已服下了一颗改变气息的丹药，周身散发出淡淡的、类似草木精怪的气息，“妖市规则与人界不同，货币通用灵石，但许多交易以物易物，且切忌用‘妖、魔’等字眼直接称呼，尤其注意某些族群的禁忌。保持低调，多看少说。”
　　何云生也吞了丹药，他收敛了大部分跳脱，但眼睛依旧亮晶晶的，充满了好奇，他刻意将自身火灵压制成类似“焰尾狐”族的灼热妖气。
　　林尽染依言服下丹药，一股微凉的气息覆盖全身，让她感觉与周围妖雾的隔阂感减轻了些。
　　她看向许尽欢，只见他依旧披着灰色斗篷，兜帽低垂，青竹杖点地，气息全无，仿佛真的只是个误入此地的盲眼凡人，但那丹药显然对他效果甚微，或者说，他根本无需伪装，那层“虚弱”表象本身就是最好的掩护。
　　峡谷入口并无守卫，只有两尊风化严重的石兽雕像，眼窝处闪烁着幽绿的光芒，扫过进入者。
　　穿过一片光怪陆离、仿佛在不断轻微蠕动的雾气屏障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扶余妖市并非想象中的昏暗地下世界，反而像是一个错落有致、灯火通明的山中古镇。
　　建筑风格千奇百怪，有粗犷的石屋，有藤蔓编织的树屋，有悬浮的发光水母状帐篷，甚至还有直接掏空巨大蘑菇形成的店铺。
　　街道上熙熙攘攘，行走的“人”形态各异：有的顶着兽耳兽尾，有的皮肤覆盖鳞片或羽毛，有的身形虚幻如雾，也有的与人类无异，只是眼眸颜色奇特或气息诡秘。
　　空气里飘荡着各种奇怪的味道，烤肉的焦香、药草的苦涩、金属的锈味、还有甜腻到发慌的未知花香。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嬉笑声、乃至某些非人的嘶鸣低语交织在一起，嘈杂而充满生机。
　　“哇……”
　　何云生忍不住低呼一声，立刻被沈清安瞪了一眼，连忙捂住嘴，但眼睛还是滴溜溜乱转，看着一个摊位上正在叫卖“会自己跳舞的荧光蘑菇”和另一个摊主在表演“吐火整理毛发（疑似某种犬妖）”。
　　林尽染也是大开眼界，努力保持镇定，紧跟许尽欢身侧。
　　她能感觉到腰间银铃罡传来轻微持续的嗡鸣，似乎在帮她过滤一些过于杂乱或带有迷惑性的妖气信息。
　　“分开打探。”
　　许尽欢的声音在几人耳边细微响起，用了传音入密，“清安，你去药草、灵材相关的区域。云生，去酒肆、消息混杂之地。青蘅随我，去典当行、古籍铺之类的地方。两个时辰后，在‘三岔古榕’下汇合。记住，只问风土、异闻、近期大事，莫直接提‘九转回魂草’。”
　　众人点头，悄然散入妖流。
　　许尽欢带着林尽染，走向一条相对安静些的街道，两侧多是些挂着陈旧招牌、摆放着稀奇古怪物品的店铺。
　　他的青竹杖点在妖市特制的、掺杂了荧光石的青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轻响，配上他盲眼文士的打扮，倒也不算特别突兀。
　　他们走进一家名为“博古斋”的店铺。
　　店里光线昏暗，陈列着各种破损的法器、颜色诡异的骨头、写着妖文的皮卷、以及一些看不出用途的古怪石头。
　　店主是个干瘦的老者，脸上布满树皮般的皱纹，头顶稀疏地长着几片嫩叶，是位树妖。
　　他正就着一盏幽灯，用细长的根须般的手指摩挲着一块黑乎乎的石头。
　　“客人，随便看。”
　　树妖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得像风吹过枯叶。
　　许尽欢停在柜台前，林尽染跟在他身后。他微微抬起兜帽下的脸，“望”向店主方向，声音平和：
　　“掌柜，想打听些旧闻。近来妖界，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尤其是……与草木精灵、或古老遗地相关的传闻。”
　　树妖这才慢悠悠抬起眼皮，浑浊的黄色眼珠扫过许尽欢，又在林尽染身上停留一瞬，尤其在看到她腰间那串看似普通、实则隐有灵韵的银铃时，目光闪烁了一下。
　　“旧闻？动静？”
　　树妖慢吞吞地说，“妖界哪天没有动静？东边沼泽的□□精跟西边石林的穿山甲又打了一架算不算？南边花谷的蝶妖们最近换了个特别闪亮的王，天天开宴会算不算？”
　　许尽欢不急不缓：
　　“算，但这些不够‘旧’。听闻……有些沉眠已久的存在，似乎有了苏醒的迹象？或者，某些本不该在这个季节出现的‘灵物’，有了现世的征兆？”
　　树妖摩挲石头的手停了停，嘿嘿低笑两声，露出几颗发黄的木齿：
　　“客人倒是问得深。不过嘛，这种消息，可不是随便听听就能知道的。”
　　他搓了搓手指，意思很明显。
　　许尽欢从袖中取出一小袋中品灵石，放在柜台上，推过去。
　　树妖掂了掂，摇摇头，将灵石推回一半：
　　“这个，只够听点皮毛。”
　　许尽欢沉默了一下，又取出一个不起眼的玉瓶，拔开瓶塞，一股极其清淡、却沁人心脾的草木灵气弥漫开来。
　　这是云隐峰特制的、用几种稀有灵露调和的“清心露”，对草木妖族有滋养之效。
　　树妖眼睛一亮，鼻翼翕动，立刻将玉瓶抢过，仔细嗅了嗅，脸上露出陶醉的神色，连忙塞好瓶塞，小心收好，态度热情了许多：
　　“哎哟，客人真是大方！您问的这个……沉眠存在苏醒嘛，小老儿是没亲眼见过，但确实听南来北往的客商提过，极北‘寒渊’附近的冰妖们，最近似乎有些躁动，说地底传来的‘歌声’比以前清晰了。至于不该出现的灵物……”
　　他压低了声音，头顶的嫩叶都微微抖动：
　　“倒是真有个传闻，说是在‘迷踪林海’深处，有人瞥见过‘梦昙花’在非月夜开放，还引来了一阵奇异的七彩霞光，持续时间极短，但好几个探宝的妖族都信誓旦旦。不过迷踪林海那地方，您懂的，进去十个能出来一个就不错了，消息真假难辨。”
　　迷踪林海……梦昙花……七彩霞光？林尽染心中一动，这描述，与九转回魂草的部分特性似乎有相似之处，但又不完全吻合。
　　九转回魂草应生于妖界与人界能量交界处，并非迷踪林海深处。
　　许尽欢点点头，不再追问此事，转而问：
　　“妖界如今，对跨界而来的修士，态度如何？尤其是我等这样，气息……不甚纯粹者。”
　　他意指他们服用丹药后模拟的、不纯粹的妖气。
　　树妖撇撇嘴：
　　“只要守规矩，带足灵石或好东西，大多数地方睁只眼闭只眼。扶余这边更松些，只要别惹事，别招惹那些个大族、别去碰明显被标记的禁地，没人管你从哪儿来。不过嘛……”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许尽欢和林尽染，“两位这伪装，糊弄一般小妖还行，遇到鼻子灵、眼睛毒的大妖，或者某些对人修气息特别敏感的家伙，可就难说了。
　　尤其最近，听说‘暗影卫’活动频繁，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
　　暗影卫？林尽染记下这个名字。
　　又问了几个关于妖界势力分布、近期有无大规模异动的笼统问题后，许尽欢带着林尽染离开了“博古斋”。
　　接下来又走了两家店铺，一家专售各种地图（真假掺半），许尽欢买了一份最新的、标注相对详细的妖界南部简图；另一家是收购各种“奇物”的当铺，许尽欢用一小块品质不错的“暖玉”换了一些零碎消息，主要关于各地黑市和隐秘集市的流通情况。
　　过程中，林尽染努力扮演好沉默的随从角色，但妖市的光怪陆离还是让她几次差点走神。
　　比如看到一个摊位在卖“ guaranteed authentic dragon scales（保证是真龙鳞）”，结果那鳞片暗淡无光，摊主是只油嘴滑舌的蜥蜴妖；又比如路过一个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食摊，锅里煮着翻滚的、五颜六色的丸子，摊主是位笑容可掬的河豚妖，热情招呼：
　　“来尝尝‘百味凝魄丸’，一颗提神醒脑，两颗永不疲劳，三颗长生不老！”
　　何云生要是在这儿，估计真会去试试……林尽染赶紧摇头甩开这可怕的念头。
　　就在他们准备前往汇合点，经过一个较为拥挤的十字路口时，意外发生了。
　　一个端着大盘子、里面堆满了各种黏糊糊、还在微微蠕动“史莱姆状甜点”的透明胶质小妖，脚下一滑（可能是被某个匆匆路过的蹄妖踩了一脚），惊呼一声，整盘“甜点”朝着许尽欢和林尽染的方向泼洒过来！
　　那黏糊糊、半透明、散发着甜腻怪味的胶状物眼看就要糊许尽欢一身。
　　电光石火间，林尽染下意识地就想拉着许尽欢躲开，但许尽欢似乎“看不见”，依旧站在原地。
　　她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太多，一个侧步挡在许尽欢身前，同时体内灵力微动，并非攻击，而是试图在身前形成一层极薄的气墙阻挡——
　　然而，她忘了自己此刻“模拟”的是偏木系的妖气，与自身习惯的水、火属性略有冲突，这仓促之间的灵力调动，竟然没能完全控制住夙灼火灵的一丝余韵！
　　“嗤啦——”
　　一声轻微的灼响，混合着焦糊的甜味。
　　飞溅过来的大部分“史莱姆甜点”被气墙挡住或弹开，但最前面的几团，却被她灵力中泄露出的那一丝极微弱的火气给……烤得略微凝固、变色，甚至冒起了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
　　“啊！我的‘七彩梦幻绵绵露’！”
　　胶质小妖发出心痛的呜咽，它本身似乎也被那丝火气吓到，身体都哆嗦着缩水了一圈，惊恐地看着林尽染，“你、你的火气……”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不少妖族的目光投射过来。
　　在妖市，随意动用带有攻击性或明显克制属性的灵力（尤其是火对某些水、木系妖族）是容易引起警惕和敌意的。
　　林尽染僵住了，脸颊发烫。
　　完了，惹麻烦了……
　　就在这时，许尽欢动了。
　　他轻轻将林尽染往身后带了带，上前半步，对着那吓得发抖的胶质小妖，微微颔首，声音带着歉意和恰到好处的“虚弱”：
　　“小友受惊了。我家这随从，天生带了一丝微弱的‘地火之气’，近来修行不畅，偶尔控制不住，绝非有意。这些‘绵绵露’损失几何？我们照价赔偿。”
　　说着，他又取出一小袋灵石，比市价只多不少，递了过去。
　　他的态度温和有礼，加上那副“盲眼病弱”的模样，以及话语中“修行不畅”的解释，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周围的敌意。
　　毕竟，一个控制不住微弱火气的“小妖”和一个讲道理、肯赔偿的“病弱主人”，在妖市看来并不算太大的威胁。
　　胶质小妖看了看灵石，又看了看许尽欢“毫无焦点”的眼睛和苍白的脸，犹豫了一下，接过灵石，嘟囔道：
　　“算了算了，下次小心点……我的绵绵露可是很受欢迎的……”
　　说完，赶紧收拾残局，溜走了。
　　围观妖族也渐渐散去，只是偶尔还有几道探究的目光扫过林尽染。
　　林尽染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耳根通红。
　　第一次“实战”就差点暴露，还给师父添了麻烦……
　　“无妨。”
　　许尽欢的传音在她耳边响起，依旧平淡，“意外而已。记住教训，收敛灵根，控制火灵。走吧，该汇合了。”
　　他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青竹杖一点，继续向前走去。
　　林尽染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跳和脸上的热度，连忙跟上，这次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紧紧跟着许尽欢的步伐，再不敢有丝毫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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