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春种一粒粟
常渺立刻就明白了江凭的意思。在不知道未来如何发展的情况下,她敢打赌——不用打赌,选择留在学校的人一定占多数,而江凭想跟大部分人待在一起。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害怕,而是他希望其他人没那么害怕。他是“先知”,是知道内情最多的人,他在,别人会安心一些。
——他想守着更多的人,或许他也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救下大家。常渺没有戳破他的意图,这小子自尊心极强,还嘴硬,致力于扮演一个坏小孩,虚张声势是他的安全屋。
“好吧。”常渺的心情终于没那么沉重了,以至于语气都变得略显轻佻。
“‘好吧’是什么意思?”江凭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因为实在是太明显了,“你什么打算?”
“你忘了?”常渺笑笑,“你昨天不是才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让我和你待在一起吗?”
江凭转过头看窗外,不让常渺看到他的欣喜。
常渺从来没有干过农活,甚至没养过花花草草,所以挖坑埋尸这种事对她来说,实在是有些难度。不只是常渺,看起来另外三位男士除了多出一番蛮力之外,也并没有任何使用铁锹的技巧,还好现在是夏天,河边的土也比较松软,没那么多石头,不然就凭他们四个得挖到猴年马月去。
铁锹是回来的时候在路过的五金店拿的,这几个没有劳动经验的人只想着拿铁锹,没一个人想着要顺手拿几副劳保手套。几锹下去,土没挖出来多少,他们的手心已经磨红了。
风吹得他们东倒西歪,陈嘉煜还好,他有眼镜,另外三个人都得眯缝着眼,以抵挡乱飞的沙石。但也还好有风,没那么热了,只是“夜”黑风高的,看起来很像是在抛尸,虽然也确实是在抛尸。
至于杀人这个阶段到底和他们尤其是江凭有没有关系,谁知道呢。
“应该先火化的。”年贺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说,但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是啊,烧完就不用挖这么大的坑了。”江凭累得不行,把铁锹往旁边一扔,但还是嫌地上脏,想坐不愿坐,只是蹲了下来,“我是病号,我得歇会儿。”
常渺知道年贺并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不烧掉,在这样的气温下,欧阳晨的尸体会很快腐烂,他身体里带的病菌还会跑出来,瘟疫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他们挖的坑太浅,欧阳晨的尸体被野狗刨出来啃食,就更糟心了。
“都歇一下吧,也挖了快半小时了,”年贺体谅他们,也停了下来,“再挖半米差不多了,我去车上拿点水。”
常渺和陈嘉煜扶着铁锹当手杖,围着这个小小的、还未完成的土坑,不忍心往里面看。
它如此逼仄,有许多植物根茎和石子,还泛着腥味,不明不白突然死去的欧阳晨,一会儿就要被放到这个土坑里面,以最原始的丧葬方式,离开这个完蛋的世界。他的身体甚至还温热,潮湿的泥土会无情地覆盖在他干净的校服上,他柔软的脸颊甚至会被砸得颤抖,很快他的鼻腔就会被灌满泥土——死人无法感到窒息,这是唯一的好消息。
太残忍了。
江凭蹲在一旁,哼哼了两声没调的歌,然后抬头时无意和陈嘉煜对上了眼神。
“……凭子你别唱。”
但已经晚了。
“再过五十年,我们来相会,送到火葬场,全都烧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全都送到……送到哪来着,做化肥。”
常渺思索了半秒:“跑调了吧?”
陈嘉煜苦着一张脸,五官都捏在一起,“这不是重点吧?”
年贺走过来,递给每人一瓶能量饮料,常渺的那瓶已经拧开了盖,“你昨天问的,那条河——就是那条吧,附近也就这么一条河了,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年贺还想着这件事。
常渺看向那条河,它就在眼前,很近,不过几十米距离,一如既往地流动着。
一如既往。
常渺很想笑,却浑身发冷。
说出来谁会信啊!这条河其实是昨天上午才出现的。篡改记忆是一件恐怖的事,不,篡改记忆简直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
常渺先看了看江凭,这既然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没征得江凭的同意之前,常渺当然不会说的。江凭已经累得抬不起头了,只能翻白眼似的往上看了常渺一眼,不置可否。
“没什么,我随口一问。”但常渺并不死心,有些事此时不问更待何时,“对了煜宝,还有年哥,你们俩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吗?”
“名字?”年贺不出意料地被问住了,“还真不知道,没怎么听人提起过。”
陈嘉煜也摇头。
当然不会知道了,常渺心说,因为她和江凭在梦里根本没有说过这事,所以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知道它的名字。它没有名字。
“你问这个,是有什么……”年贺显然已经感觉到了不对劲。
“没有,我就随口问问。”
见常渺不想说,年贺也就不再问了,其实他要是刨根问底,常渺还挺想再多给他打几个哑谜的,可惜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有分寸。没意思。
不过,现在说这个也已经没用了。
如果事情是一点一点循序渐进地变糟糕的,那常渺还有点想把梦境里的河变成了现实这件事说出来,大家一起集思广益,看看该怎么应对,奈何现在是断崖式变糟糕,她和江凭又无能为力,这种事说出来只会引火上身。
“渺渺,你说不会有其他学生再死了吧?”陈嘉煜担忧地咬着嘴皮,“万一,我是说万一,再有其他学生去世,我们还埋吗?”
“埋吧。不过那时候可能就得组织其他学生来帮忙了,光靠我们几个可不够。”
“是哈,挖一个坑还是挺费劲的。”
“不,我的意思是,光靠我们几个埋人的速度,大概率会跟不上死人的速度。”
“啊?!”陈嘉煜吓得瞪大眼睛,把单眼皮翻成了双眼皮。
“开个玩笑。”常渺没笑,也没别人笑。
陈嘉煜并没有塌陷之前的记忆,他当然不知道,学生们之所以会从教学楼里跑出来,就是因为其他班级也出现了学生异常——大概率和欧阳晨一样是死亡,所以常渺跟江凭才听到有人尖叫。而从塌陷之后并没有除了欧阳晨以外新的尸体出现来看,要么就是塌陷之后随着梦境结束他们因祸得福死而复生,要么就是他们也已经随着梦境消失了。
情况不容乐观,难保接下来还会不会继续出现这样的死亡。江凭的梦只有片段,前后因果他也说不清楚,触发的开关也没有规律和预警,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江凭不像先知,反而更像引线。
“别‘啊’了,快干吧,我们都出来俩小时了,也不知道学校里怎么样了,得快点干完回去看看。”常渺懒得把饮料瓶放回车上,就往脚边一放,叹了口气继续干活。
“凭子,你不是先知吗,你,你就没有什么预感?”
“没有,我都说了我是半吊子了。”江凭拨弄着眼前的碎发,“我也就能比你们早一点点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已,而且我只能提前知道,又不能改变什么。”
陈嘉煜泄了气,嘟囔着:“那有什么用啊。”
“就是没用啊!”江凭用力扶着膝盖站起来,脸上一闪而过悲伤和愤恨的情绪。
他想到了操场上那些掉进塌陷里的人。那些他没有救下的人。
“不,你很有用。”年贺走到江凭面前,这是他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跟江凭讲话,“对于生命而言,每一秒都至关重要,只要你能提前知道一秒,我们就有可能多救一下一个人。如果确实如你说的那样,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们这些人了,那每个人都是我们最后的同伴,多救一个人的意义,不可估量。”
“我就说他是圣父吧。”江凭朝常渺挑了下眉。
这次年贺没有反驳,他只是郑重地看着常渺和陈嘉煜,说道:“所以如果出现了什么意外,我们要最先保护江凭。”
坑终于挖好了,勉强可以放下欧阳晨。常渺站在一旁,看着年贺跟陈嘉煜把担架从救护车里抬到土坑旁放下,思索着这和埋其他的任何东西到底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埋葬对于死亡会这么重要。
欧阳晨脸上的血已经干掉了,血迹附近的皮肤因此有些紧绷。
“先等一下。”常渺跑回救护车上,翻找出一包抽纸和一瓶矿泉水,刚要往回跑,又去车上找出一件在超市里拿的新T恤。
或许不同的是,死亡是需要尊严的。
常渺蹲下来,在纸巾上倒了点水,轻轻地帮欧阳晨擦掉了脸上的血,然后用那件T恤盖住了欧阳晨的脸,这样土就不会灌进他的鼻子和耳朵了,“有点简陋,别嫌弃啊。”
埋土比挖坑要省力许多,不一会儿,坑周边被挖出来的土就被填了回去,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土包。尽管他们已经在尽力压实了,但铁锹毕竟不是压路机,也没人想上去双脚蹦着踩,所以土怎么也不可能像原来那么夯实,只能祈愿最近不要下大雨,别把土冲开。
“要给他立个碑吗?”陈嘉煜问。
“不用了吧,回填的土还挺显眼的,记得位置就行。”嘴上是这么说,但常渺心里想的是,反正也不会有人来祭拜了,立碑已经没有意义。
“那我们快回去吧。”陈嘉煜拍拍手上的土。
“还不行。”年贺突然严肃地走到江凭面前,他身上那股近乎“长辈”的威压还是挺唬人的,江凭情不自禁退了两步,“江凭,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你不能一直瞒着我们。”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说了很多次了,”江凭吞了吞口水,“我只能比你们早知道一点点,我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江凭,说实话。”年贺语重心长,看起来沉稳、可靠、有能力,但他越是这样,常渺就越是无法信任他。
成年人和未成年人最大的区别,就是成年人更明白什么是“生存”。排除那些个例,绝大多数未成年人,在高考前的这18年里,都一直生活在家庭和学校的保护之中,整个社会似乎有一种默契,理所当然地为未成年人建造起一个乌托邦,让这18年充满美好和新鲜感,学业是其中最大甚至唯一的boss,生存并不是需要考虑的课题。
然而,成年人都知道,这个世界根本不是小时候想象的样子,这个世界既残酷,又不公平,法律体现的是统治阶级意志,而道德约束的是有道德的人,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大到比鱼和自行车的差距还大。
人类,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生物,而生存,是人类永远的最大的课题,是冲突的底层动机。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