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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险
晨光初透,纱幔外天色仍是蟹壳青。宫灯里残烛将尽,烛泪堆叠如珊瑚小山,在静谧中偶尔爆出极细微的“噼啪”一声。
夏清圆坐在临窗的书案前,铺开两方素笺。
她提起笔,笔尖在砚池里饱蘸浓墨,却在触及纸面的刹那悬停,一滴墨珠颤巍巍坠下,在纸上无声地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晕。
第一封信,她写得极慢,笔锋力求端正,遣词造句反复斟酌。
信中详尽阐述了冯夏联姻对稳固夏家在朝堂新局中的地位、为兄长夏青樟铺设坦荡仕途的种种益处,语气积极恳切,仿佛这真是天降的、不容错过的良缘。
她叮嘱母亲,待圣旨下达,务必让大哥即刻入宫叩谢天恩,在聘礼规格、六礼仪程上,定要倾尽全力,务必周全,绝不可因寒俭而失了体面,怠慢了冯国公府。
字字句句,皆是一个深明大义、感念皇恩的妃嫔,一个顾全家族、为兄长筹谋的妹妹该有的言辞。
写罢,她轻轻吹干墨迹,唤来侍立一旁的锦娘。
“你走一趟,将此信面交吴全顺,请他按宫规章程,稳妥送出宫外,交予我母亲。”
“是,主子。”锦娘双手接过,指尖触到微凉的纸张,头垂得更低了些。
她明白这“按宫规”三字的意味——这封信的内容,不怕被任何人看见,甚至,或许正希望被皇上看见。
锦娘悄步退下,殿门开合间,卷入一丝冬日清晨凛冽的寒气。
夏清圆独自坐在渐明的天光里,案上另一张素笺洁白刺目。
昨夜辗转,头痛欲裂,心口像压着块浸了水的冷棉絮,沉甸甸地透不过气。
可就在东方既白、最黑暗寒冷的那一刻,她混沌的脑海中仿佛骤然劈入一道雪亮的光——
皇上要瓦解守旧派的联盟,冯夏联姻示好世家,固然是一条路。
但,还有一条更直接、更凶狠的路——
坐实皇后戕害皇嗣。
此罪一旦钉死,冯国公府顷刻间便是灭顶之灾,为了家族存续,他们只能匍匐在地,向皇帝乞求宽宥,再无半分讨价还价的底气。
而贤妃身后的陇西曹氏与文官集团,若知贤妃丧女是受皇后所害,那看似铁板一块的守旧联盟,立刻会从内部崩开一道鲜血淋漓的裂痕。
届时,皇上哪里还需要用她兄长的婚事,去换那点微不足道的“态度软化”?
想通此节,她心中并无豁然开朗的喜悦,只有更深的寒意与惶惑。
但比起眼睁睁看着大哥踏入那精心装饰的牢笼,看着夏家被绑上冯家这艘可能即将倾覆的破船,她宁愿铤而走险。
第二封信,她写得快了许多,笔锋甚至显得有些急促。
信中未提宫中任何隐秘,只再三强调:皇恩浩荡,绝不可明面违抗,但婚期之事,务必寻个由头,竭力周旋拖延。
所有表面礼数照旧,热闹要给足,但实质性的推进,能缓则缓,能拖则拖。
——她必须在联姻成事实之前,让真相大白。
否则,一旦礼成,夏家便与冯家成了姻亲,一损俱损。
到那时,即便她手握皇后罪证,为了保全夏家满门,恐怕也不得不帮着遮掩,甚至被拖下泥潭。
“荔枝,”她声音不高,“你把这封家书,设法交给飞鸿,让他务必亲手转交我母亲或大哥。”
“主子放心,奴婢明白。”荔枝素来伶俐,无须多言,便从昨日风波的余韵中,窥见了山雨欲来。“飞鸿上次递话进来,说二少爷打定了主意要留在京城,为主子在外经营些可靠的门路和人手。”
夏清圆微微颔首,心底稍慰。
青枫虽跳脱,却机敏过人,有他在外奔走,确是助力。她稳了稳心神,又扬声唤道:“周全。”
周全应声而入,依旧是那副沉稳模样,新换的掌事太监服饰让他看起来比在太医院时多了几分气度。
“你在太医院日久,可曾留意,贤妃娘娘在那边,除了季太医,还有无信重的人手?”夏清圆问得直接。
周全略一思索,躬身回道:“回主子,后宫各主位娘娘,多在太医院有一二心腹。贤妃娘娘宫中一应用药事宜,向由季太医总揽,但具体煎药、送药的细务,多是由煎药房一个名叫小罗的内侍经手。”
“小罗……”夏清圆低声重复,眸中闪过一丝锐光,“你想个法子,要做得自然,让这位小罗公公‘偶然’得知——季太医的妻儿老小,被‘请’去了冯国公府在京郊的庄子上。”
她顿了顿,语气更沉:“记住,是‘偶然得知’,是听来的闲话,与你、与临华宫都无半分干系。”
周全心领神会,垂首道:“奴才明白。”
“荔枝,传话给飞鸿,季太医那条线,立刻撤了,不必再跟。冯家庄子那边,更不可再靠近探查。”
贤妃刚经历丧女之痛,曹扣军又被当朝贬斥,正是憋着一口气想要翻身的时候。
皇上的处置留有余地,未必没有存着日后敲打利用陇西集团的心思。
曹家绝不会放过这个既能报私仇、又能打击政敌、或许还能向皇上递投名状的天赐良机。
待荔枝与周全领命退下,偌大的正殿内,又只剩下夏清圆一人。
方才紧绷的心神略一松弛,那股被强行压下的疲惫与不适便汹涌袭来。太阳穴处尖锐的抽痛一阵紧过一阵,心口也闷得发慌。
寂静中,昨夜种种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心口那处,依旧酸涩胀痛,像被浸了醋汁的棉絮反复搓揉。
不能再这样了。
被动承受,任人摆布的日子,该到头了。
她起身,更衣梳妆。
“簪那支简单的玉簪便可。去凤仪宫。”
穿过御花园时,晨雾尚未散尽,呼吸间皆是冬日冷冽萧条的气息。
远远便见一道窈窕身影从皇子读书的资善堂方向缓缓行来,月白色的宫装在灰蒙蒙的晨景中格外醒目,正是兰婕妤段云柔。
她似乎清减了不少,身形愈发纤细,行走间裙裾微动,真如弱柳扶风,带着一种病后特有的、我见犹怜的韵致。
“给婉昭仪请安。得知姐姐晋封,嫔妾心中欢喜,正打算去临华宫道贺呢。”
“妹妹有心了。”夏清圆虚扶一把,目光敏锐地注意到她袖口处有一小块未洗净的墨渍,“妹妹这是刚从资善堂过来?”
“让姐姐见笑了。”段云柔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袖口,并不遮掩,反而坦然道,“宫中长日无聊,便常去资善堂旁听学士们为皇子讲学,倒也长些见识。”
她抬起眼,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漾开一丝真实的、近乎怅惘的神色,“嫔妾出身鄙薄,从前在王府时,见世子读书进学,只有远远羡慕的份儿。”
夏清圆正欲说些宽慰的话,却听她话音轻轻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内容却陡然不同:
“只可惜,世子天性顽劣,于圣贤书并无真心,只知做些贿赂西席师傅之类的勾当。”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闲聊一件无关紧要的王府旧闻。
夏清圆心头猛地一跳。
贿赂师长……
她是在影射夏府门前那三箱来路不明的金子,以及可能存在的、针对父亲的构陷?
段云柔仿佛未察觉她的异样,笑意未减,又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如今听闻姐姐令尊蒙皇上信重,担任今科会试主阅卷,真是可喜可贺。”
四目相对,夏清圆清晰地看到,在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心照不宣的微光,快得像池鱼摆尾漾起的涟漪,瞬间便无迹可寻,却又确实存在过。
她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惊涛,面上笑意分毫未变,甚至还更温和了些:“本宫正要去向皇后娘娘请安。说来也巧,临华宫里昨日新得了些暹罗进贡的香茶,午后妹妹若是得空,不妨一同品评一番?”
“姐姐盛情,嫔妾却之不恭。”段云柔敛衽一礼,“那嫔妾便先告退了。”
她转身离去,月白色的身影渐渐融入苍茫的晨雾与枯寂的园景中,仿佛一幅淡墨勾勒的仕女图。
寒风骤然卷过,吹得枯枝簌簌作响,也吹得夏清圆额角抽痛更甚。
她站在原地,望着段云柔消失的方向,片刻,才拢了拢肩上厚重的锦缎披风,将半张脸埋进风毛里,继续朝凤仪宫行去。
凤仪宫内暖意融融。
“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夏清圆依足礼数,深深下拜。
“快起来,到本宫身边来。”皇后竟亲自从暖榻上起身,几步上前,亲手将她扶起,又执了她的手,引至榻旁铺设了软垫的椅中坐下,动作间满是亲近之意。“这样冷的天气,难为你还惦记着来请安,仔细身子。”
“礼不可废。”夏清圆垂眸,姿态恭顺,再抬眼时,脸上已盈满了真挚的、几乎要溢出眼眶的感激,“嫔妾此来,更是要叩谢娘娘天大的恩典。”
她语气微微哽咽,恰到好处,“皇上昨夜……已将冯夏联姻之事告知嫔妾。夏家近来连遭风波,正是彷徨无措之时,娘娘不嫌我家门第寒微,肯在此刻伸出援手,这份雪中送炭之情,嫔妾……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她说着,又要起身下拜。
皇后轻轻按住她的手,力道温和却不容拒绝,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欣慰与喜气:“瞧瞧,又说这些见外的话。日后便是一家人了,何分彼此,何谈报答?”
她目光慈和地看着夏清圆,“你兄长的端方品性,本宫是信得过的。这门亲事,是皇上赐下的恩典,也是咱们两家的缘分,本宫心里,是极高兴的。”
“娘娘厚爱,夏家上下感念不尽。”夏清圆适时露出些许忐忑与为难,声音也低了下去,“只是……正因如此,嫔妾才更加惶恐。二小姐此番下嫁夏家,已是屈就,若再在婚礼仪程、聘礼规制上有丝毫疏忽简慢,岂非更是罪过?”
她抬眼,目光恳切地望着皇后:“嫔妾年轻不经事;家母出身寻常人家,于高门贵胄的婚嫁礼数,所知更是有限。”
“嫔妾这几日思来想去,唯恐筹备不周,闹出笑话,非但辜负了皇上与娘娘的美意,更怕……怕折损了娘娘与冯家的颜面,那便是万死莫赎了。”
皇后静静听着,眸中闪过一丝戒备,温声问:“那你的意思是?”
夏清圆似是鼓足了勇气,恳切道:“嫔妾的长姐是远平侯府次子的夫人,她久在京中贵眷圈中,于这些礼仪规制、往来分寸最是熟稔通透。若能请帮忙参详操持,或可免于疏漏。故而,嫔妾冒昧,想恳求娘娘一道恩典…”
“本宫当是什么难事。”皇后闻言,莞尔一笑,爽快应承,“此乃应有之义。你姐妹二人也正好借此机会团聚叙话。”
“郁嬷嬷,”她转向侍立一旁的嬷嬷,“即刻去拟道懿旨,宣远平侯府二夫人明日午时入宫,至临华宫觐见。”
“谢娘娘恩典!”夏清圆离座,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额头轻轻触及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
皇后含笑受礼,待她起身,又温言嘱咐了些“不必过于紧张”、“一切有本宫为你做主”的话。殿内暖香馥郁,笑语晏晏,一派和乐融融。
又叙了片刻话,夏清圆方恭谨告退。
走出凤仪宫正殿,檐下寒风扑面,激得她微微一颤。
远处天际,云层厚重,依旧是一片沉郁的铅灰色。这个冬天,似乎格外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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