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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春
次日,承淙和流昭特意空出半日,向祁韫汇报今年需理的几件大事。
祁韫的改革八策推行三年有余,收效之丰,甚至超出她本人的预期。
地方格局上,江南与北地大局益发稳健,湖广、福建在顾晏清与祁元骧带领下也迅速铺开,仅两省便新增了近二十处分支。
合资生意自乔、郑两家起步,如今北地三大商会已有三十余家大商先后加入,更不提江南在承涟主持下,以小本合资为主,遍布各行各业,细密繁盛,不可尽数。
信托生意尤受两京官员追捧,今年更有江南崇阳王的远支子弟,借口一项农庄生意,试探是否可将小部分宗室家底交予承涟本人亲自打理,只坐等分红。
一切都欣欣向荣,祁家最头疼的问题却始终是人才紧缺。这三年里虽历练出不少干才,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可相比日益扩大的格局,仍嫌太少,反成了扩张的桎梏。
祁韫对此却极为谨慎,每每笑言步子慢些好,摊子铺得太大太快,迟早出乱子。人才最忌招错,宁缺毋滥。
然而再小心,也挡不住晋商、徽商甚至对手票号里人心活络者想投奔过来,为此霍子阙带人跟祁韫翻脸不止一回两回。
承淙二人向祁韫禀报的难事,前半段仍是绕不开人才问题与数个大项目的棘手关节。祁韫听罢,也都一一给出应对之策,有的更是答允亲自出面周旋,都无大碍。可后半段的事情更为难办。
其一便是辽东修建定威堡之事。此堡由高嵘主持,邵、祁两家依旧照着先前与李铖安约定,合作无间。
如今巍峨堡垒已然拔地而起,形制新颖宏大,既是关外头等气派的军事要塞,也装配了适配新式火炮与火枪的炮台与射孔。远远望去,层楼叠障,险要雄伟,令人生畏。
此堡前后耗资近五十万两,银钱调度由祁家统筹,实物与用工由邵氏承担,祁家也先后垫付了不小一笔。
如今将近竣工,自要着手收回投入的本钱。按理定威堡修建成本应由兵部、工部与地方衙门共担,再加上原先的李家、如今的高家,以及邵氏贴补一小部分。
当年为博李氏信任,成全大局,祁韫并未细算,只先点头应承,如今要开口向朝廷与地方衙门讨账,自然不易。
在这件事上,邵氏与祁家在一条船上。只是邵氏财力早在李桓山在世时便捉襟见肘,如今更是日渐式微。
于是邵奕云亲自出面,正式提议将定威堡转为两家合资项目,共同向朝廷讨回所欠,也等于将家族困境明明白白摆在祁韫面前,请求祁家暂缓追讨给邵氏的垫款,并以合资名义助邵氏一臂之力。
祁韫听罢,果然说:“不可。”连一句解释都无。
她向来惜字如金,承淙和流昭当然一听就明。别看祁韫这些年修炼得越发温柔和煦,涉及要事,冷静果断从不损分毫。她不答应,也在二人意料之中。她不解释,二人也都明白。
当年李铖安自请赴死,只求留邵李两家子孙性命,林璠虽答应了,可如今是邵氏经营不利,自取败亡,他不推波助澜,已是宽宏大量。
在修建定威堡一事上,因其资本负担过重,邵氏不是没想过退出。可李氏倒台后的辽东,高嵘已是他们攀附的唯一选择,如不维系住,留在原先李家军中坐享肥差的邵氏子弟便无活路。
而对于高嵘来说,他作为义锦二州总兵,要保住与辽阳总兵唐颢势均力敌的地位,也需要定威堡成其政绩、巩固边防。至于此举会抽干邵氏的血,他没立场替邵家操心。更何况邵氏若真因此而倒,军中反而得以清理其势力,腾挪出位置给更优之人掌钱粮。
既然家主不允,与邵氏周旋的担子自是落到承淙肩上,合资一事不能松口,但可以延缓垫款追讨、允许邵氏向谦豫堂借款优惠,以助其周转。
第二项隐患更为巨大。因祁氏信托生利收效颇丰,不少地方官员动了将公款甚至赋税银交由祁家周转、抽取利息中饱私囊的心思。
此举触犯大晟律法,一旦揭出便是惊涛骇浪,在改革推行之初,各话事人都明令禁止,发现者从重处罚。
可商业之难以掌控正在于此,只要有利益,就有人铤而走险、智计百出,甚至杀人放火。
各种披着私人存银幌子、实则替官员用公款理财的手法层出不穷,何况许多都借远支亲族甚至表面看去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之手,额度更拆分得细小,几百两一笔的都不少见。
其实自祁韫起,话事人们心里也都明白,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做成太蠢太露的大票,一般都抬手放过。但此风若愈演愈烈,有朝一日引来雷霆震怒,那就是灭族之灾。
祁韫听罢二人陈述,先问流昭:“嫂嫂可有应对之策?”倒让流昭也有点惊讶,不料祁韫先征求她的意见。
不过,毕竟当初信托业务的整体构想正是流昭以现代人思维设计的,如今出了风险,由她应对也是理所应当。找祁韫商讨此事之前,她也大致心有成策,于是自信道来。
最核心一策自然是严审信托资金来源,要求出具家主或族长签字盖印的资产说明,正名其资金来源为私人合法自有。
如此若再有调动公款事,也是官员借族人之手所为,与谦豫堂无关。至少在表面上,把工夫做足。至于祁家内部的合规审查规则,不必详述。
最终,她甚至提了大胆一策:“实话说,这些都是治标不治本。依我看,咱们家既为朝廷理财,不如由暗转明,奏请陛下在户部设立理财衙门,每年一定比例的赋税银可交由民间资本运作生利,如此咱们做这项生意便可光明正大。”
祁韫先是笑了笑,语气淡淡却透着由衷感慨:“我也实话说,这些年听你屡屡设想新策,总让我觉得,你的眼界像是越过了我们这个时代,尽纳千百年商贾的心法与智慧。甚至有时我在想,或许千年之后的世界,才能真正容得下你的想法。”
流昭听得眼都瞪圆了,她知道老板聪明,却不想她竟能聪明到这个地步,已有几分勘破她是穿越者的本质。
“因此,这最后一策虽高明,却终究不合此时此地,不必再议。”祁韫淡道,“事已至此,也无回头路。先将疑似公款的账户理个单子给我。”
与此同时,这一早,西郊玄山的长公主府便收满了各式名帖与贺礼,尽是皇亲国戚、高门女眷所书所赠。名义上是祝贺殿下自为国祈福的清修中出关、重回京城,实则多是探试与示好。
那些与瑟若稍有瓜葛的宗室女眷、妃嫔、诰命夫人,更是言辞殷勤,口口声声忆起当年宫中照拂、旧日往来,请殿下务必移步府上小聚,好叙一叙久别亲情。
午后,连郑太妃也遣人送来一帖,名为问安,实则“邀请”她回宫“做客”,好一副六宫之主、形同太后的姿态。
瑟若看得好笑,那堆礼物更是拆都不拆,直言让霏霏看看喜欢什么,剩下的堆进库房。
满桌名帖书信散乱,她也无心整理,一手托腮,一手拨弄案上笔山,正思念祁韫时,戚宴之就拿着一封密折制式的书信,如常呈递给殿下。
瑟若心觉怪异,因这些年青鸾司虽形制未废,却早已正式转为效忠皇帝本人的机要机构,其内廷辅政职能与只管盖章的司礼监区分开来,仍在为林璠献计献策。因此就算有密折,也不该呈报给她。
她转念一想便明,嘴角不由得甜蜜弯起,面上淡淡地接过拆开,果然是祁韫所呈。
“祁韫谨启:自殿下北还数日,久未奉回音,心怀悬悬,不遑宁处。”
“谨思殿下素性雅逸,好春日烟景,恐夜来莺啼婉转,殿下偶驻凝听,遂致废寝失寐,有损玉体。又虑新府台榭水石,皆依往岁殿下所愿经营,景物合心,殿下徘徊游览,或至步履过劳,未能自觉。”
“更虑殿下既离宫禁,阙暴发户供奉左右,怀体恤黎元之志,用度简素,或竟至以清茶代饭,节俭成疾,微臣不胜忧悚。”
“此数端之外,微臣近来在京,不过走亲访友,觞咏酬酢,倒也无挂齿忧事,甚为快然。然寸心所系,仍在殿下一人而已。”
“伏望殿下宽怀养性,慎护康宁。俟明岁春回花朝,再偕微臣南下江皋,并肩走马花海可也。”
“另谨附言:为陛下所备‘一枝春’,乞殿下慎勿忘却,迟则香减味散,徒成虚负。”
“祁韫顿首拜陈。”
这一篇字看似公文体例,语气肃整,实则哪里是担心春光太好、楼阁太美以至让人废寝忘食,不过是拆穿殿下离了她这面首就不好好睡觉吃饭。
尤其是那一句“没暴发户在旁付账,你恐怕不爱吃饭,以茶代餐”,如此饶舌卖弄,瑟若看得又想笑又要骂人,脑中瞬时构造出一大篇回击的檄文。
不过,面首大人饶舌归饶舌,千言万语不过一句:我很好,你也要好好吃饭睡觉。
她也确实料准了瑟若的性子,从昨晚起,瑟若每餐不过略动两筷便不想吃了。不嘱咐她,恐怕又要把养回来的一点肉瘦掉。
她二人如胶似漆、日日相伴了四年,还真少有书信往还时刻,如今再见她字迹,竟让人有怦然心动之感。更何况这假托密折奏事、实则表达相思的小情趣,恰是初识那年心头最盼的一点甜蜜,更让瑟若神思缱绻,唇角含笑。
戚宴之在一旁看着,摇头无奈,心里腹诽:就说此人只一张脸、一张嘴长得好罢了,可恨殿下还就吃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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