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极睨众生
远远绕开院中的血迹,出了凤仪宫,瞧瞧四下无人,直向空翠殿走去。
殿内,徐燕宜已然醒了,正倦倦靠着床栏,就着侍女的手,要服下一碗药汤。
我直呼了一声——“慢着!”
殿内的人都吓了一跳,侍女撤回了手,燕宜惊讶道:“玉妃姐姐怎么去而复返了?”
我道:“方才怕打扰妹妹安眠,故而出去了片刻。此刻,还请妹妹屏退左右,姐姐有些要紧话要对妹妹说。”
燕宜面显疑惑之色,瞧了眼身旁侍女,那侍女会意,放下了药碗,且叮咛一句——“小姐一会儿莫忘了服药,奴婢先出去了。”听她此言,晓得是徐燕宜的陪嫁侍女。
我眼见那侍女转身出去,亦礼貌合了殿门。
“玉妃姐姐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无言,只默默将予沛放回了摇篮之中,又将两个婴儿的襁褓对调回来。徐燕宜吃惊的看着,面上迷惑之至。
我大礼拜倒在她床前,道:“妾身玉隐代甄温两族叩谢妹妹救命大恩!”
徐燕宜大惊失色,侧了身躯茫然道:“玉妃姐姐这是从何说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从简,将事情经过告诉了她一遍。她听罢,整个人如木雕泥塑一般。
我将两个襁褓都抱起来,送到她面前,又让她验过腿上针痕,她还是吃惊的缓不过神来。
“对不起,燕宜,我未经你同意,私自借你孩儿一用。所有的事,你若怪,便怪我一个人吧。”
她还是无话。
我又道:“如今你总该明白——当日她回宫,为何对你献尽殷勤了吧。”
她缓缓点了点头,“那我的病?”
“你的病,是卫临下药所致。以后,你万万不可再宣他为你看脉。温实初为迷情香所惑,行下错事,但他为人本质终还好。你的病交在他手里,必然药到病除!待你病好之后,万不可再与淑莞妃有任何牵连。不得罪,不亲近,如此便好。”
“我记住了,”徐燕宜点了点头,颤抖着声音,抱着孩子背转身去,“方才的话我只当一概不知。玉妃姐姐你也去吧。燕宜此身不想再跟任何人有瓜葛。”
我深知此举深深伤害了她,却无可奈何,与她再拜,这才抱了予濘转身出了空翠宫。
匆匆赶回棠梨宫,放下予澝。即刻吩咐采蘋采兰,立刻收拾东西,回府去。采蘋采兰闻言,也不多问,动手收拾东西,打成包裹,一一携带着,随我出了莹月堂。
不料,方走到宫门处,抬脚还未迈出槛外,迎面正遇到甄嬛已然携着玉娆,和许多奴才侍卫回来。她气势如山进得门来,生生将我逼回槛内阶下,但无言褔下身去。
甄嬛附身扶起了我:“怎么,妹妹这么急着回府么?”
“原也不着急的,只怕长此叨扰了娘娘,娘娘来日还要打理后宫,必有诸多劳碌。”
“后宫需要打理,你我姐妹亲情又岂能放下?”她得体而笑,拉着我的胳膊回转院中,“玉娆才进宫没几日,好歹姐妹间也该叙谈叙谈。至少,待本宫册封礼之后,你再离去也不迟。”
“和碧姐姐阔别多年,玉娆也甚是想念呢。”玉娆亦在另一侧搀扶了我的胳膊。
“四小姐好像叫错了,”采蘋在后冷冷道,“四小姐难道不该唤咱们王妃一声二姐姐么?”
玉娆不禁尴尬了脸,还是不屑笑道:“早知道碧姐姐厉害,没想到碧姐姐的丫鬟更厉害。”
我站住了脚,冷冷抽回胳膊,“你既然叫我碧姐姐,那么不必在我面前装这套不亲假亲,不近假近的嘴脸。”
玉娆自是不服,甄嬛镇声道:“玉娆,当着人面,要有礼貌,叫二姐姐便是。”
玉娆只得听从,微屈膝盖,叫了一声——“二姐姐”。
我并不理她,只对甄嬛道:“淑妃娘娘何必苦留妾身?各自平安度日,两无牵涉,岂不是好?”
她自莞尔一笑:“妹妹怎的说出这样薄情的话来,若叫外人听见,岂不疑心咱们姐妹不睦?须知若是你我姐妹都不同心,甄门岂非复兴无望?”
又是甄家复兴大道。我只淡然无语。她轻拍着我的肩膀:“我晓得你对甄家复兴与否并不感兴趣。不过你来棠梨宫才住了一日便离开,皇上知道了,不免疑心你我姐妹情意。另外,你住在此处,也不必过多担忧。如今我尙有求于你,又怎会加害于你?”
我定定瞅向她:“你还有何事求我?若再要害人,我断不依从!”
“你多虑了,本宫如今只想振兴家门而已。”
……
便这样依旧宿在了棠梨宫。我每日只居在莹月堂,不离手的照看予澈。只在玄凌来时,甄嬛才命我和予澈到莹心殿去叙话。而玉娆却被她按在饮绿轩里头,不许出头。
她亲手为予澈缝制了贴身上下的小衣,且拿出自己收藏最好的一块黄龙玉并一块赤金,找工匠为予澈打造一块金镶玉的长命生肖锁。当着玄凌的面,亲手赠我。我唯有跪倒谢她恩惠。因我并没有为予澝准备任何礼物,玄凌不禁摇头,谓我于甄嬛情意,不及她待我的十分之一。更喜娶妻当娶嬛嬛——心灵貌美,宽宏大度,善解人意,解语如花。
如何就成了妻呢?我眼见玄凌一片洋洋自得之意,心中唯有暗自叹息。
好不容易的熬了十多日,终于是册封礼一日。甄嬛梳九鬟望仙髻,鬟鬟有致,配十六树金钗,钗身镶以各种五光十色珠宝奇石,妖娆夺目,如孔雀开屏一般。钗头亦各色玉石为簪珥,垂下缕缕金玉流苏。如此不够,髻前又戴双凤头翟身宝钿,钿身各色名贵珠宝,亦不下百种。翡翠华云,金字题山,凤口双垂长串红宝石珠挑牌。只看这脑袋,论斤称称,也赶上了猪头的分量。
身上穿九翟海棠祥云吉服锦袍,腰横金玉带,双配青丝勒翟鸟衔珠佩,裙摆丈余长。
据说大周开国以来,不曾册淑妃之位。此一次是破了先例,故而格外隆重。
甄嬛收拾已毕,乘翟凤车赶奔太和殿。我亦乘坐王府小轿随往。
玄凌为表郑重,特使右丞相为正史,吏部侍郎为副使,迎妃于殿台之下。据说甄嬛曾想去太庙册封,但玄凌思虑再三,怕朝臣非议,没有答应——太庙只是祭祀祖宗的地方,历代帝王册封皇后,太子封太子妃可去太庙祭告祖宗,但余下册封妃嫔并无此资格。
与诸妃及前来道贺的王公贵戚仰望高台上,只见礼乐声中,宫中司仪庄严宣旨,毕了,使左女仪官跪授金印宝册,甄嬛接在手中,转于右女仪官。然后郑重行三拜九叩大礼,三呼万岁,正式礼成。甄嬛抱着予澝,立于台上最高处,俨然已有凌云绝顶,俾睨众生之态。
封妃仪式之后,要赶往昭阳殿听皇后训诫,只是如今皇后跌势,这最后一道礼仪,也便免了。
我此刻心下唯感轻松者,甄嬛准我于册封礼后,随众出宫。
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我却想去看看朱宜修。于是命采蘋等抱着予澈,看着行礼,轿撵在仪门处等候,我独自成行。
凤仪宫已然冷落下来,人人为撇清关系,不敢前来探望。步入宫中,昔年牡丹依旧盛放。头顶蓝天如一汪水玉澄明,偶有翔鸽略羽而过。多么和美好的气氛呵,但这里的岁月却可能将永远是一片死水。
我出现在昭阳殿口,老远处,皇后头戴凤冠,身着后服,正倚额凝思。因为姿势歪斜,头上沉重的凤冠也歪斜着,摇摇欲坠。再没有人朝拜的日子,她穿的这样隆重,给谁看呢?我感到凄凉嘲讽。
皇后听到了动静,茫然转过头来。“是你?”她吐出两个字,呼吸开始粗重起来。“混蛋!”她粗口骂了出来,继而起身向我奔来。两臂的衣裳被她揪住——“你是傻子吗?为什么要帮她?本宫对你不薄,你为何要至本宫于不能翻身之地!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她一连串的质问道。
我定定看着她:“娘娘何必如此动气?如何料定玉隐帮了她呢?”
“你当本宫和其他人一样蠢,看不清你和她之间的是是非非吗?”她大瞪着我,“本宫不管你怎么帮的她。只问你——她没事请你去她的棠梨宫做什么?她心里没鬼,何必指名要你抱着孩子来?你跟她何时有过这份情分?本宫只恨之际一时疏忽,才轻纵了贱人,害了自己!”
朱宜修说的都不错,我唇边微酿苦笑:“娘娘认定玉隐帮了她,玉隐也不敢否认。滴血验亲一旦证明予澝不是皇兄的孩子,就会有太多的人无辜受牵连,到时候血流成河,堆尸如山,那样的惨景,玉隐实在不忍看到!”
“你这是妇人之仁!”朱宜修悲愤失控,“你知不知道她吃定的就是你的妇人之仁?今日你不杀她,她必杀你!你明不明白!?”
“玉隐明白。”我愈发苦笑,“可是,即便明白,玉隐也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你!”皇后气的挥手一掌,我蓦地伸手擎住了她的手腕,漠然道,“皇嫂觉得落得今日之境,很委屈么?皇嫂自踏上后位之始,到如今,这手上,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蓦地将她的手腕送至她的脸前,“皇嫂可曾觉得自己的手,血腥味浓的呛人?”
宜修退了一步,呵呵的冷笑起来,“若不杀人,本宫如何夺回本就属于自己的后位?若不杀人,难道等着别人取本宫性命,夺走本宫的后位?”她的声音忽而柔和起来,仿佛三月里的微风,却透着阴冷的气息——“当年,本宫的心,何尝不柔软的似三月的垂杨柳丝?可是,本宫的软弱究竟换来了什么?被亲姐姐用美色夺走了夫君,夺走了后位,夺走了儿子的太子之位啊!最后连孩子也失去了。你知道本宫的母亲也很软弱吗?若非软弱,她可是先于正妻认识的自己丈夫呵。可她的丈夫却待她连通房丫头都不如!若非软弱,本宫又怎么会从小受尽歧视冷落,无人关爱?因为软弱,本宫的母亲,和本宫一样,失去了太多,太多……”
她说着,涣散的目光转向我,讽刺的笑了出来,“你的母亲呢?她怎么死的,你如何为奴多年,你都还记得吧……”
我松开了攥着她的手,仓惶退了数步。宜修上前,反擎住我的手——“你到如今可否明白,本宫容你至今,其实是因为我们的命运有太多相似,所以本宫愿意成全你!可是,本宫没有想到,到头来,竟是你害了本宫!竟是你害了本宫!”
“对不起……”我茫然道。
“对不起?”她冷笑,“你岂止对不起本宫这么简单?如今,你纵容奸妃子嗣混淆皇家血脉,纵容她高高爬上淑妃的宝座,对得起你皇兄么?一旦来日她的儿子继承大周皇位,她母子必要祸害众生,你对得起天下人吗?”
她用力的捏着我的手腕,仿佛要捏碎了它:“甄玉隐,你听着!本宫今日沦落,日后恐再无机会出头。如今,便将你皇兄和他的天下都交给你,若是来日你皇兄为奸妃所害,天下也为甄嬛的野种窃夺,本宫就算化成厉鬼,也绝不会放过她,绝不会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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