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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府
这一路上,不仅两个大人暗含心事,就连霏霏也心潮起伏,不似往日那般安宁无忧。
京城于她而言,终究是根,是生命伊始之处。那座天上人间般精美的园子、曾经日日陪伴身边的父母,如今都只剩斑驳残影,渐渐褪色。可那条回京的路,仍让她心潮难平。
与当年幼小离家、被带往终南山时相比,如今的她已不再懵懂。碎裂而痛苦的记忆,也逐渐拼合出真相的全貌。
她的父亲是梁述,天下公认的风流名士,是温柔慈爱的父亲,是三十年来最炙手可热的权臣,也是大晟百余年来最险恶的逆贼。他掀起赵虎、镇安王之乱,伏尸千里,血染江山,几乎让大晟国运断绝。
而四年来待她无微不至、眼底总是爱意的寄安姨姨,正是亲手诛灭梁氏一族的监国长公主。
瑟若到京这日,林璠难掩心中期待,辰正刚过,便出宫亲赴西郊长公主府相候。
当年瑟若离京前,已将府邸布局、花木水石、楼台廊阁等心中所愿悉数交代。四年间,这府邸在他亲自过问下,无事无物不依皇姐喜好而设,终成如今模样,处处尽善尽美。
天朗气清,他先信步巡园。内务府与工部诸多主事官员随行,低声细细奏报何处风景最佳、何处春秋之际尤为可观,何处楼台暗藏巧思,何处水榭取意名篇旧典,无不详尽。
忽听内侍快步来报,殿下一行已入城西安济门,再有三刻便可到府。
林璠闻言微露笑意,当即吩咐备好新茶、鲜果、软点,焚香净室,只等亲迎久别的皇姐归来。
终于,先导仪驾自山脚旖旎而上,旌旗罗列,羽林护卫,随从数十步随行,声势虽不张扬,却尽显天家礼制的尊崇与威仪。
一乘素雅轻车款款停在府前,侍从举帘,长公主携一少女缓步而下。
瑟若轻牵霏霏的手,与她一同屈膝叩拜:“妾身叩见陛下,劳心国事多年,愿陛下安康自在,万事顺遂。”
霏霏也流畅优雅地低首行礼:“民女韦氏,愿陛下春秋安乐,四海升平。”
林璠虽不舍得皇姐屈膝,终究礼不可废,也只得受了。目光落处,见她比往昔略添几分丰腴,依旧纤秾合度,更显温润安然。眉眼清雅澄澈一如往昔,举手投足间尽是岁月笼护后的闲适与宁静。
他心中宽慰,也替她高兴,四年来强忍着不召她回京的孤寂,换来她如今这一份无忧笑意,想来也值得。
再看那随行的少女,他早知是徽止的胞妹梁滢。霏霏今年才十岁,纤瘦清丽,穿戴素净,举止稳重而无稚气天真。
她虽神态气质与徽止大不相同,可毕竟是血脉至亲,那五官轮廓、肤色神韵与她姐姐如出一辙,不免让他心头微涩,也令见到皇姐的喜悦平添几分暗淡。
林璠仍持天子的从容威仪,只对霏霏微微颔首,上前亲手扶起瑟若,笑道:“见皇姐大安,朕比什么都高兴。”
瑟若回以一笑,姐弟二人并肩入府。
这回是林璠领着她游览,一路将方才内务府、工部主事们所述又细细复述一遍,只字不差,还添了许多自己的话,笑言何处是他最喜之景,何处是特意为皇姐所留。
瑟若听在耳里,笑容愈发温柔,那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浸着弟弟的心意,令她心头也暖了起来。
霏霏则远远跟随在后,神色平静,无甚喜悦。不时想起,若阿叔在旁,定能说出许多动听的话来夸赞,可惜她不在。
原来入京前夜,行至京郊最后一处驿站,祁韫便与二人暂别,自回北京祁宅。
既已回京,瑟若再不能以祁家家主之妻李氏的身份示人,该有的礼数仍要守,那些繁琐的虚文,也都要重新拾起。
从江南出发前,瑟若和祁韫便已同霏霏说清,入京之后,在外要称寄安姨姨为“殿下”,只有私下无人时,才仍是姨姨。
至于祁韫,临别时只抚着霏霏发顶,笑道她暂时不能陪她和姨姨了,好在有霏霏聪慧细致,她不在的日子里,还请替她照顾好姨姨。
林璠知皇姐体弱,又一路舟车劳顿,游园不过走马观花了两刻钟,便领她到下榻处安顿歇息。
阶前跪迎的,自宋芳、戚宴之、姚宛、棠奴起,皆是宫中旧人,见殿下风神不减、安养有余,一张张笑脸上都露出难掩的喜色与感慨。
午宴设在园中偏厅,姐弟二人对坐,戚宴之、姚宛、霏霏作陪。席间只谈些家常,忆起往昔,问候别后起居,平和而温暖。
末了,林璠放下杯盏,和煦道:“朕午后还约了阁臣们,商议各省春荒赈济之策,便不多扰皇姐午睡了。北地虽不如江南舒适,也正逢花开好时节,恰是再过一次春天的光景。愿皇姐心境也能如今日天气,清朗无忧。”
宋芳、戚宴之等人如常关怀几句后,也行礼告退,只留棠奴领着几位旧人留府伺候。
瑟若坐在榻上,任侍女们轻手为她宽衣解带,抚发整衾。
她目光透过窗扉,望向屋外晴好的春景,不禁想起当年祁韫自辽东归来后,她做了一整日的老板娘,直到暮色四合,才将她的“驸马”带到这西郊玄山。
那日二人携手林间,山风拂衣,鸟鸣阵阵,说笑间尽是雀跃与喜乐,憧憬着日后在此起一座什么样的长公主府。
如今精挑细选的奇石,早已自江南远道运来。亭台楼阁、小丘花林,无一不是两人当日亲口定下的模样。
这园中一草一木都如愿以偿,唯独那最应在此共赏春山的人,却暂且无法在她身侧了。
……………………
这日,祁韫仍在北京祁宅自己院中如常理事。卯正开局,一如往昔,上午在书房听禀要事,午后或出门拜会要员,或陪瑟若和霏霏闲游。晚间偶有应酬,也是十日不过三两次。当然,如今这闲游一项是无法成行了。
她当然不能不想念瑟若,却也能耐得住心性。四年朝夕相伴,早过了当初苦恋时的煎熬,生发出熨帖自然的默契和细水长流的爱意,虽不似初时炽热激烈,却更浓郁绵长。彼此心心相印,正如人之熟悉自己的躯体。
故稍有分离,她虽难免觉得空虚寂寞,却也乐观安然,只因皇帝婚事短则数月、长也不过一年便可了结,她们总有重归携手并肩的一日,余下的数十年才是真正的光景。
如今她将茂叔的“无为而治”发挥得越发圆熟,哪怕在书房坐一上午,也不过四人来禀,还有一半只是旧事回报。
因她早定下规矩,不够分量的事不必惊动家主。初执行不过数月下来,各地话事人就摸清门道,只呈真正需她定夺的事务,这三年来更是越发熟知她路数心性。
如今兄嫂在江南,偌大祁宅,故人也只承淙夫妇二人。祁韫至巳正一刻便无事可做,随意在园里走走,见往来多是承字辈年轻人,甚至年纪更轻的景字辈,有的面孔她都未曾见过,也不免心生几分感慨。
后辈、下属们恭敬,见她纷纷躬身作揖,她也只笑笑抬手示意不必多礼。园林都是看老了的,如今再看也无甚稀奇。
流昭和承淙自是在外奔忙,女儿不到一岁,由流昭前夫的妹妹桂娘照料。趁天光正好,这群女眷们聚在后院湖边晒太阳、制妆粉、做针线,看孩子们奔跑玩耍,说说笑笑。祁韫只远远地瞧一眼,就折返回身,不欲多扰。
就连阿宓、阿宁姐妹也早已定亲,今年内将在流昭操持下完婚。待嫁女规矩多,二人几乎不出闺阁之门。
祁韫在宅中转了大半个时辰,竟无一人可说句闲话,也只是轻轻摇头一笑。做家主向来如此,孤家寡人,也早就习惯了。
午后无事,她在书房看了一下午书,晚间与承淙、流昭一同用饭。
二人特意推开万务赶回宅中,既是尽对家主的礼数,也因知她性子寡淡,离了瑟若难免独坐,特来陪伴。
流昭虽做了娘,更做了北地祁氏二把手,性格反倒越发果决泼辣。一顿饭夫妻俩起码吵了五轮,祁韫只在旁淡淡笑看,偶尔还添油加醋,一会儿帮流昭,一会儿帮承淙,活脱脱一副墙头草模样。
最终二人又骂又笑,也觉难得这么好玩,各喝大半坛酒浑身通泰地回房去。
帐中闲话,却都醒悟过来,哪里是他们回来哄祁韫高兴,分明是祁韫不声不响间,又在替他们解闷逗乐。她自己高不高兴,孤不孤单,好像反倒没谁真能看得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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